凤麟洲近来有些躁动。

准确地说，是凤麟洲的妖们有些躁动。

五天前，两位狐妖在侍奉笔墨时，不小心摔了主上的灵砚。主上一向宽厚（主要是于笔墨上也没什么造诣），也少有刑罚。

没想到，数十位狐妖涌进来，在主上面前哭天抢地，请求代替两位同僚受罚，请主上驱逐，离开凤麟洲。

主上莫名其妙，奈何众狐妖痛心疾首，甚至声称不受重罚、誓不为妖，主上百般劝解才作罢。

四天前，几只墨鱼妖打架，其中一只不慎把墨水吐在了主上新制的红裙上。

然而主上一向温和，只斥责了他们无故打架的行为，并没有因红裙子被弄脏而迁怒。

谁知这三只墨鱼妖痛哭流涕，称主上百年难得注重仪表、缝制新衣，就被他们给毁了，他们愿意去东极岛，为主上寻找扶桑之木，制成新衣。

主上再三解释，自己并不注重这些外在之物，修仙者应该以追求内在为本，然而这几位墨鱼妖十分固执。

最后主上软硬兼施，才使得他们打消了非去东极岛不可的念头。

三天前，一只赤蛇精在打坐时，忽然走火入魔，对主上破口大骂，用词不堪入耳。

幸亏主上及时赶到进行护法，才将他从走火入魔中救了回来。

众蛇精因此痛心疾首，纷纷称自己无德无能，才让同类对主上如此口出秽言——反正是没有脸面继续在凤麟洲修炼了。

主上听了一耳朵的污言秽语，心情本不太好，然而看到众蛇精愧意深重以至于去意已决，还是温言宽慰了好半天。

鉴于众小妖最近如此躁动，于是两天前，主上召集凤麟洲所有的小妖进行了一次心理疏导大会。

表达的主旨意思是：“本君对凤麟洲诸位，莫不一视同仁，大家无论谁有什么困难，本君都会与你风雨同舟，携手共济。所以，不要因为一些小错误放弃自己，放弃修炼。一定要相信本君，本君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有志于修炼成仙的妖！”

一番慷慨激昂的发言后，众妖无不感动拭泪。

许是被主上的仁慈厚谊感动了，昨天一只喇叭花精羞答答地拦住主上，声称希望能和主上合和双修、共化臻境——必须合和双修，不然他就会悲伤难过无法自抑，以至于不得不离开凤麟洲以平复心情。

主上当然是毫不留情狠狠拒绝了。那喇叭花精也真的作势要离开凤麟洲。

主上出言挽留，他便欣喜地以为主上是答应了双修。主上只好再次表明拒绝的态度，然后喇叭花精便表示自己非离开凤麟洲不可。

于是主上再挽留、再拒绝，陷入了循环……

今天一早，主上拖着疲惫的身躯去后园散步时，一大群妖乌泱泱地跑进后园，七嘴八舌直吵得主上头疼。

听了半天，主上发现众妖的诉求竟然出奇的一致：不管男女雌雄皆是要求主上与自己和合双修，不然就要坚决离开凤麟洲，不让离开就要一哭二闹三上吊，甚至将妖丹吐出来扔到弱水去。

主上终于有些明白了——主要是出于对自己魅力的清醒认识——原来小妖们是想离开凤麟洲。

凤麟洲乃当世三岛十洲之一，洲上灵气充沛，又隐没在西海之中，方圆几千里皆环绕弱水，鸿毛不可浮，等闲之辈难以进入，堪称与世隔绝的修仙桃源地。

如此不可多得，诸妖有什么理由非离开不可呢？

要知道前一段时日，有两位自称来自神霄府的仙君私下找过自己，声称有件大大的功德需要她去协助完成。她没听他们说完就果断拒绝了。

理由很简单：她不愿意离开凤麟洲，更不想离开自己的小妖们。

这事儿小妖们并不知情，早知道就应该说给他们听听。

“大家静一静，”主上挥手示意，“安静！”

诸妖闻言静了下来。

“诸位的意思，本君已经听明白了，看来大家是想离开凤麟洲。”她面带微笑，声音和煦，“诸位都是凤麟洲土生土长的妖，对凤麟洲多少应该是有些感情的，如今既然要离开，一定是有非常必须的理由。不妨说说看吧，让本君也听一听。”

诸妖神色各异，但都沉默不语，有一两个小妖按捺不住，似乎想说点什么，又被大的使眼色生生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主上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于是好一番循循善诱。

然而还是没有用处，小妖们似乎铁了心想离开凤麟洲。

主上干脆以退为进，索性道，“看来诸位是打定主意要离开了，且不愿意告知本君缘由。那本君也不便强加挽留了，大家这几日打点一下行装，想走的都走吧！”

说完便作势要走。

众妖忙拦住她。

前几日走火入魔的赤蛇精拽着主上的袖子，赔笑道，“主上，既然您同意让我们离开，那可否将辟水珠借给我们用用？您也知道，弱水凶险，我们的修为怕是渡不过去。”

主上看清众妖想离开凤麟洲的意图后，就知道小妖们近来的疯狂试探，不过是为了辟水珠。

可是即便有辟水珠，小妖们一不会驾云，二不会御剑，以小妖们的修为，如何能连续几千里驱使辟水珠？

只是此时看来，他们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差距在于修为，而是认定自己和渡过弱水之间只差辟水珠了——更没有考虑，主上的辟水珠也只有一枚。

这样想着，主上面上的笑容更加和煦，“你们想离开凤麟洲的心情呢，本君已经体察到了，也可以做主放行。但是辟水珠只有一枚，而且是琼桑仙上的器物，一旦在凤麟洲外启用便会惊动栖凤宫，到时候打扰了琼桑仙上闭关，大家不仅耽搁行程，还可能走不了了。”

凤麟洲仙妖分治，众仙住在凤麟洲东边的栖凤宫，以琼桑仙上为首，里面亭台楼阁，曲水流觞，不失仙境风范。

诸妖则住在凤麟洲的西苑，西苑林深树密，小山重峦，天然去雕饰，住着倒也自在。

平时西苑和东苑走动并不多，因为琼桑仙上已经闭关几百年了。

这几百年来，栖凤宫的不少仙子接到调令去了天界供职；而西苑也有不少走兽飞禽、虫石草木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化形成妖，在修仙之路上缓缓前进。

因此诸妖倒有一半未曾见过琼桑仙上。但是琼桑仙上对西苑的妖还是非常关切的，外面的世界精彩但是复杂，她不赞成凤麟洲的妖离开这里去冒险。

如今这世道，仙妖之间便如云泥之别。妖对仙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仰慕之情便如浩浩弱水，无边无际。

凤麟洲的这位主上不才，也是只未取得仙籍的妖。

她的本体是腓腓，小名阿绯。

腓腓的神力造化虽比白泽、夔牛等神兽差得远了，但是因为天生自带一种独一无二的灵力——解忧，还是有幸位列上古十大祥瑞神兽排行榜。

寻常妖每五百年要经历一次雷劫，飞升成仙时更要经历天劫。而祥瑞神兽可以免受雷刑。

阿绯生在凤麟洲，年岁如何，连自己也不记得。在凤麟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自在玩乐，不知不觉中吸收天地灵炁，日月精华，终于在千余年前，化成了人形。

当时凤麟洲的仙上琼桑十分欣喜，将阿绯养在栖凤宫里，对她充满期待，希望她勤加修炼，早日飞升。

然而作为神兽，本就寿命绵长的阿绯非常没有追求，她觉得在凤麟洲这样的好地方当个逍遥小妖也很不错。

琼桑上仙不愿意拘着她的性子，便在上次闭关前让她搬去西苑当了凤麟洲诸妖的主上。

此时阿绯抬出了琼桑仙上，小妖们一听又多添几分踌躇。

她看在眼里，心中好笑，不由更加好奇这些小妖们到底在图谋什么？

于是阿绯用眼神询问昨日那只非要与她和合双修的喇叭花精，喇叭花精羞羞答答地回敬了她一个媚眼。

她又朝着狐妖小圈子的核心——自封玉面狐狸精的小白望去，小白妖娆地转过身子，连背影都写着“无可奉告”四个字。

看来明察不可，只能暗访了。

于是阿绯遣散了众妖，心中打定主意，晚上一定要探出些消息，不然听听墙角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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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月色朦胧，一些斑驳黯淡的光透过凤麟洲西苑茂密的树木，倾落在地上。

阿绯摇身一变，化成一只小狸猫，悄悄出了门。

作为主上，阿绯的灵力修为并不比诸妖高出多少。不过，出于腓腓的天性，她在读心术、催眠术、迷魂术方面倒是有（自认为）不错的造诣。

阿绯决定从灵力低微的小妖身上下手，她隐了周身的气息，悄悄往小山上爬去。

这座山上树木稀少些，几十年前有几块石头因为在此处吸收日月精华，渐渐有了灵性，修炼成了石头精，如今他们晚上依然栖息在此处。

虽然修炼成精了，但毕竟是石头嘛，顾名思义——嗯，反正就先从他们身上下手吧！

阿绯很快找到了那几个石头精，他们此时变回本体，正沐浴在月光下休息。

她先设了一个结界，确保不被发现，然后拍了拍一只石头精，将它唤醒。

石头精一醒来，阿绯便对他施了读心术，然后问他：“小石头，你为什么要离开凤麟洲？”

石头精原本睡眼朦胧，听到她的问话，忽然变得清醒又激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可以死，死可以生——”

阿绯一惊，没想到这几十岁不到的小石头精竟然情窦已开，但是眼下不是八卦的时候，于是她粗暴地打断道：“别说废话，说重点。”

“不，主上，你不会懂，为什么离开不重要，为了谁离开才重要。”小石头精深情地摇着石头脑袋，然后对着月亮真挚告白，“你可曾听到我的心声，我的女神！”

阿绯无语地想：“怪不得太古时期禁止神仙恋爱，恋爱果然害人不浅。要是凤麟洲能禁止妖恋爱我一定举双手赞成。”

她又问：“那你可知道盲目的爱是要付出代价的，你至少得知道你的女神为什么想离开，才能更好地为她奉献你的爱吧？”

石头精听了有些懵，随即自语道，“对呀，有道理呀。我也应该知道才可以呀。”

阿绯：“好吧，你睡吧。”

问了另外几块石头精，也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看来在灵力低微性格木讷的小妖们身上得不到什么线索，他们只是处于八卦消息的边缘，最多是下一个八卦的当事人，并没有掌握核心信息。

需要换个掌握核心信息的妖。

思索再三，阿绯想到了妖群中最活跃的那个——赤蛇精。

赤蛇精灵力在诸妖中属于中等水平，对他施法不算难事，也不容易被发现。况且，赤蛇精一向是凤麟洲消息最灵通的那个——比喇叭花精更像喇叭。

想想平时他消息灵通的样子，再想想前几日他走火入魔痛骂自己的样子，阿绯觉得，对他下手是没错的，就算是小惩大戒了。

这样想着，阿绯撤销了对石头精设立的结界，准备回身去找赤蛇精。

“咳咳——”背后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