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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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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蔚表示理解。

在疾病面前,亲属的无力感,是他人难以共情的。

犹豫、挣扎、悲伤后的抉择,也不一定会如愿。

云蔚作为医生,能干的只有等待。

-

看到自己的儿子突然来到医院,许清渠很惊讶。

他为了不让儿子担心,让他好好工作,特意瞒着他来到了医院,却没想到最后还是漏了馅。

“爸,医生说你昨晚太疼了,没人照顾不行,让我来看看你。

现在还疼吗?”

许清渠才又吃了一片□□,他现在感觉好受多了。

“不疼了,一点都不疼了。

你还别说,这大医院的医生水平就是高啊!药到病除!”

许儒林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只能强笑着,说:

“是吧。现在好多了,我们就干脆把检查都做完了再走,就当体检了。

好吗?爸?”

-

被半哄着留下来的许清渠,在药物的帮助下,好好地休息了好几天。

可是,他心底里的疑惑在不断地增长。

他感觉儿子好像有什么事情在瞒着自己。

最近半夜睡得迷迷糊糊,总是看见儿子还在一旁,手机屏幕亮着,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

一发现自己醒了,就赶忙把手机朝下盖上,问自己是不是又疼了。

他觉得事情不太对。

就连那个帅气的小伙子,每次来看自己,眼神里总是带着点奇怪的意味。

许清渠不再能忍受这种氛围了。

做了这么多检查,居然还没有告诉自己结果。

——我才是患者好吧!

——不管发生什么,我才是对自己身体的第一负责人!

每次想要去问问自己的病情,儿子就会顾左右而言他地把自己拦下来。

他本就是个极其聪明、又洞察世情的人。

能在那个不容易的年代开起一家工厂,还顺利地把它交给了儿子,自是有点本事在的。

周边人若有若无的眼神交流,儿子时不时的撒谎遁出门去,都瞒不住他。

他想了一个法子。

这天,来了一个新护士,她兢兢业业地干活,核对人名和药名都要好久。

大家都不肯告诉许清渠,他到底吃的是什么药,也不愿多说,只说会让自己感觉好受不少。

这个护士也不例外。

她小心翼翼地三查七对,还要注意不能说漏嘴,真是左支右绌。

她动作比那些老练的护士都要慢,许清渠偷偷地看到了。

是“□□”。

许清渠上网搜了一下,发现已经是二级止痛药了。

自己的病,已经到了要用□□的地步了吗?

怪不得自己之前吃的布洛芬都没用,还是疼得睡不着。

许清渠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他做足心理准备,偷偷记住了儿子的手机密码。

趁儿子洗澡,他打开了许儒林的手机。

浏览器的记录里,全是密密麻麻的“胰腺癌”。

——是癌。

这刺眼的字眼,字字针针地扎进许清渠的眼里,狠狠地敲着他的脑袋。

疼痛好像突然袭来,模糊了他的眼睛,又重重地碾过他的腹部。

许清渠强行让自己清醒过来,抱着最后疑似期望,打开了儿子的微信。

他看见了儿子给自己孙子发的消息。

许儒林:赶紧买机票回来,你爷爷得胰腺癌了。

许南意:好。

是明早的机票。

-

那天晚上,许清渠悄悄地把儿子的手机放了回去。

他什么话都没说,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乖巧地接过药片吃下,转身侧卧着假寐。

他要好好想想。

他怕死,想要好好地活着。

但是现在,他好像更怕痛苦地活着。

-

第二天一早,孙子也来到了他的床前。

许清渠一副很惊喜的样子,依旧掏出了兜里的零钱,让快二十五岁的孙子买糖吃。

许南意勉强地笑着接下,找了个借口,转身和父亲一起走出了病房,去找云蔚详细地了解治疗的情况。

他们没有办法放弃。

那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子,天天在家里头念叨着养生,早上出去打太极,闲时泡壶最爱的龙井,省下来的钱、养下来的精力,全都用来陪伴家人。

明知道终究会要告别,却还是想要一拖再拖。

他们坐在办公室里,问:

“手术的话,还能多活多久?成功率大吗?”

“胰腺癌一般发现就是晚期,许清渠先生现在的情况也是这样。

因为癌肿压迫侵袭了神经导致的剧烈疼痛,手术想要完全治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如果手术,也只能做缓解疼痛的手术,但是对他的身体算是一个比较大的挑战。

可以转内科进行化疗或者其他治疗,但是……希望不大。”

云蔚斟酌着词句,希望家属可以尽快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只有先学会接受,才能够应对后面的分别。

医学是一个残酷的、用无数人的离去铸起的世界。

出了办公室,许儒林和许南意没有马上回病房,他们躲在了楼梯间里。

地面上又无数的烟头,石灰墙上有着深深浅浅的指甲印。

楼梯间昏暗的感应灯,聆听了无数人的祷告。

在这个空气并不流通的楼梯间里,他们得以暂时逃避现实。

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去和那个永远笑着的老爷子,说出那句永不再见的再见。

-

这俩父子决定暂时先不告诉许清渠。

再等等吧,等到大家都能接受的时候。

他们笑着拎上楼下买的水果,回到病房里,分给一起住院的病友。

“爷爷,我去问了医生,说没啥事,再观察几天就行。您别担心。”

“我知道了。”

一向脸上带笑的许清渠,这回一脸严肃地看着许南意。

许儒林感觉自己的手脚都僵硬了。

他装作没听懂的样子,“您知道就好。咱们再住几天,调养好了就出院。”

“把家里人都叫来吧。我不乐意这样活着。”

许儒林没办法再笑了。

他觉得好像身上的血都凉了,好像在八月喝下了十二月的雪水,麻痹了心脏,冻僵了手脚。

他放下手里的水果,觉得脸上有点痒,抬手挠了挠,却摸到一手泪水。

-

“我不喜欢没有尊严的生活。

反正都治不好的,我要体体面面地走。”

终于从儿子孙子那里了解到了全部的许清渠如是说。

癌症之王,名副其实。

每晚的辗转难眠,日后的虚弱消瘦,都是可以预见的。

他想要趁还能动,来和这个世界好好告别。

他现在就要出院。

但许清渠用的止痛药属于管制药品,不能随意地带出院。

疼痛,会是尊严最大的阻碍。

许清渠自己去找了主任,他要做自己生命的掌控者,即使到了时间的最后。

罗主任给了他们一个新方案。

——安宁疗护。

-

安宁疗护在国内逐渐被提及,但并不普及。

顾名思义,安宁疗护并不致力于患者痊愈;而在于维护患者的尊严,让患者在最后没有痛苦地离开;也在于帮助家属,学会告别。

并不普及的安宁疗护,并不在大多数家庭的选择范围。

因为心理上无法接受放弃,也因为金钱上无法承担压力。

许清渠是幸运的。

家里有足够的财力支持,他当天下午就转去了医院顶楼,住进了安宁疗护的病区。

顾南风照旧去送。

他看到了许儒林和许南意红肿的双眼,却依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了,在这些时刻,语言依旧贫乏无力,不能抚慰灵魂深处的痛苦。

他只能拍了拍他们的肩,在送完许清渠之后,独自坐在了楼梯间里。

-

在送许清渠转科之前,顾南风前去问云蔚:

“转科之后,这个患者还算归我们管吗?”

“不全算吧。那边有专门管理疼痛的医生,但是如果需要,我们也会上去帮忙。”

云蔚不是很能理解顾南风的执着。

她总感觉顾南风对那老爷子有种别样的情感。

对一个患者投入太多,就越容易受伤。

云蔚有些担心。

顾南风明白云蔚的眼里的担忧。

他走上前,把休息室里所有的摄像头都关了。

“你别担心,我就是觉得,许清渠挺像我爷爷的。

他也是胰腺癌,在我10岁那年走的。

身上和许老爷子一样,一直有股淡茶香。

性格也像,都爱干净,爱体面。”

顾南风脸上带着缅怀的笑,却也突然感慨,

“现在医学发展得真好。都有安宁疗护了。

我那时候太小,除了爷爷老给我糖吃,记忆里就剩下他喊疼了。”

……

顾南风那天自顾自地说了很多。

却没能打消云蔚的担忧。

相反,她更担心了。

对于医护人员来说,把个体的情感投射到另一个人身上,是相当错误的选择。

当相同的失去再次出现,灵魂深处的无力感很容易就能摧毁一个人。

但顾南风不是小孩,个人的情感也很难被意志左右。

云蔚只能先观望着。

-

在安宁病房里,许清渠做了很多以前想做的事。

他让儿子把家里人都叫过来。

很平静地说明自己的情况,把后续都交代清楚。

然后就过起了不一般的老年生活。

他白天穿着病号服,和孙子一起去公园打太极,下象棋,看见他的人都给他竖起大拇指。

晚上就在医生的帮助下安然入睡。

病房里还有其他一起“等死”的病友,大家一起交流病情,一起上心理课,也一起在午夜时分痛哭,埋怨命运的不公。

这里的人在白天里大声嘲笑死神的无力;到了晚上,却还是会一次次燃起求生的欲望,祈求命运的垂怜,渴望奇迹的出现。

一次次的认命过后,他们笑着说,下次见,很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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