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恒见他不为所动：“……你还确定要接？”

裴铭没回他，继续翻动着手中薄薄的合同。

李恒：“我听小林说，昨天练习室里——”

“我为什么不接？”裴铭打断了李恒，眼眸仍未离开手中纸张，语气却听不出情绪。

“你在试探什么，我和沈默的关系？”

车内的灯呈暖黄色，但并没有开完全，裴铭本为看清合同而微微侧着的身子此刻收回来了。

他连头都没转向李恒，一双黑漆的眼眸只静静望着车窗外。

车内沉寂了许久。

李恒不太敢再开口。

然片刻后，裴铭却没再说什么。他合上手中的纸张，车窗缓缓摇起。

他道：“开车吧。”

李恒闻言，悻悻地吩咐司机。

作为经纪人，李恒从没和裴铭讨论过方才所谈及的这个问题。

一是以前不是很有必要，二是他知道，裴铭绝对不会讲。

其实他名义上说是裴铭的经纪人，但最多也不过是为他安排行程、联系公关，再负责将剧本初筛送到他手上。

虽然自己人签在启明下，但在裴铭这儿，他的工资、奖金都是由裴铭发。即便是启明最近几年一直有给他塞一些艺人，但倘若光靠他们，李恒恐怕三年都挣不到裴铭一年给开的工资。

因此，裴铭算是他的顶头上司。

从昨年夏天起，裴铭就没再看过一个剧本，也极少在公众前露面，就连来启明大楼的次数都寥寥无几，仅有的几次，也只是为了一些代言合同上的事宜。

本是风光无限，名气与才气都鼎盛的影帝，这样的作风，不由引人生疑。

于是圈内都盛传，裴铭要息影。

裴铭息不息影，按说作为经纪人的李恒应该是最清楚的。

但实际上，李恒也不知道。

他不是没问过这个问题，只是裴铭的回答有些模棱两可——

“没有想拍的本子。也没有想搭的人。”

李恒觉得自己这个艺人是真龟毛。

什么叫没有想拍的本子？他分明看都不看自己递过去的剧本啊！

后一句话更是离谱了，三料影帝，真正能配得上他的肯定是没几个，但戏都是带出来的，不能因为他自己确实天赋异禀就嫌弃后生吧？

一番唠叨，裴铭却还是没有理会他，再一打过去，电话已经关机，人也已经不知道飞到哪个破岛上去潇洒了。

要不是半年后的这次，李恒为练习生小林《选我》的事焦头烂额，实在想不到法子才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给他打了个电话，不然的话，他还真以为裴铭要退圈了。

都说了是试一试的心态，因此李恒对裴铭接不接受早已有了揣测——百分之九十九的不接受。

确实，第一个电话就被裴铭果断拒绝。

裴铭当时沉默良久，最后的回答是：“……李恒，你打错电话了？”

言下之意：这种档次的节目也能拿来找他？

李恒挂了电话后，也觉得自己离谱。三料影帝啊，凭什么给自己赏脸去录劳什子选秀综艺……

然而，两天后，裴铭的电话竟然自己打了进来。

“你上次说的那什么综艺……”裴铭顿了顿，好像是在思考名字。

“《选我》？”李恒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回。

“对。”裴铭那边好像啧了声，“这取的什么破名……我接了。”

李恒先是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直到电话那头传来挂断的“嘟嘟”声响，他方才回过神来。

欣喜若狂，来不及多想，挂了电话后当即给小林通知过去。本以为裴铭最多愿意帮忙来唱唱歌，没成想后面讨论细节的时候他居然主动答应了合作舞蹈。

小林初投票肯定稳赢。李恒心头喜得每日上班都满面春风的。

直到昨天，小林第一次和裴铭练习配合，李恒因为要跟着手底下另一个演员试镜，实在没法子抽出身跟着。想着裴铭就算性子有些漫浪，但敬业方面是毋庸置疑的，便也没多担忧。

然而，这份该有的担忧还是不会缺席。

并且在小林告诉他沈默出现的那一刻狂生出来了。

沈默！！

那可是沈默！！

沈默出现在启明公司大楼，出现在裴铭身旁。

他李恒怎么能不担忧？！

然，他倒不是像刘勉云和小林一般担心两人会起什么冲突。

李恒的担忧不仅仅由来于圈内关于沈默与裴铭不和的传闻。

而是自己曾经的亲眼所见。

World七年前刚解散时，对内几个成员都一样，无头苍蝇，试了出单曲又去试演戏，再不行又去上综艺，走了许多弯路。

那段时间，就是李恒接手的裴铭。

裴铭从一开始就不知道和启明达成了什么协议，直接将李恒的工资发放权揽到自己手上。因此，李恒也从一开始就和裴铭保持的现在这种工作模式，一直到后来裴铭挂名了个人工作室在启明下，这种工作模式也一直没改——

裴铭说，李恒做。裴铭不要，李恒也不能硬塞。

要知道裴铭当时刚面临World团体解散，粉丝先不提，大众对他的印象其实几近于无。

对一个演员来说，脸与名气，首先是吸引观众的第一块敲门砖。

然而当时大众对裴铭这个名字的印象最多不过一句——“哦，他是World成员啊！”

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由此，彼时能主动找到李恒的通告除了一些烂俗偶像剧，就是无聊老套的综艺。

那心性高凛的裴铭能愿意接吗？

当然不可能。

因此，当裴铭真正提出想要演一部好戏时，李恒就迫不得已放下了一切，去跑，去问，去争取，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十四个小时都在筛选剧本，甚至竞争最激烈的几次还跟启明当时的一哥一姐争起了机会。

李恒这么拼命，倒不是因为裴铭人格魅力有多大，纯粹因为他给的太多，且他不怕得罪任何人。

但即便是裴铭只想演戏，他作为一个演艺新人，各种宣传途中也免不了被要求参加一些综艺节目，只是李恒一般都会尽力地一拒再拒邀约。

演了几部出彩的剧后，裴铭的国民度愈来愈高，无用的综艺也现身少了。

直到有一次，碰巧裴铭这个没戏就隐身遁地的少爷破天荒没事也来了公司，等待李恒的途中随手翻了翻他桌上整理的各种邀约。

不知道他怎么就看中了一档综艺，李恒刚进办公室门，裴铭就告诉他说要上。

上就上呗。

纵然裴铭的人设路线和一贯作风一直是高逼格低调影帝，但李恒也碰巧正苦恼那个综艺的资方是旧相识，不好拒绝。

裴铭如此一来，皆大欢喜，他便当即就给那边发了消息，合同也在当天签下。

到了要录综艺的前一周，李恒把台本送到裴铭家里。

裴铭并未像往常一样丢在桌上不在意。

他拿起本子，翻来翻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就这些？”裴铭问。

李恒点头：“对啊，怎么了？你要删什么就说，我直接告诉他们——”

裴铭打断：“没其他嘉宾了？”

李恒一脸不解：“……没了吧，台本都出了。”

“……”

裴铭又翻了翻台本，双唇闭着，一双剑眉逐渐有些蹙起。

他把台本丢在桌上，眸色暗淡。

“我不接了。”

李恒：“……什么意思？”

裴铭不知从哪摸出来了根烟，没回李恒，兀自摸出打火机点燃。

李恒当时是第一次见他抽烟，也有些惊诧。听说歌手都着重保护嗓子，裴铭曾经也是唱跳爱豆，李恒原以为他是不抽烟的。

半晌后，已经燃过的烟蓄成黑灰色的灰烬，还若掉不掉的留在烟尾，保持着最初的形态。

屋内缭绕着挥不尽的烟雾。

引人生呛。

裴铭双腿交叠，低垂着眼，愣了很久。终于又抬起手抽了一口。

忽的动静，烟灰尽数掉落。裴铭这才收回不知凝在哪处的视线，眸光一瞟，好像刚刚才意识到李恒还站在面前。

他抖了抖烟灰：“我不接了。要赔多少直接说。”

李恒懵了。

这个合同当时签得斩钉截铁，违约金标准也拉得高，直接到了百分之三十。

这个赔偿，李恒就算是在启明不眠不休工作十年也给不起。

然而在裴铭这儿，就一句轻飘飘的话。

他能说什么？他什么也不能说。自己只是个打工的，老板愿意糟践钱、就算把钱掏出来洒大街上，也跟他没关系。

但李恒还是觉得可惜，追问了句：“……真不接了？”

裴铭连头都没抬一下，也没有回复他一个字。

于是李恒只能抵着压力和节目组那边解除了合约。

直到汇出天价赔偿金的那个下午，李恒才突然想起来，抖着手仔仔细细翻阅了几个小时被拒综艺的台本，但却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妥。

最后的最后，他忽地灵光一现，把裴铭最先看到的那个策划案和最后拒绝的台本对比在一起。

大体上其实变化不大。

只是最初策划上没有裴铭的名字，应该是听说他不常接综艺，所以也没把握。最终的台本上，裴铭的份也加上去了。

还有什么不同呢？

……好像和策划案相比台本上还少了个人？

李恒翻开策划案第一页——

沈默。

沈默的名字在策划上，却不在台本上。

……是因为沈默？

李恒是知道沈默这个名字的，曾经World的成员之一。只是，他们之前不是队友吗？沈默不上综艺又关裴铭什么事？

裴铭的突然拒绝是否是因为这个叫做沈默的前队友，李恒不敢确定。

但几个月后的一个热搜，让李恒逐渐确定了自己曾经那看起来有些无厘头的想法。

那段时间，裴铭因为没接综艺档期空闲，趁着时间长，李恒就忙着给他筛选剧本。

正赶巧的是，国宝级别老导演米高的一部文艺片正在公开试镜，李恒就看了一遍剧本立马交给了裴铭。

纵然看待剧本苛刻如裴铭，也不得不承认——

好片子。能拿奖的那种好片子。

米高导演对演员要求极为严格，才收到消息时，李恒庆幸还好裴铭没上那个十几期的综艺，否则绝对没有时间沉淀。

裴铭虽然只出演过几部小有名气的电视剧，但是李恒相信，他在戏方面的天赋绝佳，绝对不会止步于电视机这一方小屏幕。

方是时，裴铭非科班出身，却凭借一派独特而又引人沉浸的演技斩获了视帝桂冠。

视帝不难拿。至少对裴铭来说是这样。

但从视帝到影院银幕，要走的路绝不是坦途。

为了拿下米高的新戏，裴铭自己想办法争取到了表演学院跟班旁听的机会，一切基础全无，从零学起。

那些天，他的一切社交断联，李恒要找裴铭，甚至只能在学院以及启明形体房门前蹲守。

果真，如李恒所想，试镜那天门外排队试戏的演员虽然咖位有大有小，甚至还有些长相不俗的素人，但裴铭一在门内演完，外边就直接叫停了。

米高说：“外面都不用试了，男主角定了，就他……裴、铭。”

李恒得知高兴得紧，这可是米高啊！他选出的男主角哪个最后不是折下了影帝桂冠的？

但却也很快冷静了下来，因为他心中清楚，这个角色裴铭不拿，便也没谁再能配得上了。

接下来一连一个月，他都跟着裴铭进组，陪着他找感觉。

米高冲奖的片子多情感饱满，哀而不伤，总是在看时觉平淡，看完后却又有一种止不住的遗憾与怨悔。

喟然长叹是人生常态。

按说裴铭平时都是一副矜矜的姿态与性子，倒没有什么哀伤的一面。李恒原以为这种情绪对他来说很难找。但没想到，裴铭找得很优秀。

天赋与情感，交错于二十六岁的裴铭身上。米高叹服叫绝。

“看到没，这就是眼里有戏，有情！”米高常在一条拍完后称赞。

但某一天，米高破天荒地喑了赞叹。

当时裴铭一如既往地坐在保姆车上休息，为晚上拍大夜戏做准备。他有个习惯，进组的时候一般不看电子产品，经常性的都把手机放在李恒这里，因此每天都得漏接好几个电话。

说来凑巧，那天裴铭的手机一直在他自己手上。许是一连几天都神经紧绷，他也打开了手机准备看些诸如娱乐新闻类的无脑文字放松一下。

李恒就坐在旁边，也没阻拦。因为他知晓，这些天的裴铭确实是累。

然而下一刻，他就后悔了。

李恒兀自忙了会儿，一抬头，就见裴铭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本已因疲惫而冷颜的面容更覆上了一层冰霜似的，嘴角紧绷，独独看着屏幕不曾滑动。

“……怎么了？”李恒不知就里地问。

裴铭没说话。

班上后，关上了手机丢给他。独自下车去棚里了。

李恒立即跟了上去。

恰巧正到了开拍的时刻。灯光、场记皆已就位。

好在裴铭即便方才神色突异，但却不丢敬业精神，该走的戏、该背的词一个没错。

这场的戏是男主人公白夜在经历了一路相互扶掖、人生中唯一知己的离世后彻底丢失于喧腾人世苟存的信念，漠漠然登上了江上长桥。

李恒在一旁看着。

虽然他不是专业的演员，但好歹是专业的经纪人，看过的戏真不少。

裴铭演的传神。

他抬脚迈上栏杆的那一刻，李恒甚至真觉得下边不是软垫，背景也不是绿幕，而是真真正正的大桥，真真正正的江河之前。

威亚由裴铭后背之上捆缚，迈步而下时，他如同一张蝉翼薄纸，轻触即碎，风吹□□。

李恒差点收不住步子，他甚至本能地以为裴铭是真要自尽了。

这是他看了这么多演员的戏以来，从未有过的沉浸。

而取景器前，米高却虚眯眼睛。

他一拍桌子。

“演过头了！”

李恒被拍得一惊。他不解。

怎么就演过头了？

这轻世薄俗之感，由何不是白夜几近离世前最后的姿态？

却听米高怒斥：

“裴铭，白夜是理想未得实现，是知己不在身旁，是对生活的绝望，不是老婆死了，更不是你那种老婆出轨了的感情！”

……

老婆出轨了的感情？

李恒感觉自己好像领悟到了点什么。

他犹豫了顷刻，掏出手机点开热搜。

热搜第一：

【沈愿耍大牌】

热搜第二：

【World前成员间疑似不和】

李恒点开第二个热搜。

果然。

“World前成员沈愿近日被爆出咖位不高，脾气倒不小，频频拒绝节目邀约，疑似耍大牌。

“不过，有网友总结得出，沈愿被爆拒绝的六个节目中，每一个都有其前队友裴铭出席。

“是真耍大牌还是真避嫌？难道曾经的顶流男团World队友情也都是假的？”

李恒：……

呃，你们管这叫队友情？

作者有话要说：

李恒：队友情？呵呵，假的，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