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审讯室里,听到郁芳如此干脆的承认犯罪,许劲坤诧异的抬起头望着对方温柔甚至有些怯懦的脸,半晌沉默之后,一拳砸在桌上。
咚!
不止郁芳,审讯室其他同事也被许劲坤突如其来的暴怒吓了一跳,整个房间顿时安静下来。
“郁芳你是不是觉得你一个人无所畏惧啊?”许劲坤抱着胳膊身子仰了仰,随即趴在桌面上冷哼:“我告诉你,假口供依然算是妨碍司法公正,到时候你和凶手全都逃不掉!”
沈卓尧有些心疼身边许劲坤力道,跟着道:“既然你说马玉婷是你杀害的,请你说说犯罪经过。”
“我——”郁芳迟疑了。
许沈二人对视一眼,沈卓尧将马玉婷抛尸现场的照片拿出来,走上前放在郁芳身边,轻轻劝慰:“郁芳老师,我问过马玉婷的妈妈,她说马玉婷很喜欢在你家里上课,你们关系很好,从来没有过争执。我也问过你的其他学生,大家都说你教的很好。同时大家也很担心你,很多学生都说,你看起来那么好,但总像是活在过去,太可惜了。”
郁芳望着抛尸现场的照片,有些难以置信的望着里面的东西,想要哭却又好像哭不出来。
很明显,是有愧疚的感情在的。
但这份感情来自哪里?
沈卓尧有些踌躇,观察着郁芳的表情,小心翼翼的试探:“你从小和父亲的关系怎么样?”
“马玉婷身上有被侵犯的痕迹,也有多次被殴打过的痕迹——”看到郁芳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沈卓尧更加小心翼翼的又加了一句:“你的父母离婚,是否是因为你的父亲伤害过你?“
郁芳愣了几秒,才明白沈卓尧的意思,情绪激动的站起身:“放屁!”
说完之后,又加一句:“你们在放屁!”
许劲坤坐在审讯桌的后面,整张脸藏在灯光阴影处,手指在桌上随意的将一支笔头拿起,又放下,随即将笔末拿起,又放下。
声音清脆且有一种令人心静的节奏。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上学时黄土压成的操场,槐树满园梧桐满场的学校,校道两边的柳树,肆意生长,无所顾忌。时间被拉的缓慢而悠闲。”许劲坤望着满脸通红的郁芳,温柔的为对方打造一个回忆氛围。
沈卓尧识趣的退回阴影中。
整个审讯室里郁芳一个人在灯光下,只有许劲坤笔尖有节奏的落在桌上。
“天气很热,你背着双肩包,穿着难看的校服,还能感受到中筒袜贴在小腿上黏糊糊的感觉。那天你回家的特别早,打开了家门,迎接你的不是饮料水果,而是被你母亲的殴打,因为——你和父亲的关系更好一些。”
郁芳明明坐在审讯室里,却觉得浑身又冷又孤独。
许劲坤的遥远而陌生的声音,轻易的将她带回一直存在的童年。
她实在是太喜欢自己的父亲了。
每天放学回来,父亲都会坐在家里小阳台蒲椅上,一边看报纸一边等着她。
旁边茶几上会放着给自己留的饮料。
她会脱掉鞋子爬在父亲的身上,躺在父亲的胸口,父亲也没有多话,只是搂着自己摇着蒲椅,指着外面随风摇摆的桦树叶,轻声:“你听,这是风的声音,是不是很好听?”
她实在是太喜欢自己的父亲了。
喜欢到,见不得父亲在强势的母亲面前受伤。
从此母女两人开始争夺一个男人。
母亲经常在父亲不在的时候爆发失控的情绪。
郁芳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双手挡住脸——
那是第一次。
盛夏的下午,她穿着校服背着书包开心的往家走。
日光灼热,耳侧的辫子扎在颈口的地方,又热又扎。
中筒袜贴在小腿上,就像是在上刑。
胳膊肘间的汗水没一会儿便掉落在地上。
等到家门口踮起脚尖用脖子上挂着的钥匙打开门——
母亲阴沉着脸居高临下的瞪着她,就像森林里小红帽的狼外婆。
还没有等到郁芳本能的察觉到危险,母亲已经揪起她的一只耳朵,用尽全力拽着耳朵朝房间里拖去。
郁芳只觉得半个头皮都快要被对方扯下来,却依然无法挣扎逃脱。
最开始只是揪耳朵,掐很难被人看到的部位。
之后是用针扎,用自己能想到的任何惨绝人寰的行刑。
“爸爸救我——”
“你这个老巫婆,我要告诉我爸爸,我要他不要你——”
听到郁芳呼喊丈夫,母亲怒火中烧,随后拿出放在墙角的拖把——
直到一声凄厉的尖叫。
郁芳的母亲这才丢下拖把,嫌弃的皱眉:“来月事也不说,脏死了。”
只剩下郁芳一个人躺在房间地毯上,只有她知道自己没有来月事。
很遗憾。
被迫害者在被伤害时的楚楚可怜,成为了迫害者罪行严重的催化剂。
成绩不好。
性格恶劣。
吃得过多。
看向母亲的眼神不友善。
等等。
这些,都成为了郁芳被母亲殴打的理由。
而父亲,也只是在劝阻几次之后,想要选择用离婚来保护郁芳。
只是令郁芳没想到的是,这种不正常的家庭关系拖的时间够长,长到每一个人身心俱疲。
离婚之后,母亲是扬长而去。
而父亲也因为无法面对难以启齿的家庭隐晦,选择去其他城市发展。
只剩下郁芳在老房子里,靠教钢琴为生。
日子越过,越无法向前走。
越无法向前走,越只能留在原地。
“我真的对不起小马同学,如果那天我早点回家,我真对不起,你们抓了我吧。”
看到郁芳的状态,许劲坤已经明白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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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现在都知道是这样的情况,但就是找不到任何的证据或者口供去要求对方协助调查。”
大家坐在中午饭堂里,李晨长长的叹了口气,抬起胳膊擦擦额头的汗水,无奈的叹息。
“哎,没想到郁芳母亲的企业特别有名,每天还有直播呢。”沈卓尧举着手机望着手机查到的信息。
许劲坤熟稔的剥了一颗鹌鹑蛋放在沈卓尧的汤里,一边好奇:“那天在她身边的就是她的女儿吧?”
“是。”
沈卓尧刚刚回答完,也跟着意识到什么,心脏颤抖,深吸一口气坐直身体望着许劲坤有些激动:“你的意思是,郁芳的母亲可以家暴郁芳,同样可以家暴小女儿?”
“她们不是在一起住着么?”许劲坤将一口鹌鹑蛋塞进嘴巴:“我们可以得到小女儿的搜查许可,查询案发当天,她们是否恰好来到郁芳家,将马玉婷带回了自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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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展比想象中顺利。
许劲坤和沈卓尧等在郁芳母亲别墅附近等到对方的车驶离,两人不急不慢的走到对方家门口,敲门。
“什么事?”没多久,郁芳的妹妹打开门,好奇的望着许沈二人。
“是这样的。”许劲坤清清嗓子,有些迟疑道:“前期关于马玉婷小朋友遇害的案件,郁芳已经认罪。我们循例是需要回访家人确认案件细节的。”
“她认罪了?”听到郁芳认罪,妹妹有些惊讶,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开地方,供警方进屋。
宛若公主城堡一般的房间。
其中一间卧室装饰的和郁芳家一模一样,窗帘和地毯和郁芳家的窗帘地毯一模一样,都是九零年代风格。
甚至卧室的床头柜上,也放着一个和马玉婷遗体旁同样的玩偶。
“这是谁的房间?”许劲坤直接询问。
“这间是——”妹妹望着警方刚准备回答。
“——这间是我女儿的房间,有什么问题吗?”郁芳的母亲突然从门口出现,望着众人义正言辞。
“是吗?”许劲坤望着郁芳母亲手里的拐杖,又看看一脸迟疑与无辜的妹妹再次询问:“是吗?”
“是。”妹妹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非常乖巧的承认了。
“你知道你承认的是刑事案件相关证据,是需要你负刑事责任的?”沈卓尧在旁边提醒。
“我...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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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路上,许劲坤将车里的温度降到最低,听着车载音响半晌不说话。
直到沈卓尧披着毯子打了个喷嚏,他才从沉思中回过神:“不好意思,我把温度升高一些。”
“怎么,你把对人性的冷淡全部体现在温度上了?”沈卓尧看出对方的疑虑,跟着道:“这起案件,两个嫌疑人都有一模一样证物的时候,最危险。”
“郁芳我这边调查过,她说她案发时间是去超市,我核查过超市监控,她没有撒谎。”沈卓尧叹了口气:“那么嫌疑人就是郁芳的母亲或者是妹妹。当前妹妹承认了自己房间的证物,但是郁芳母亲的拐杖是我们调查房间里,最符合侵犯马玉婷的利器,并且她有前科。”
“所以我觉得,郁芳母亲不是只有家暴这么简单。”许劲坤说着想着,还是决定和冯局沟通一下,没想到对方未接,便打算回局里再说。
许劲坤的第六感,果不其然。
没等郁芳妹妹在审讯室坐定,郁芳母亲的律师已经抵达。
带着拄着拐杖的郁芳母亲走进市局办公室:“我来自首,是我杀了马玉婷。”
一起案件,两个嫌疑人,且都不承认对方是自己的帮手。
许劲坤的拳头都要硬了。
盛怒十秒之后,许劲坤冷笑一声,只道一句:“既然如此,烦请先在审讯室内协助调查。”
先将两位嫌疑人冷在审讯室由其他同事讯问,自己回办公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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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队,需要我们去跟审讯吗?”沈卓尧一如平常准备抱着电脑去审讯室,看到许劲坤推着好几个大箱子从外面进来,连忙将电脑放在一边跟着推:“这是什么?”
“这是综合刚拿回来的夏季制服,”许劲坤说完打开箱子,将沈卓尧的系列拿出来递给对方:冯局说趁着新警服刚下来需要一起拍照,你去试试。审讯室那边先晾一晾,等到时间快到的时候,我们趁对方心绪最乱的时候,再下手。”
“...好。”
整个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在调整仪容仪表。
李晨深吸一口气将裤扣系上之后感叹:“这一定不是我的尺码。”
任芳靠在桌子边对着镜子边涂口红边感叹:“如果你以后戒掉饭后的那个梦龙雪糕,或许它就是你的尺码。”
许劲坤换上新的警服,不由得手指拂过新的肩章,从抽屉里取出自己曾经的功勋章,小心翼翼别在胸前,望着镜中的自己就像是又认识了自己一次。
“许队——”沈卓尧换好衣服从外面进来,一边叫许劲坤一边低头调整自己的肩章——
许劲坤回过头,正巧对上沈卓尧望向自己的眼神。
两人彼此竟然都愣在原地。
一如多年前,在地铁站的案件中。
收拾好武器装备意气风发的特警队沈卓尧,和现场挥斥方遒刑警队长许劲坤彼此对视时的场景。
当时谁都没有想到,当年没有相识的遗憾在多年之后,上天竟然重新安排了相遇。
“挺适合你的。”许劲坤接过对方递上来的领带,抬起手将领导在沈卓尧脖颈绕了绕,向自己的方向拉了拉。
沈卓尧不由得红了脸,身体本能的朝许劲坤的怀里近了两步,感受到对方胸口的炙热,不由得额头也沁出了汗珠。
许劲坤用力按捺心中的澎湃。
穿上制服的沈卓尧,和平时儒雅英勇的副手,不可同一而论。
裤兜里的戒指宛若许劲坤此时的心脏似的,嘭嘭嘭的跳动着,提醒着许劲坤此时的重点。
许劲坤长吁一口气,为怀里的年轻人系好领带之后,意犹未尽的两手手掌捧着沈卓尧的脸颊,用力的按捺自己想要亲吻对方的冲动——
触及对方同样激动的眼神起伏的胸口,许劲坤反倒笑起来。
像是破了刚才彼此暧昧到爆炸的局。
沈卓尧找来纸巾:“许队,您擦擦汗。”
许劲坤随意的用纸巾在脸上蹭了两下——
“等一等。”沈卓尧给自己擦完汗,看到身边许劲坤大大咧咧的样子,无奈的摇摇头,拿出一张纸巾细心的一点一滴的为对方擦拭汗水。
从发根的地方,到眉眼之间,再到鬓角下巴。
沈卓尧的眼神也随着手指临摹着许劲坤的模样。
许劲坤的手几乎要从口袋里出来了!
已经握紧了戒指盒!
双眸的火迸发着!
“那个,沈——神——啥——”许劲坤第一次发觉自己是个胆小鬼,明明和沈卓尧什么都做过了,却还是在触及对方询问的双眸时,嘴巴不听使唤念个字都在发颤。
“许队,”沈卓尧有些拘谨的结结巴巴努力挤出一个腼腆的笑:“我能不能和你,穿着制服照张合照?只有我们两个人的。”
许劲坤乐的像个哑巴,什么话也不知道说,只是将手机塞在李晨的怀里,指指自己和沈卓尧两个人:“那啥那啥。”
还没拍上十张八十张的,沈卓尧就说好了,要去工作。
许劲坤顾不上发表对沈卓尧敬业的看法,忙不迭的就要拉着对方的手单膝下跪——
“许队,冯局找。”
李晨看到许劲坤的手机来电,专门走到半跪着的许劲坤身边,拿着手机的手撞撞许劲坤的肩膀,善心提醒着。
“呀——”许劲坤此时嘴巴(不知道说什么)、大脑(满脑子的沈卓尧)、胳膊三个部位各自有各自的看法,胳膊挥舞成八爪鱼似的阻止任何人阻止自己单膝下跪。
“许队,冯局打了好几个——”李晨以为许劲坤忽视了冯局的重要性。
“眼瞎吗,看不到我在干什么吗?这是我下半生幸福的起点——”
“你小子是翅膀硬了吗?”冯局握着手机站在办公室门口冷脸望着一只手摸着裤兜一只胳膊被众人抱在怀里正在犯病的许劲坤。
“啊啊啊啊啊——冯局——”
许劲坤是被众人拖到冯局面前的,甚至沈卓尧还加了一句:“许队,这可是冯局啊,你怎么连冯局都不放在眼里了?”
“这孩子,真是,把我摇来又不理我,报假警违法你知道吗?!”冯局哼了一声:“这个月kpi待改进!”
许劲坤此时就想冲上天台,哭吼一首《为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