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副主编传来消息，此事非得陈轻舟亲自去一趟才能成。

陈轻舟按着他给的地址去找，一条里弄，两面灰白色水泥的墙，光线欠佳，原是一家大户的宅院，后来没落了，拆卖出去，一间间的隔开，乱七八糟的不知道住了多少人家，张乔治便住其中一间。

陈轻舟走上台阶，在白日里，楼道却是黑洞洞的，依稀能见楼梯栏杆的影子。

陈轻舟径直上楼。

楼梯是木质的，年久失修，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使人疑心下一秒便要破一个洞，人将要掉下去。

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喂奶，枣红的棉袄，她轻拍着孩子的背。

见有人来了，她略侧了侧身，让出仅容一人过的过道。

陈轻舟却在她面前停下，陈轻舟弯下腰，从编织袋里拿出一个红彤彤的苹果递给女人，笑着说：“这孩子真可爱。”

那女人抬眸打量着陈轻舟。

一个身穿阴丹士林蓝旗袍的年轻女郎，文质彬彬，受过高等教育，人畜无害。

她放下心，接过苹果，一面问：“可有什么事？”

陈轻舟道：“我来找一个人，名叫张乔治。姐姐，你认识？”

那女人一听，笑了，伸出五只手指，道：“我孩子都生五个了，哪能叫姐姐？叫我王婶子便好。”

陈轻舟佯作惊讶道：“看不出来，像只比我大几岁，婶子我叫不出口，我还是叫您王姐吧。”

“现在的小年轻，说话就是好听。”那女人乐呵呵的，身子向陈轻舟略倾了倾，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低声道：“往上走到四楼，左拐走四间屋子，见墙上用红色颜料写着‘欠债还钱！’的，便是那张乔治的家。你可别同别人说是我说的。”

陈轻舟点头，从编织袋里拿了一盒熏鱼递给女人。

女人极力推辞，“这多大点事，用不着！”，却咽了咽口水。

陈轻舟强塞给她，说：“给孩子吃的，熏鱼补脑，也没多少钱，到时候中个状元回来孝顺您。”

那女人低头注视怀里的孩子，眉眼柔和，语气温柔：“我只求他平平安安的。”

陈轻舟想：可怜天下父母心。

陈轻舟轻抚襁褓里熟睡的婴孩，轻声道：“一定会的。”

陈轻舟向上走，四楼，左拐直走四间屋子，果真见有一面墙上用红色颜料写着‘欠债还钱！’四个大字，那屋子房门大敞着，远远听见孩子的哭闹、大人的咒骂以及人与人争执的声响，门外簇拥着几位看热闹的群众，瓜子磕了一地，时不时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

进门。

很小的一间屋子，没什么家具，一张单人床，一张小方桌，三张椅子，一只红木箱子，水泥的地板，脱落的墙面，床头挂着一张女人的相片，被人撕了又被人拼了起来，照片上的女人身穿旗袍，温婉贤良，柔柔的笑着，眉眼微弯。

这便是张乔治的家。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与一群二三十岁的壮年男子争夺一把梳子。

一把寻常木梳，两三文一把。

那男孩子紧紧的将梳子拽在胸口，声音颤抖着：“不准你们抢！”

他蜷缩在地上，任那群壮年男子拳打脚踢也不肯松手。

陈轻舟上前制止：“有什么话好好说，打人做什么？”

一个凶神恶煞的壮年男子，狠狠刮了陈轻舟一眼，道：“管你什么事？”

陈轻舟道：“你们是来找张乔治要债的吧？”

壮年男子挑眉：“你来替他还？”他上下打量，嘿嘿一笑：“肉偿？”

陈轻舟泰然自若：“张乔治不一定还钱，但我知道，你们要这么活生生的把他儿子打死，他一定不还。”

壮年男子迟疑。

他身后的一个小弟凑上来，耳语：“大哥，确实是这个理……”

壮年男子沉思。

陈轻舟适时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我姓陈，在《新报》工作。”

壮年男子接过，看了看，点头，抬手示意身后的小弟们住手。

那男孩子很机灵的一溜烟跑到陈轻舟身后，躲起来。

陈轻舟拿出帕子给男孩擦脸，她半蹲在地上。

陈轻舟道：“我有一个主意，能让张乔治还钱，只是需要你们的帮助。”

“哦？”

“《新报》的社长是张乔治的长辈，排字房空了一个职位，每月二十大洋的薪水。”

“你的意思是？”

陈轻舟起身：“劳烦诸位‘请’张乔治到《新报》排字房工作。”

壮年男子思考。

那小弟再次凑上前耳语：“大哥，不如按她说的做，能收回来一点是一点，蚂蚁再小也是肉。”

壮年男子横了他一眼：“这里还论不到你来说话。”

陈轻舟不急，耐心等壮年男子的答复。

许久，壮年男子问：“你们几号发薪水？”

陈轻舟知道事情成了，她道：“每月一号，合作愉快。”

两人握手。

壮年男子带着乌压压的一群小弟走了，临走时不忘关门。

“砰”的一声关门响，墙面被震下一片墙灰。

陈轻舟松了口气。

那男孩冷不丁地问：“你为什么帮我？”

他仰视着陈轻舟。

陈轻舟蹲下与他说话，平视，问：“你是哥哥还是弟弟？”

那男孩固执的再一次发问：“你为什么帮我？”

“因为我有事相求于你父亲。”陈轻舟道：“只不过现在一切已经解决了。”

“为了工作的事？”

一个敏锐的孩子。

陈轻舟点头。

男孩看着她，眼眸漆黑，像黑洞洞的楼道。

男孩说：“姓周的不是好人——他来过我家两次，一次让爸爸闹事，一次让爸爸一定不要答应到排字房工作——你走吧。”

男孩转身。

陈轻舟笑着叫住他：“喂！你告诉了我这么重要的消息，不要报酬？”

“这是你帮我的报酬。”男孩说。

陈轻舟道：“一码归一码，我带你出去吃饭好不好？”

“不要，我吃过了。”

下一秒，男孩的肚子‘咕咕’作响。

陈轻舟站男孩身后，很清晰地看见了他的耳朵一瞬间变得赤红。

陈轻舟莞尔一笑，她起身将男孩抱起：“那不成，今天你必须和我出去吃饭。”

男孩表情惊恐，扑朔着脚，喊道：“你放我下来！”

“放你下来，可以，你得先答应我的要求。”陈轻舟挑眉。

男孩急忙点头：“答应，答应，你快放我下来。”

“不能反悔哦。”

“反悔我就是小狗！”

陈轻舟将男孩放下，男孩稳稳着地。

男孩微低着头，脸红着，声细如蚊：“那个，我能带着我哥哥一块吗？”他怕陈轻舟不答应，连忙道：“我们吃得很少的！不会让你破费。”

陈轻舟在心中叹了口气，这么懂事的孩子。

陈轻舟笑着点了点头，轻拍男孩的脑袋：“当然可以。你哥哥在哪？”

“他在浦东小学读书。”

陈轻舟牵着男孩的手开门：“我们坐人力车去找他。你喜欢吃什么菜？”

“什么菜都可以，我不挑食。”

“和菜如何？四菜一汤。”

“我们吃不了那么多。”

“那一元桃菜怎么样？两菜一汤，可以另点道你们喜欢吃的……”

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