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乔寻回家已经很晚了,她推开门,在玄关处脱鞋。
她心里还没想好如何和林景阳开口,一抬眼就撞见了林景阳的目光。
她支支吾吾道:“你今天这么早回来?”
“嗯,怎么了?”林景阳观察她紧张的神情,不由多问了一句。
她的病在他的眼中一直都是首位,他会仔细留心注意到她的所有情绪。
乔寻搓着手,躲开了林景阳的目光。
一家城市以山区物质的大型公益节目“吃饱更开心”,找上了乔寻,想要借助线上网络自媒体推广宣传,让更多的人认识到触及不到的世面里,还有一群人生活在地铁通不到的风沙里,居住在杂草搭起的茅草屋中,就连上学都要走了两个小时的崎岖山路。
?乔寻接下“吃饱更开心”这一项宣传公益活动后,前所未有的紧张,她头一次面对短视频平台的手足无措,一点想法都没有。
她经过和两位“吃饱更开心”活动的负责人沟通之后,她决定前往最近的一个乡村里进行实地的勘察,深入了解具体情况,才能更好的创作出更好的作品。
但是她在和林景阳这件事情上难以开口,毕竟一直以来她所谓的追求不过是她面对林景阳同事之间的口嗨,她还没足够的勇气正式向林景阳袒露自己的心意。
以她自知,自己目前和林景阳的关系不过是老同学,而受林景阳所助,两人之间的关系逐渐亲密起来。
然而,就是这样不上不下的关系,让她更为苦恼,告诉林景阳就像是时时刻刻报备消息,过分亲密了,不告诉林景阳,又显得林景阳时刻帮助自己,一点小事都不愿说,又显小气。
她踌躇后坦白:“林景阳,我接受到一项公益活动的邀请宣发,接下来的三个月要进入山区,实地经历。”
林景阳听到这一个消息,不由蹙眉。乔寻见他不说话,立刻补充道:“林景阳,我是一个新媒体人,媒体传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真听真看,更全面地展现和阐述,只有深入了解山区,才能气到更好地宣传公益的作用。”
两人之间的关系,林景阳也不能过多的干预乔寻的决定:“你的病?”
他在忧心,毕竟乔寻的病症,双向情感障碍,很大一部分源于她回老家后的生活。
“我会带全药物,如果有情绪失控,我会第一时间给医生打电话,我能照顾好自己,而且,柴诉医生也说了,这个病需要多接触喜爱的事物,新媒体事业就是我一生认定的事业。”
林景阳沉默着。
“林景阳,我就是从大山里走出的孩子,我深知大山中的残破不堪,信息不便,让更多人关注到大山里的情况,才能更好地帮助他们摆脱现在的局面。你知道的,这是我的梦想。”
林景阳看向乔寻,渐渐被她目光中的坚定打动。
她不仅仅是在完成一项工作,她也是在救曾经的自己。
他点头。
收拾行李的那一天晚上,林景阳为她准备了五个月的药量,收拾好基础的医疗工具,他嘱咐道:“乔寻,一定记住每天都要给我报平安。”
乔寻透过无框眼镜,他的眼神很真挚。
她也相信,倘若自己没有报平安,林景阳一定会报警,抑或是采取其他措施。
坐上前往山区的大巴车上,乔寻看着窗外的景象由繁华的高楼,到砖块的自建房,到一马平川的旷野平地。
她再回到山区时的心情已然不同。
山路十分颠簸,石子路大巴车难走,晚风透过车窗的缝隙徐徐吹拂她的头发,她现如今看窗外,已不再是看山坎坷,看海囚笼。
看山是山,看海是海,五彩斑斓的颜色在她眼前展现。
山区的小朋友知道乔寻的到来,破旧的黑板上写上了歪歪捏捏的大字“欢迎”,在她一进教室的那一刻,她们高喊着“欢迎老师”。
乔寻不是纯粹的体验生活和实地取材,而是隐藏目的,想要以偏远山区教学的名义深入,探索山区更深的秘密。
山区的生活苦一点,她洗手洗头洗澡都要用井,倘若想要用热水洗澡,得先烧了水,整间屋子里,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卫生间,一览无遗的茅草房。
负责人在乔寻身后搓着手:“不好意思,这是离学校最近的一间条件最好的房子了。”
乔寻打量着红砖墙上的斑驳,手指一撮能蹭掉一阵石灰:“没关系,我就是山区出来的,能够习惯的。”
乔寻和负责人正谈着话,对拍摄使用的摄像头进行随身携带和安置问题。
门外传来一声高呼:“乔老师!”
这里的信息闭塞,房子天花板上信号接受器,就是唯一的对外信息接受,所以这里的人大多不认识乔寻这一网红,她的身份隐藏得很好。
大家都管她叫乔老师,乔寻听了外面的喊声叫了两遍,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匆匆往外面走去。
她对自己目前的身份,还没适应。
“耀祖,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乔寻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已经把所有学生的名字记下来了。
外面站着是一个穿着单薄麻衣短袖黝黑的小男孩,他的脸上灰扑扑的,看见了乔寻,搓着手笑得憨态可掬。
“给老师送鸡蛋。”他说完,就从兜里掏出一颗鸡蛋,但当他看见乔寻身边的工作人员的时候,脸上显露了局促,他没想到有人在乔老师家里,他只准备了一个鸡蛋。
“你等着,我再回家拿。”
“不用了,耀祖,我们分着吃就好,谢谢了。”乔寻接过鸡蛋,负责人也摸了摸耀祖的脑袋。
他些许紧张,抓紧了衣袖,一溜烟就跑走了。
“真是个可爱的小孩。”
后来,乔寻借着老师的名义走访学生耀祖的家中。
耀祖的父亲十分地热情,给乔寻倒上了水,那位父亲用蹩脚的普通话询问:“乔老师辛苦了,是不是耀祖在学校闯祸了?”
“不是的,耀祖在学校很乖。”乔寻笑着说道,“我这次来,是来你家谢谢那个送来的鸡蛋的。”
那位父亲的脸色变了:“鸡蛋?”
乔寻还在客厅,就突然听见厨房传来了挨打的声响和大嗓门的方言。
“怎么了?”乔寻吓得连忙去查看,厨房的母亲抓着一个小女孩的头发,扯着嗓门骂。
父亲连忙拦着乔寻:“没事,妈妈知道她偷拿鸡蛋,教育她。”
乔寻才知道那一颗鸡蛋并不是他家里人给她的,而是耀祖私下偷偷拿给乔寻的,这山区的鸡蛋难得,家里的母鸡下了蛋,大家都是走三里山路把鸡蛋以三角钱的价格卖到县城里,平时也不过过节的时候才吃上一个。
即便如此,耀祖也愿意把鸡蛋拿出来送给老师吃。
她连忙过去把哭花脸的小女孩拉到身后:“你怎么能不分是非青红皂白就打小孩呢?鸡蛋不是她给我的,是耀祖给我的。”
母亲用方言嘀咕,小女孩扯着乔寻的袖子摇头,乔寻没懂,父亲说道:“她不是第一次做偷东西的事情了。”
乔寻看着小女孩一个劲地摇头,也没让:“我很怀疑,姐姐第一次偷东西是不是也是你们诬陷她的。”
父母无言以对,两人凑在一起用方言小声嘀咕。
这才让乔寻低头好好看看这个小女孩,她长得似乎比耀祖还要高,皮肤会更黑些,握住的手,会察觉到他她的掌心比耀祖的手心更为粗粝,是一双常年干活的手。
她应该比耀祖的年纪大些,但乔寻在学校里并没有见过她。
耀祖放学回家,他充当起了翻译。
“耀祖,你妹妹应该也到上学的年纪了?为什么不去上学?”
耀祖解释道:“乔老师,这是我姐姐,因为家里的活比较多,只能供一个人读书,所以我姐姐一直在家里帮忙。”
乔寻心里的猜疑得到了肯定。
“可是她现在这个年纪在家里帮忙也干不了多少活,而且学校的学费不是镇上出吗?”
“学习需要买文具,买东西。”
乔寻沉默,似乎可以预想到接下来女孩子的一生,女孩持续在家里打工,到了合适的年纪,在一个父母挑选的合适的家庭结婚,生小孩,如果是男孩还好,如果是女孩,一直生,一直生,直到生出男孩。
女孩没有经过教育,不会说普通话,她连走出这座牢笼的能力都没有。
她紧紧握着小女孩的手:“你想要去上学吗?”
女孩看了父母一眼,又看了老师一眼,没有任何表示。
乔寻伸手想掏兜,但被负责人按住了手,负责人用了手劲,递了个眼神,乔寻见状作罢。
等两人一同离开了耀祖的家中后,乔寻再开口询问:“为什么你刚才拦着我?”
“这个家庭的形式你看不懂吗?典型的重男轻女,你花在女孩身上的钱会真实的落实到女孩身上吗?不会。”
“他们会给儿子改善环境,去城镇上买一些猪羊改善生活条件,都不会去愿意把这个钱花在女儿身上,因为女儿对这个家来说不过是一件物件。”
乔寻不忍心:“我可以监督。”
“不,你不可以。”
“你不过是在这里呆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你又不是一辈子待在这里,你无法保证女儿教育的一辈子。轻则,当你离开,这些父母又会让女儿退学,将这一笔钱只要用来做于自己的安置。”
“重则,在你看不见的时候,他们又会利用女儿的名义向你不停的索取金额。而且你能够确保这家人的女儿真的想要读书吗?真的会感恩你金钱上的给予吗?”
在一个金钱极度贫瘠的土地上,给予金钱是一种罪过。
“你可以给予他们其他的所有书本食物,但是你不能只是单纯的给予金钱,因为他们根本不会把金钱使用在你所想的地方。”
“我们能做的只是帮助他们走出大山,但我们能力有限,不能帮助他们走出思想上的大山。”
乔寻沉默了,她觉得负责人说的很有道理。
“关于这个小女孩,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报警,强制她接受九年义务教育。”
“关于文具方面,如果你愿意,可以跟这一次的公益活动同步进行,开启新一轮读书文具公益活动。”
乔寻听取了负责人的话,点头。
在学校教书的期间,很多小朋友喜欢她。
经过了乔寻和负责人的举报,班上又多了一名新的学生耀祖的姐姐——思娣。
那天放学后,耀祖感谢乔寻:“谢谢老师,我知道是你们才能让我的姐姐上学。”
乔寻揉着他的头发,明白他的一份真心:“不用客气,你下一回不能在偷家里的鸡蛋送给别人了。”
耀祖重重地点头。
耀祖冒险要从家中偷出鸡蛋给乔寻的原因,不过是乔寻进教室的第一天询问了班上每一位同学的姓名,但乔寻听见耀祖的姓名后,她一愣,像是心有灵犀一般的问:“你有姐妹吗?”
“家里有两位姐姐,大姐已经结婚了,不在家。”
乔寻若有所思后说:“好,那你要好好对你的姐妹,即便是其他人对你的姐妹不好,你都要好好对你的姐妹。”
老师那句话算是说到了他心坎里去,他很喜欢家里的姐姐。
大姐出嫁的早,十八岁那一年,她完成了结婚生子两个重要的人生步骤,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家。
二姐在家里干农活,做家务,家里的每一次过错,父母都会怪到她身上。
他很喜欢家里的两位姐姐,每次都会问大姐什么时候回家,想要二姐陪自己玩,但二姐越发沉默了,不喜欢陪他玩。
他想乔老师懂那么多,应该可以帮他。
他才偷偷在鸡圈中偷一个鸡蛋,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跨越两公里的山路,将自己的求助送给乔寻。
——
乔寻拨通了和林景阳的视频通话,聊起了在山村里的种种见闻。
在山区里面,由于消息不通达,这边的孩子稚气,对乔寻描述起轨道车穿越森林,穿越沙漠,以半个小时时间就可以从一座城市跨越到另一座城市的世界十分向往。
但也是因为这一方封闭,还存在了近亲结婚的现象,甚至出现了男女未婚就生小孩,直到生出男娃才结婚的现象。
那些乔寻所不理解的违背于秩序良俗的事情,纵然是她好言好语规劝再多,也难因一时做出改变,让她察觉到深深地无力。
这也许就是我们可以帮助他们走出大山,但是我们无法帮助他们走出思想上的大山的原因。
聊天的过程中,林景阳只是静静地听着,观察乔寻的神色,注意着她的情绪变化。
“招娣盼娣思娣,早知道我当时就应该改名改成毁天灭娣,什么傻逼取名。”
乔寻骂完之后,看一下林景阳,他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乔寻的屏幕露出浅浅的笑意。
乔寻被他直勾勾看着,不由脸一红,嗔怪:“你笑什么呀。”
林景阳依旧笑着,用温和的声线说着:“挺好的,你叫毁天灭地,那我就叫玛莎拉蒂好了。”
乔寻忍俊不禁。
乔寻喋喋不休的分享着山区的小事,林景阳只是默默的注视着她,看着笑着,话题似乎永远不会停下。
两人聊着天,林景阳抬头看向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拍打着窗台上的绿植叶,落在窗上留下蜿蜒的轨迹,他轻声开口:“乔寻,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看在雨水,他在盼归途。
“快了,在一个星期,下个星期六。”
手机的两端,不约而同地笑了。
——
时间总是快的,最后一个星期的时候,乔寻袒露了自己是公益宣传人的身份,负责人和山区所有露镜的人都寻求了出镜许可。
乔寻立刻山里的那一天,学生都舍不得她离开,许多学生趴在课桌上支支吾吾地抽泣。
她逐一安慰,但也被离别不舍得情绪感染。
耀祖和思娣出门告别乔寻。
这一次从耀祖和思娣一人分别从口袋中仅仅掏出一样东西,悄悄的放在了乔寻和负责人的手中。
温热和圆滑的触感,那是两个鸡蛋。
乔寻看着两双哭红的眼眶,还是忍不住嗔怒:“不是和你们说不能偷家里的鸡蛋嘛。”
“这不是偷的,这是自己赚钱买的。”
“你小小年纪,从哪赚来的钱呀。”
耀祖颇为自豪地仰起头:“我帮班上好几个同学写作业,赚到的钱。”
乔寻和负责人相视一笑,忍俊不禁道:“你还骄傲上了。”
怪不得乔寻在好几个作业本子上看到了相同的笔记。
“下次不能做这种事情了。”
耀祖点头了,思娣在一旁,虽然她比耀祖的年纪大,高出半个头,却极为局促的穿着衣角,她还用蹩脚的普通话说着:“乔老师,你们收下吧,你们是我们的天使姐姐。”
乔寻蹲下身子,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低声说了一句话:“猜对了哦,我就是你们的天使姐姐。”
两人离开学校,大家继续上课。
她们招手告别,乔寻一转头,毫无防备地撞上了那个熟悉的温柔的目光。
林景阳穿着一袭杏色的风衣,旷野的风沙吹拂着他的衣角起伏,阳光落满他肩头,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阳光都会偏爱他。
林景阳猝不及防地出现,隔着旷野飞驰而过的风沙,两人的视线交汇在一起。
“乔寻,我接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看山是山,看海是海。——网络
我们可以帮助他们走出大山,但是我们无法帮助他们走出思想上的大山。——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