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点点的绿从草中冒出了尖儿，偶尔有一只野兔惊慌失措地窜过。

张虔用木刷子梳理着马鬃：“待会儿会在水湄边放跑一头畜牲，你注意些，不要冒冒失失跟过去。”

梁融不解地盯着他。

张虔把梳子撂开：“帮我刷会。”他手撑膝盖半蹲了下来，呼出一口气：“这句话是主公让我转达的，无论一会儿发生什么，都不要忘记你和他现在的身份，不要教旁人看出破绽，记住了吗？”

那气在春日的清晨瞬间化为一团白烟。

梁融明白了，他是个聪敏的少年，但事实反而另他烦躁，他没有接张虔的话，良久良久，才憋着怒气问：“这些事情……你们要做的，为什么从来不与我明说呢？每次都遮遮掩掩，含含糊糊，我是你们的敌人吗？！我长大了，我也可以承担。”

梁融没有见过父亲，也对自己那个多病早逝的母亲记忆寥寥，从他记事起，就只有哥哥带他相依为命，在这世界上只有他们血脉相连，是最亲的亲人，他们之间应该毫无保留的坦诚，不是像现在这样，把他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他已经长大了，可以替哥哥分忧。他最讨厌他哥瞒着他。

“主公只是不想把你牵扯进来。”张虔态度很和蔼。

“可我已经不是只会给他添乱的小孩了！”

张虔看着眼前眉眼利落的少年，薄唇因为发怒而抿成一条直线，神色倔强，只有在这时候他才和主公最相像——想起梁骘十四五岁的样子，他心里就更觉得可爱而不是凶狠。

他站起身，把手掌平放在梁融头顶，慢慢平移过来，比划到自己脖子位置，故意诧异道：“胡言乱语，你不就是个小孩子吗？”

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旌旗招展，人马飞驰，弓弦响处血肉横飞。

王侯春猎被称作“蒐”，此时百兽繁殖，只可节制地猎取未怀胎的野兽，其次，一个冬天过去，主家要搜寻田野，对领地上动物数量重新统计。

侍卫们忽而转变队形，呈包围之势将几只似鹿的动物困进沼泽旁的狩猎圈内，其中体型最大、最健壮的一只头顶短角，嘴边伸出獠牙。

是一只雄麂。

马奴冯琨在林子里蹲伏着，视线朝外梭巡。

树林里每隔一段都站着几个如他一般的人，手牵猎犬，府丞交代了，今天的任务就是等主人射中后，放开绳子，让狗去攻击濒死的猎物，叼回去讨赏钱。

包围圈越缩越小，那雄麂也愈加紧张狂躁，正当为首的崔霖拉弓瞄准之时，麂子猛然爆发出几声狗吠似的粗哑吼声，从人群较为稀疏的一角跃出，逃出了包围。

众人措手不及，只有队伍中一个挎刀的侍卫反应过来，一带辕马，岔出人群，飞驰向前追赶。

冯琨的眼睛一刻不离的盯着他，那侍卫骑马的身影隐入草丛，他也转身朝密林奔去。

崔霖振臂大呼：“追！猎得此物者尽得其全尸！”

麂肉可食亦能入药，一张麂皮完完整整剥下来还能做衣裳，平时在崔氏的地盘打猎，猎物通常都归家主所有，众仆侍听了这好事，皆跃跃欲试。

可话音未落，一骑饰金羁的雪白骏马已一马当先，飞了出去。

张虔定睛一看，心内大悚。

——马上之人，不是梁融还能有谁？！

娘啊，明明一刻钟前才叮嘱过这小子不要瞎掺和，不要添乱，这会又脑袋发热，烧着哪根筋了！

其实，如果张虔注意观察的话，在侍卫追麂子进林时，梁融便已经松开缰绳，暗暗调转马头想跟上了。

可惜他与崔霖等人所乘马精骏，比其余人高上一头，是从骑绝不能及的。方才那侍卫连翩而驰，亦可知其骑术精湛，但白马一冲出去，便轻而易举越过数人，遥遥领先，领在最前头。

张虔挥鞭急起，居然都赶不上，呼喊也被林中犬吠马嘶盖住。

这下可全完了！

密林里，梁融控马驱驰，一径越过数骑，风驰电掣，所经之处草木断折，完全是不要命的骑法。

耳边风声呼啸，身后依稀有喊声：“不要往前去了！”

他回顾而视，怒气反而蹿得更高，双腿夹紧马肚，更快地朝灌木丛间逃命的麂子追赶。

骏马载着少年，跃过一截巨大的枯树干。

与此同时，一支羽箭自灌木丛凌空而来，直朝他左臂飞去。

身后侍卫眸子倏地紧缩，电光火石之间，已拈弓瞄准梁融胯//下坐骑。

一箭笔直射中白马前肢。

马吃痛不前，羽箭便堪堪擦着梁融肩膀掠过。他衣衫轻便，被箭簇刮开，肩膀登时一道血痕。

缰绳控制不住地勒紧，白马扬蹄嘶鸣，梁融一个没握紧，便被掀飞出去，摔了个人仰马翻。

一群人呼啦啦紧随而至。

张虔飞身下马，把梁融的头扶在膝上，见他眼神发木，肩膀上全是血迹，又急又气，面对崔家众人又不好发作，只好用力拍他面颊，大声叫他名字。

崔霖一瞧受伤的居然是梁融，四肢瞬间就凉了半截，善游者溺，善骑者堕，堕马之伤可轻可重，轻伤倒还无妨，重则小命休矣啊！

想到梁融摔马而死的可能性，又是一大股冷汗顺着脊背流下。

——神仙保佑，老天开眼，这种倒霉事别落到我身上啊。

冀州牧的亲弟弟要是死在崔家，崔氏可有口难辩，扯也扯不清了！

崔凭更是魂不附体，吓得嗓子都劈了：“小郎怎样？！”又指挥随从：“不知伤到腿骨没有，先不要挪动。让管事的找个载舆来，再把他用抬回去，还有医士！叫医士带着敷药过来！快去！”

一时人影来去，手忙脚乱。

崔凭捧了把水浇在梁融脸上，他的眼睛才终于缓缓睁开了，等喂了些水，将衣衫解开，让自己先试着动了动手脚，如此等等。万幸一番检查后，人还好着，没摔傻，胳膊腿也没断。

张虔后怕之余，偷眼去瞥人堆里侍卫，心里又一番叫苦不迭。

摔都摔了，也不好白摔，事还是要继续办，他只好硬着头皮，加倍严肃问：“崔大人，若我眼见非虚，方才我家小郎是被人放箭所伤。”

“将军说得不错！”崔霖如蒙大赦，举袖擦汗：“谁放的箭，还不快滚过来！”

那群牵着黄狗的马奴们不约而同地向一个高大青年看去。

两三个人一拥而上将他摁住，朝后膝窝就是一脚，回说：“大人，正是此人！”

“犯了错还站那么远，滚过来！”

等看清他的脸，崔霖神色却凝滞了。

崔凭朝他送去一个眼神。

张虔指着问：“这是崔家家养的部曲？”

崔霖忙说：“不是什么部曲，只是马场奴隶罢了。”

张虔不露声色地观察着二人——这人什么来头？崔家兄弟竟然犹豫了，他念起主公的嘱咐，暗暗给小郎君道声：对不住，在梁融肩膀处拧了一下。

梁融双眼唰地睁圆，哎哟哎哟喊起疼，表情痛苦万分。

这一嗓子催命符般，嚎得崔霖发毛。

他转过脸，强迫自己忽略弟弟的暗示，眼一闭心一横，指着冯琨痛心道：“张将军，这奴隶犯下不可饶恕之罪，是我管家不严，愿将此人交给将军，听凭处置。”

……

意外陡生，众人亦无心继续，给梁融简单包扎，便打道回府，一路风尘仆仆各怀心事。

回到府中，崔凭拉住崔霖，走到院中一间僻静厢房，确定屋外空无一人，才将门窗小心关上，压低嗓门道：“兄长，你就这么把他交出去了？”

方才指认时弟弟给他使眼色，崔霖大概猜到几分原因，但回程路上气氛沉重，还未来得及细问，心头亦是狐疑：“不管究竟是何来历，竟值得你冒着得罪梁使君的留下他吗？

崔凭摇头：“我知道他，我总觉得他没有那么简单。”

他唯恐隔墙有耳，拢起手掌盖住嘴巴：“此人相貌绝非我中原血统，恐怕是边地逃亡而来，阴差阳错没入我家，听说幽州乌桓动乱，乌桓王庭多有贵族逃跑，前几年凉州生变，也有不少羌族首领流落中原。他会不会也是其中之一？”

崔霖道：“眼下局势不定，到处都乱哄哄的，街上一抓一个流民，就算此人如你所说相貌异域，也不一定就是什么乌桓西羌的贵族吧。”

崔凭摇头：“不，我观他气度，绝不像普通牧民。”

崔霖双眉紧锁，思忖片刻道：“若真如你所猜想，他就更是个隐患了，再留在府里，恐怕惹火上身，有烧手之患啊！与其在这里揣测他的来头，还不如将此烫手山芋丢出去，让那姓梁的去费神。”

“不管他是谁，交给张将军处置，总没错。”崔霖越想越有道理：“当务之急是多派些人好好照顾梁小郎君，让他早日康复，不要与他结下梁子。大父看重我们与梁使君的关系，若知此事，非要把咱们骂得狗血喷头！你也别想再去洛阳施展什么雄心抱负了！”

崔凭喟然长叹：“那就如兄长所言吧，我也只是忧虑罢了。”

兄弟俩哀哀戚戚，这种倒霉事怎么偏巧叫他们碰上了……

梁使君派弟弟来清河买马，本来是给崔家送钱的好事，不成想横生如此枝节，崔家兄弟因怕触怒太公，便将梁融受伤之事隐瞒下来，只知会了崔夫人等长辈。

好在梁融年纪不大，却是个打猎老手，平时跟着任丰野惯了，破皮流血也是常有的事。白天摔马时抱膝蜷腿，在地上滚了几圈，因此并未伤及筋骨，就是看着不大美观，身上腿上血渍呼啦，青一块肿一块的，脸也被树枝挂烂了。

饶是如此，崔夫人来看望时，还是狠狠训斥了几个侄子一顿，并且极力挽留梁融多留一阵，等痊愈后再回邺城。

崔夫人还问起罪魁祸首如何处置。

张虔道，只有将此罪人押回邺城，由主公亲自定夺，可解心头之恨。

一个奴隶而已，崔家也就允诺了，可马场是再待不下了，崔夫人便将冯琨暂时关进地牢。

地牢阴冷潮湿，微薄的春风吹不进厚石墙。

这里虽说是牢，其实更像地窖，存放了很多谷袋粮袋，平时多用于关押犯错的仆人奴婢，以示惩戒，因此没有刑具，看守也较为宽松，主要是防偷粮的盗贼。

来的依旧是张虔和那个侍卫，一同被提进来的还有装满清水的木桶——桶沿搭了一条帕子。

冯琨盘腿坐在角落，姿态笔挺，丝毫没有蜷缩或者萎靡的意思，形容落魄，但看上去绝非凡辈。

那侍卫正是梁骘，此时他走了进来，朝冯琨抬抬下吧：“擦擦吧。”

冯琨看着他，又恢复了刚见面如狼一般警戒的目光。

张虔从食盒里端出一个漆木碗，汤饼还在冒热气，表面漂着翠绿葱花，漆盘上居然还有几块炙肉。

闻着那热乎乎香喷喷的气味，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肚子也咕咕叫。

他觉得有些羞恼，脸色微红。

梁骘可不管这突如其来的红脸，催促说：“快洗，洗完吃点东西，别还没回到邺城，你就已经饿死了。”

冯琨又伸手在木桶里撩了点水。

水居然是温热的。

他禁不住更加讶然了，然而，梁骘不出所料的仍然没有说什么，只是眼神透露出疑惑，仿佛不明白眼前人为何三番五次停下。

“你又看我做什么？这水是让你洗身上的，不是给你喝的，没有毒，放心洗。”

冯琨半垂着眼帘，迟迟不动作。

梁骘以为他闹害羞，心说这蛮子还有几分臭讲究，就抱起手臂，背过身面朝石墙。

等再转过来时，冯琨已将自己洗涮得很干净。

他的皮肤比中原人要黝黑，是晒出的颜色，瞳孔浅，高鼻深目，唇珠挺翘，脸颊上还有一小片晒斑，平心而论是个像花朵一样的美少年。

与梁骘的清秀标致不同，相貌和眼神都透露出一种未被驯服的邪气，使人想到卑禾羌海边开得过分浓烈的格桑花。

因为没有擦干，白色的单衣紧贴皮肤，显出一副大骨架来，他实际并不壮，只是身量高大，身上肉少得可怜，一看就是好久没吃过饱饭。

水湿湿嗒嗒滴了满地，梁骘又递给他新的衣衫。

初春的天乍暖还寒，地牢阴暗，更加湿冷，他却似无所觉似的，嘲弄地打量着梁骘：“你的心真狠，拿亲弟弟的命去送死这种事，竟然也做得出。”

梁骘默默舀了酒，推给冯琨，又给自己添满。

“……那箭本是让你射我，是舍弟莽撞了。”

他眉头轻轻皱着，脸色也不大好。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晨风（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