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不知所起

没封窗的吉普驰骋在山路上，车子两边都是因风速卷起的黄沙，胡湘湘蜷缩在后座看外面急速倒退的树木，时不时被倒灌进来的沙子糊住眼睛。

要是按以前的脾气，这会胡湘湘早耍性子了，可现在不同，她崴脚被人救起，还好心地送去医院，光这份恩情，就足够让人忍受环境的恶劣。

“别揉了，这里沙子多，往里面坐，最好闭上眼睛。”

胡湘湘看着从前座递来的手帕，心里那点尴尬与局促被惊讶迅速占领，她看向顾清明的后脑勺，犹豫着接过，小声道，“谢谢......你们是要去视察吗？”

“本来是要去视察的，但是半路看到湘湘妹子你，所以现在多了一个任务，送你就医。”

驾驶位的小穆笑嘻嘻地回答，可话音刚落就收到了来自身边的眼刀，他嘿嘿一笑试图蒙混过去，不料后座的好奇妹子又开口问。

“你们知道鬼子打到哪里了吗，我在街上看到好多伤兵，估计现在医院都人满为患了。”

小穆上扬的嘴角渐渐垂下，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鬼子的火力之强，城里的百姓可能尚不得知，但他们军部人员即使不上战场也能掌握最新消息，更别说他的顶头上司还是个削尖了脑袋往前线跑的人。

果不其然，她话音刚落，车内随即陷入沉默。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就在胡湘湘以为得不到答案时，顾清明开口道，“新墙河，他们一时半会还进不来，伤兵有一部分是从别的战场上退下来的，不用过于紧张。”

战争带来的沉重氛围被顾清明清冽却不失温暖的话语冲淡一些，小穆撇了眼身旁稍微松懈的长官，不知为何心里轻松许多，连日来的加班加点让他们忙得不可开交，今天来医院视察也是从众多安排里挤出来的时间，不曾想遇到胡家妹子。

“湘湘妹子，我们这可是第二次送你去医院了吧。”

闻言，胡湘湘低下头，心里止不住狂跳。

小穆这话是什么意思？提示她和顾清明有缘还是暗示她顾清明有意？

她低着头沉思却不知那头的小穆已经被自己长官瞪到正襟危坐。

半刻钟过去，车子突然剧烈颠簸一下，胡湘湘因为想着心事没收住受伤的脚，身子一滑直接怼上车门。

只听咔的一声的脆响，就见崴伤肿胀的左脚以一个不合常规的角度倾斜着，胡湘湘紧咬下唇强忍着没尖叫，本来因胡思乱想红涨的脸颊瞬间煞白。

前座的两人没发现异样，小穆被瞪得心有余悸，顾清明则是被对方的话搅得心神不宁，在胡湘湘乱想的时间里，其实他也在回忆这些天与她的相处。

——

第一次见面在德阳楼。

他被徐权诓骗来相亲，彼时一心惦记棉服的他对强制安排的相亲对象没有丝毫感觉，甚至有些反感。

但在楼梯口遇到胡湘湘时，这种反感很意外地转换成兴趣。

也许因为她姣好的外貌，也许因为她反叛的个性。

第二次见面在城防部署区。

胡湘湘来给他道歉认错，这位湖南的辣妹子一身尖刺，哪里会屈服姐夫的威严，道歉道得敷衍至极，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心口不一。

但不知怎得，他不仅没有生气，甚至觉得本该如此。

满脸写着不乐意的胡湘湘怎么会真诚道歉呢，敷衍了事才是她的本色。尽管很不礼貌，甚至有些没教养，但他好像原谅了她。

——

第三次见面在胡家。

作为被宠坏的细妹子，胡湘湘再怎么伶牙俐齿，依旧是个十六岁的小屁孩，偷洋灰于她而言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恶作剧，丝毫不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

于是当他得知城防洋灰被恶意偷盗，直接冲到公馆抓人，接着小穆意外开枪，在吓晕一位女眷后，躲在暗处的胡湘湘引咎自责。

顾清明很难说清当时的心情，对胡家人无条件包庇的无语，对胡湘湘不知天高地厚的无奈与生气，但内心深处，在他听到胡湘湘义无反顾地说出“不要为难家人，我跟你走”时，不可否认，他内心是震动的。

——

第四次见面在市民大会。

泪眼婆娑的胡湘湘在台上站了一个多小时，她下跪认错，泪水下的眼睛是真挚无比的忏悔，一览无余的真诚让顾清明好像重新认识了这个女孩，特别是得知她为了配合硬生生将自己痛晕过去。

——

第五次见面在岳麓山军营。

顾清明没想到他们能这么快在相遇，还是在对方又闯祸的情况下，老实讲当他听到这个信息时，捉弄看笑话的成分比生气多，可当他看到那个少年老成的“相亲候选人”时，所有的好心情都没了，一种憋屈烦闷的情绪环绕心头，让他不明所以也让他阴阳怪气。

可到底，他还是动用关系将他们放了出来并打听到她需要的消息。

当天夜里，当胡湘湘用清澈的目光真诚道谢时，顾清明慌了。

比起对方真挚的双眼，他一点点倒退的底线更加令人惶恐。

胡湘湘受伤他可以告诉自己这是在乐于助人，胡湘湘被抓他可以说是爱护青少年，可看到“候选人”时那种憋屈烦闷的情绪不能作假，他清楚，那是忌妒。

——

此时此刻，是他们第六次见面，在通往伤兵医院的小路上。

顾清明望着远方的青山，也许过了几秒，也许过了半刻钟，他眨眨眼收回思绪，随即轻笑一声转头查看后座。

出人意料的，胡湘湘一改先前的红润的面容，一张小脸煞白，额角还挂着豆大的汗珠。

“怎么了？脚伤加重了？”

胡湘湘勉力勾起嘴角，抽气道，“刚刚车子颠簸，脚撞到了，应该是骨折了。”

“啊？我这开到平路上都十几分钟了，湘湘妹子你怎么不早说啊。”唯一没走神的小穆握紧方向盘，小心翼翼瞥了眼身旁的长官，接着道，“前面拐个弯就到，坚持一下！”

熟悉路况的小穆没说谎，车子刚拐过一个弯道，伤兵医院的大门就赫然出现在眼前。

顾清明下车，来到后排背对着胡湘湘蹲下，言简意赅道，“上来。”

胡湘湘吃惊，但也没扭捏推迟，托着伤腿挪到顾清明身后，揽臂圈住他的脖颈。

顾清明察觉到后背的动作，手臂往上一抬将其固定住，嘴上还不忘安慰，“放心，现在去看医生，不会有什么问题。”

胡湘湘趴在他背上，为了避嫌，脑袋高高仰起，她看向往来的伤兵与护士，好像有一些人朝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她垂下眼，不料正好被一个熟人撞见。

“湘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