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蔡苗犹豫了一会儿，磕磕巴巴地开口，“我不知道……”

“没事，车票我已经定好了，明天早上要早点走，明天中午你可以去门口的小饭店行使你VVIP的权利了。”时疏的笑容淡淡的，有些僵硬。

蔡苗看着时疏，即使是在这种时候，温柔的少年也在体贴她的情绪，努力装作没事的样子。

“你哪天回来？”蔡苗问。

“明天上午去扫墓，明天下午就回来，我老家也没有什么人了，除了扫墓也没别的事情。”时疏回。

他已经没有别的去处了，时疏想。

“时疏，你家里人……都不在了吗？”蔡苗也放下了手中的碗，小心翼翼地开口。

“嗯，我爸爸在8岁的时候在工地出了事故，工地赔了我家一笔钱。大学的时候，我妈因为癌症去世了，我把老家的房子卖掉，钱全部用来还剩下的欠款了。菜菜……”时疏嗓音低沉，缓缓说到，“对不起啊，跟你说了这么多，我今天心情不太好，让你担心了。我只是……只是有点难过。”

在蔡苗的印象里，时疏不应该是眼前这样落寞的样子。蔡苗理所应当的认为，时疏家教良好、体贴入微，是个有着幸福童年的少年，才能在长大后仍有余力极尽温柔地对待他人。

可眼前的时疏此刻身上散发出一阵陌生的疏离感，像海浪冲刷着深黑色礁石瞬间留下的泡沫，仿佛下一秒钟就要破碎消失。

原来是这样，蔡苗想。原来时疏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没有叫做“家”的地方。

“那明天，我会在家里等着你的。”

蔡苗的语气平淡的像是看无聊电视剧时的随口闲聊，可时疏却捕捉到了“家”这个字眼，自己喜欢的女生，认为和自己一起生活的地方，叫做“家”。

“我从小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奶奶过世后，我……也没有家了，有的只是这个房子。如果你愿意的话，这里就是你的家，你随时都有栖身之处。如果你难过的话，我可以陪着你。”蔡苗说。

像是早就暗藏在黑色海水深处的星点火种，翻涌着茫茫无尽的海浪。海面依然平静无风，只有时疏自己知道，在这海底深处，掩盖着怎样的秘密。

对蔡苗而言，“家”只是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有个房子住，就算是拥有“家”了。她没有经历过普通的家庭生活，像是一只破了洞、脏兮兮的玩偶，被人遗弃在一个黑暗静谧的角落里。对玩偶来说，这个不被阳光照耀的黑暗角落，就是它的家。

所以蔡苗从不回头看。那些日子太苦了，逼得她将过去全部抛下，只向前看，往前走，向着未知的地方前进。

“菜菜，谢谢你。”时疏眼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时疏起身收拾碗筷，蔡苗则默默地走到阳台抽烟。

蔡苗的奶奶也抽烟，常常拿着一杆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木质长烟杆，她会熟练地将烟丝一点点填在已经褪了色的金属烟斗中，再用火柴点燃。她吃饭时也抽，睡觉前也抽，是个性格十分古怪的老太太。

奶奶总是当着蔡苗面，怒骂蔡苗妈妈只会靠着一张好看的脸攀附在一个又一个男人身边，痛斥蔡苗爸爸是个到处播种管不住下半身的种马。

奶奶生了两个孩子，女儿在十几岁的时候就病死了，蔡苗的爸爸和奶奶关系并不好，只是逢年过节的打一大笔钱在奶奶的银行卡里。

可奶奶是唯一疼爱过蔡苗的人。

彼时，蔡苗太小不懂事，她不理解父母已经离婚又光速再婚是什么意思，她讨厌奶奶总是抽烟，弄得家里烟雾缭绕，她也讨厌奶奶骂她的父母，执拗的认为这些话都是假的。

她每天晚上都躲在被子里双手合十，期待着新的一天到来，期待着也许新的一天到了，爸爸妈妈会接她回家，回她记忆里的那个面积很大、却总剩自己一个人的家。

可那一天，究竟是哪一天呢？

奶奶临死的时候，用力地拉着蔡苗的手腕，她的手背干枯、布满褶皱，蔓延着树根一般纹路的青紫色血管和大块的黑灰色的老年斑。

蔡苗看着濒死的奶奶，眼眶中已经涌不出更多的泪水了，心底只有一片绝望。她问奶奶，能不能不要死。能不能别丢下她一个人。

奶奶却用蔡苗从未见过的怜爱眼神看着她，眼神涣散又缥缈，似乎穿过了蔡苗的身体，望着另外一个不存在的人。奶奶不叫她蔡苗，制唤她一个从没听过的名字，用平生最温柔的语气对蔡苗说，“蔡卓，我可怜的孩子，妈要走了，你要好好活着。”

直到手腕处传来的力度骤然消失，蔡苗再次回到了黑暗的角落里当起破掉的玩偶，再也没有被人记起。

她听人说爸爸再婚后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再婚的对象比她爸爸小十几岁；打工时亲眼见到妈妈带着一个她不认识的女孩在商场买最贵的童装，小女孩挣扎着甩开妈妈的手，被妈妈不厌其烦地再次拉起。

蔡苗就这样孤单又执拗的活着，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

一颗烟的时间足够回忆很多事情。

或许在那个世界里，奶奶和没见过面的姑姑已经团聚了吧，蔡苗想。

周六的清晨，蔡苗奋力从过去梦魇中挣脱出来，坐在床上大口地喘着粗气。她光着脚慌张地跑到时疏的门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时疏不在，这个家里静的可怕。

蔡苗走到客厅里喝水，发现餐桌上放着一个盖着盖子的搪瓷小碗和一盘蔬菜沙拉。

她打开小碗的盖子，里面是一份温热尚存的银耳莲子羹，加了红枣和雪梨，清香四溢，汤汁像色泽上乘的琥珀。

碗边上放着一张纸条。

“菜菜，我晚些回来，你要记得吃早饭，如果凉了就放到微波炉里热一热，记得不要把盖子放进去。时疏。”

蔡苗觉得脸颊上有些发痒，她抬手摸了一把脸，手心一片濡湿。

灰黑色的花岗岩墓碑上，时疏的妈妈笑得很温婉。他细致的将墓碑擦干净，又把一束盛开着的鲜花放在墓碑旁。

天空阴阴沉沉，像是随时会支撑不住，落下无边无际的绵密细雨。

时疏身形清瘦，眼中藏着深沉雾霭，浓郁而不着边际。他抿着有些苍白的唇，只觉得空气有些冰凉。

“妈，你放心吧，我最近过得很好。”

“我在A城找到了新工作。”

“您知道的，您走后，我的日子过得有点荒唐，让您失望了吧。”

“您放心，以后不会了，我会努力变得更好，认认真真的生活。”

“我喜欢上一个女生，如果您看见她也会喜欢她的。”

“她很可爱，像一只离群索居的小狐狸。”

“可是她也很孤独。”

“她说会等着我回‘家’。”

“我想日日夜夜，陪伴在她的身边。”

在公墓，时疏和妈妈零碎地说了很多话，逐渐丧失了感知时间的能力。等他再买票坐上车时，发现时间已经是傍晚了。

他坐在回程的汽车上，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发着呆。恍惚间，汽车穿梭在老家的街头，他发现原本熟悉的街道在几年时间里已大不一样，盖起了新楼，开起了新店，与他记忆中的街道却是完全不同了。

微信铃声响起，是菜菜。

“外面天气不好，你买好了票告诉我时间，我去接你。”蔡苗说。

“不用了，外面要下雨了，你不要出门了，我大概一个小时就到家。”时疏回道。

银灰色的天空终究是兜不住全部水汽，迫不及待地将绵密的细雨洒向地面，淋在每一个没有带伞的人身上。

时疏走向着出站口，脚步比旁人都来得缓慢。人们匆匆走出出站口，脱下自己的外套罩在头顶，踏着水花小跑着在路边拦车。

时疏想淋雨，不紧不慢地走在雨中。

离出站口不远的地方，在行色匆匆的数条人流之中，一把红得耀眼的雨伞与这阴霾雨天格格不入。

在看清伞下之人时，时疏的脚步缓缓停住，他背脊僵硬、手指卷曲握成拳头，静默地站在雨里。

红伞下的蔡苗也看见了时疏，冲着他挥手，见他呆愣在原地，便逆着人群向他走来。

她白色的运动鞋被泥泞染脏。

她的肩头被纷飞的雨丝打湿。

她的头发被潮气逗弄着，变得更加柔软而蓬松，散漫地披散在肩头。

她一步步向着他走来，在他面前站定，红色的雨伞仿佛是她明目张胆暴露在外的火红色的狐狸尾巴，而她将尾巴高高举起，悬浮在两人头顶，抵挡着雨水的侵蚀。

时疏觉得喉咙发堵，张嘴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紧。“不是说不用来接我吗？你站在雨里等了我多久？”

“没多久呀！”蔡苗的瞳孔中倒影出时疏僵直的身影和苍白的脸，她眉眼飞扬，是狐狸姐姐幻化成人形时动人的笑眼。“也就等了五分钟吧！我今天休息，闲着也没事儿，下雨了，你又没带伞。”

然后，她轻声唤他的名字。

“时疏，我们回家吧。”

“好，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每一个人都拥有闪闪发光的现在和明天，而不是被困在名为“过去”的牢笼里。向前看，往前看，别回头，不要让回忆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