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军演遭遇偷袭一事成为朝中众臣争相参本的源头,各种阴谋论浮出水面,两派吵的不可开交。
非但如此,一直没有恢复记忆的周皇亦下旨彻查,不管付出任何代价,也不管揪出的人是谁,皆凌迟。
其中有一件事值得一提,依周皇圣旨,但凡参加军演之兵将,包括没有参与但知道军演事宜的人,皆被列为怀疑对象,包括兵部一干人等。
筱阳连同整个兵部皆丧失协助刑部查案的资格,改为配合。
下朝之后,徐长卿一直站在东门处等钟一山出来,最后还是一位经常到钟情茶楼喝茶的官员告诉他,钟一山没来上朝。
他真正等的便是这人。
否则他要从哪里才能知道军演之事。
徐长卿谢过那位官员,转身坐回到自己马车,去了世子府。
他早知昨日温去病将钟一山抱回府里,这让他很不高兴。
一夜无眠。
温去病默默坐在床边,将钟一山这一夜承受的悲伤、自责跟痛恨全都收在眼底。
他数不清钟一山在昏迷中叫了多少次沈蓝月的名字,又流了多少眼泪。
阿山的心一定极痛,才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狠狠捶打胸口。
那时,温去病紧紧握住钟一山双手,阻止他这样伤害自己。
如果有错,他温去病才错在先。
若非他轻敌,又如何会一人过去!
自明身世以来他一直谋算人心,许是太过顺意,老天爷才会用这样的方式给他一个警醒。
只是,代价会不会太沉重!
“沈蓝月……”
恍惚中,钟一山分明看到沈蓝月纵马驰骋拼命向前,可近在咫尺之地已是悬崖!
他大声叫喊想让沈蓝月停下来,可沈蓝月却根本听不到一样,终在他就要追上去的刹那,坠入悬崖。
“一山!没事!没事了!”温去病急忙过去握住他薄肩,低声安慰。
“啊!”钟一山猛然睁开眼睛,坐起身,大口喘着粗气,额角冷汗淋漓。
温去病见钟一山如此,当即起身走到桌边将早就备好的安神汤端过来,“一山,你喝些……”
就在温去病把瓷碗端到钟一山面前时,突然被钟一山紧紧攥住手腕,任由汤水溅洒到锦被上他也毫不在意。
钟一山不语,只用眼睛死死盯住温去病。
温去病知道钟一山眼中期待跟渴望代表什么。
可他要怎么说?
一切都是虚幻,不过黄粱一梦。
现在梦醒了,沈蓝月没死,那两千五百兵也都活得好好的?
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
“都过去了。”温去病用另一只手将安神汤搁到床头矮桌,转身反握住钟一山的手,“都过去了……”
不是没发生,是都过去了。
钟一山目光突然慌乱,茫然的不知道该看向哪里,眼泪就跟豆大的珠子般突然就涌出来,一颗一颗砸在锦被上。
温去病心疼,抽痛一样的难受。
“一山……”温去病轻唤,他想安慰,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件事,他亦有责任。
“如果我不叫蓝月率领右翼军,她是不是就不会死?”钟一山抬起头,盈溢着泪水的眼眸尽是悔恨。
“一山你别这样,军演被偷袭不是你的错,整个军演你无一错判,那些武将说……”温去病不是颜回,他只能这样安慰。
“两千五百兵被人尽屠你说我没错?如果我没错,沈蓝月为什么会死?那些将士为什么会被人尽数诛杀!你告诉我……你告诉我!”钟一山癫狂一般朝温去病大吼,眼泪连成串掉下来。
他突然用双拳狠砸自己的头,“都怪我!都怪我!”
“一山!”温去病容不得钟一山这样伤害自己,猛将他抱在怀里,“是意外!这是意外!连兵部戒军都没发现那些黑衣人,你身在局中又怎么可能发现!”
被温去病抱在怀里的钟一山好似突然被人抽走全部力气,他歪着头,流泪的脸颊无力倚靠着温去病肩上,原本有些涣散的目光渐渐滚动起浓烈的窅黑,“不是意外……”
听到钟一山近乎绝望的声音,温去病心痛。
就在这时,房门开启。
随着两扇朱漆木门露出的缝隙越来越大,温去病与钟一山相拥的场景赫然映入眼帘。
而不管是钟一山还是温去病,他们就好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不在乎突然出现的人,是谁。
抬起的脚陡然停滞,徐长卿突然退后一步,转身,背对二人,提着竹篮的手狠狠攥紧。
阳光落在他精致俊雅的容颜上,却没照散那抹笼罩在他脸上的浓郁阴霾。
风吹雨成花,时间追不上白马。
他的小山,终究也要靠在别人的肩膀上了吗?
这可不行啊。
徐长卿一直没进去,但也没有走。
他就那么背对身形,默默等在门口,一袭白衣,背影显得极是单薄。
可惜他没等到钟一山,等到的,是温去病。
钟一山不想见任何人,温去病在把他扶躺到床上之后,走出来且将房门阖起,“阿山很累,他不想……”
“没关系,这是我亲手配的宁神茶料,如果世子方便的话可以让下人冲给小山。”徐长卿抬头,清澈无波的眸子透着毫不掩饰的心疼。
“徐公子知道了?”温去病迎向徐长卿的目光,微挑眉峰。
“嗯。”徐长卿微垂眸,眸色透着淡淡的哀伤,“今晨在东门等小山的时候碰到苏大人,他都说了,谁能想到军演还会遭遇偷袭……小山现在一定很难过……”
温去病想了片刻,接过竹篮,“徐公子好意,本世子会让阿山知道。”
“不用,徐某只是想过来看看小山,他既……”徐长卿看了闭阖的房门,“小山在这里得世子照顾,我很放心。”
若在以往,温去病定要回徐长卿几句。
但现在,他没那样的心境。
“告辞。”徐长卿浅浅抿唇,拜辞。
徐长卿走后,温去病提着竹篮去了后厨,他想为钟一山做些什么。
而作为温去病,他只会做菜。
只是没想到,当他端着做好的饭菜回到房间的时候,钟一山不见了。
钟一山并没在床上躺多久,他想到了一件事。
大闹兵部。
六部之中,兵部衙署是唯一的一个有衙兵官部府邸。
此时衙署里已经乱了套,十几个衙兵被钟一山横扫在地。
“把筱阳给本帅叫出来……”
就在钟一山怒意鼎沸,肆意叫嚣时,一衙兵从内里兵部尚书的主邸小跑出来,说是筱阳就在里面恭候大驾。
钟一山闻声,握着利剑的手越发添了几分力道,大步迈向主邸。
周遭衙兵平日里只听说这位镇北侯府的二公子有多厉害,今日得见,也算名副其实。
兵部外面的两座石狮,硬是让这主儿推倒一只……
主邸,钟一山踹门而入。
那些记吃不记打,瞧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衙兵们皆围过来,则被几个主事拦住。
就在这时,里面传出一阵暴响。
众人惊,连那几个主事都有些惊慌想要冲进去一探究竟,却在推门一刻听到筱阳的声音从里面低吼出来。
“谁也不许进!”
紧接着,里面接连传出阵阵吵嚷。
主题思想只有一个。
军演时戒兵就在二十里外围守,如此,那些不要命的黑衣人到底是怎么进去的!
二人整整吵了一柱香的时间,过程中不时传出物什劈裂的声响,听的人心脏都跟着直抽抽。
终于,吵闹声止,房门被钟一山从里面一脚踹开。
这一脚踹的比进时要猛,直接踹掉半扇门,另半扇虽然没掉但也没好到哪里去,悬在那儿不上不下,吱呦作响。
没人敢拦钟一山,待他离开,众人视线皆落到随后走出来的筱阳身上。
众人所见,筱阳唇角有血。
而此时,正欲乘车离开兵部的钟一山在车门处看到了马予曦。
面对昔日旧友,钟一山甚至没多看她一眼,直接上了马车。
“钟一山!”马予曦快走几步撵上钟一山。
钟一山沉了口气,“有事?”
“可否借一步说话?”马予曦看向钟一山,言辞中含带请求。
“有事就在这里说。”钟一山冷冷开口。
马予曦没想到钟一山会是这样的态度,十分谦谨开口,“军演一事我也很遗憾,可我相信此事定与筱阳无关,筱阳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
钟一山转眸,眸色冰冷,“如果跟筱阳没有关系,那就是马晋。”
马予曦愣住,钟一山眼神太冷,冷到让她觉得陌生,“祖父也为将,他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钟一山你相信我,我敢用自己性命发誓,此事定与筱阳跟祖父无关!我……”
“你一人之命,如何抵得过两千五百兵之命?还有沈蓝月,她血战一天一夜,你可知她死的有多惨!”
钟一山声音寒冽,“在这件事上,我钟一山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
马予曦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她印象中的钟一山并不是这样的人!
“钟一山,你听我说……”钟一山转身走进车厢之后马车微动,马予曦还没说完,她还有很多理由可以证明自己夫君跟祖父并不会做出那等恶事。
于是她紧拽住车沿,然而马车并没有因为她的阻挡而停下来。
“予曦!”兵部府门,筱阳见马予曦被马车带着走几欲跌倒,当即纵身飞跃过去,及时扶住自己的夫人。
“筱阳你来的正好,你跟钟一山解释!那些黑衣人跟你没有关系!他们……”
“马车已经走远了。”筱阳心疼握起马予曦被马车前沿勒红的手指,“而且现在不管我们说什么,钟一山都不会听。”
“那可怎么办?”马予曦忧心抬头,眼圈泛红。
“没事。”筱阳轻拍马予曦雪肩,“为夫跟祖父没做过的事,谁也别想赖在我们头上。”
即便筱阳这样说,马予曦还是担心,刚刚钟一山那双眼睛,真的很吓人……
而此时,自兵部离开的钟一山直接朝天牢而去。
钟一山大打出手闯进天牢,硬是拖着一个狱卒到关押沈蓝嫣的牢房外面,逼着狱卒将牢门打开。
角落里,在这间牢房呆了整整三个月的沈蓝嫣缓慢抬起头,除了面色略白,沈蓝嫣几乎与她当太子妃的时候没有任何变化。
是了,有沈蓝月暗中疏通,沈蓝嫣在这天牢里并未受过欺负。
四目相视,钟一山微微噎喉,“你可以出去了。”
“呵。”沈蓝嫣嗤笑,“忏悔?补偿?”
钟一山闻言,静默不语。
“钟一山,你身为军演主帅,却害吾妹惨死在嘉陵山脉,一天一夜的流血厮杀,吾妹到底经历了什么,你说!”沈蓝嫣眼眸渐寒,声音骤戾。
“我再说一遍,你可以出去了。”钟一山冷漠看向沈蓝嫣,字字如冰。
沈蓝嫣则搥住身边墙壁站起来,一步步走向牢房的门,美眸阴蛰,一身戾气,“是你害死吾妹,你这辈子都欠我的!”
擦肩而过时,钟一山复又开口,“你敢兴风作浪,我一样杀你。”
“是吗?呵!呵呵呵!”
沈蓝嫣的笑声异常尖锐,待她走远,钟一山缓慢转身,“我可能没办法要了你的命,但我有的是法子让你记住,你这条命是沈蓝月给的……”
奇怪的是,钟一山这般闹腾,竟然无人阻止。
已过午时,钟一山做了这两件事之后并没有回虎|骑营,而是去了玄武大街的钟情茶楼。
他暂时,不想回军营。
前世身为大周天下兵马大元帅,他能看淡胜败,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亦能看淡生死。
可那是战场,杀的是敌军,行的是战道。
军演不该有伤亡,纵北军五百兵,那也是大周的将士!
钟一山到钟情茶楼的时候,徐长卿并不知情,有人禀报后他便直接上了三楼雅间。
果然,钟一山就在里面。
“小山。”清越的声音带着一丝惊喜,徐长卿身着白衣走进来,脚步有些急。
钟一山未及开口,徐长卿已经坐到对面,“之前我有到世子府探你,你还好吗?”
钟一山下意识看向窗外,半掩的窗棂有秋风吹过,凉意入袭。
他不好。
“军演是意外,谁能想到居然敢有人不知死活偷袭军演,我听苏大人说那些黑衣人皆拿利器又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所以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你就算有再深远的筹谋也避免不了死伤,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那又是谁的错?”钟一山终于看向徐长卿,眼眶被泪意朦胧。
四目相视,徐长卿清澈明眸微微闪动,“你这样我会心疼。”
钟一山收回视线,“有茶喝吗?”
就在钟一山问话之后,雅间的门自外面开启,有茶侍将煮茶的一应用具皆端进来,搁到桌上,之后恭敬退离。
“我没本事替你找出那些黑衣人是谁派去的,也只能煮一壶好茶安慰你。”徐长卿随手打开茶釜旁边一个雕工精致的紫檀茶盒。
茶盒被打开的一瞬,一股淡淡的茶香盈溢满室。
“这是?”
“这是临海蟠毫跟高桥银峰配制而成的茶饼,里面还掺了些雨花茶跟黄金桂,算是我自创茶品中最为偏爱之一,叫花自落。”
钟一山稍稍点了点头,他其实并不在乎这是什么,只想找个地方静一静。
他太需要冷静了。
徐长卿动作娴熟将茶饼研碎待用,之后将自远途运送过来的天山雪水置于釜中,燃炭。
炭为银骨炭,无烟无味。
待釜中水欲沸之前,徐长卿将茶末倒进去,霎时间,满室清香更浓,叫人心神愉悦。
一沸茶水交融,二沸时出现沫饽,沫为细小茶花,饽为大花皆是精华。
“没想到你这样会煮茶。”钟一山就坐在对面,是以徐长卿的每个动作他都尽收眼底,他不会煮茶,但见过,像徐长卿这种每一步都异常谨慎跟精确的却不常见。
“你为将,领兵打仗在行,我为商,自然是……”徐长卿突然缄声,抬起头,“对不起。”
钟一山摇头,“没事。”
“我为商,开的茶楼生意自然对煮茶精通,莫是自夸,论煮茶,宫中御茶师也不及我半分。”徐长卿抬头,露出常在他脸上看到的淡雅微笑,“但我也不是谁都给煮的,清茗酬知己,煮茶会佳人……”
钟一山静默不语,心里却道佳人已逝。
沈蓝月的死让他想到了鹿牙,这也是他来钟情茶楼的原因之一。
此时徐长卿已将沫饽杓出以作备用,继续烧至波滚浪涌时,至三沸。
徐长卿精算时间,将釜中茶水烹茶于之前盛于器中备用的沫饽中。
茶汤已好,徐长卿将这第一杯茶双手端起,搁到钟一山面前,“这位客官,花自落。”
钟一山便自午时开始饮这花自落,至酉时茶楼歇业,方才离开……
皇宫,御书房。
军演出了这样的事,朱裴麒震怒异常。
他倒不是因为死了一个沈蓝月跟两千五百兵动怒,而是此事入了周皇的眼。
“倘若不查清此案,父皇对本太子还不知道要失望成什么样子!”龙椅上,朱裴麒怒极拍案,“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连朝廷军演都敢偷袭!他们图什么?”
龙案前,顿无羡恭敬立在那儿,心里也很疑惑,“太子殿下有没有觉得这背后之人,似乎……并不是针对马晋。”
虽说顿无羡不再偏向朱裴麒,但是为了不让朱裴麒怀疑,他在关键时刻还是要有一些强而有力的剖析跟建议。
“怎么讲?”朱裴麒皱眉。
“相比北军,南军损失两千兵跟一位副将,北军却只损伤五百兵,且还是针对钟钧。”顿无羡是真心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这不是很容易解释吗!黑衣人同时偷袭,南军之所以折损的多那是钟一山领兵有方,同样时间南军抵达北军领地的兵力远超北军,自然折损的多。”朱裴麒丝毫不觉得这是问题。
顿无羡闻声,便也不再说什么了。
但他心里清楚,虽然从表面上看朱裴麒说的不错,但这绝非巧合。
此番那些偷袭的黑衣人明显针对钟一山,北军抛开受袭的五百兵,如果不是婴狐引狼群攻击黑衣人,钟钧必死。
这般分析下去,背后之人针对的当是朝中以钟一山为首的所谓中间势力,包括有可能成为保皇一派的钟钧。
这意味什么?
背后主谋有很大可能,助的是朱裴麒!
思及此处,顿无羡不禁抬头看向龙椅上正大发雷霆的朱裴麒。
他是真的?还是装的?
倘若是在自己面前装作一切都不知情,是不是说明朱裴麒已经开始怀疑自己?
又或者,是他想多了。
事实上,顿无羡的确想多了。
至少在军演这件事上,徐长卿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没告诉朱裴麒。
是以,朱裴麒毫不知情。
而他与穆如玉之事,朱裴麒也全然不知。
否则以朱裴麒的身份跟作派,断容不得他们二人。
“本太子听闻……钟钧已经离开镇北侯府?”朱裴麒转了话题。
顿无羡拱手,“微臣也略有所闻,钟钧应该是军演之前搬出的镇北侯府邸,许是因为军演之事,避嫌。”
“此番偷袭,钟钧伤的也不轻,钟宏去探望过他?”朱裴麒又问。
“的确……”顿无羡到底是跟了朱裴麒十几年,自然明白朱裴麒的想法。
朱裴麒这是对钟钧又动了招揽的心思,若在之前,顿无羡一定竭力阻止。
但现在,他巴不得有这样一颗保皇派的种子,能成为太子麾下的毒瘤。
“太子殿下明鉴,微臣之前对钟钧有过疑虑,毕竟他曾因钟勉入狱而与钟宏在礼部衙署大吵大闹,但此番军演,微臣也着实发现钟钧的确有不可小觑的军事才能,若能把这样的人才收到麾下,他朝必能派上用场。”
朱裴麒微微颌首,“本太子亦作此想,钟一山……”
提到这三个字,朱裴麒忽想到那日武院后山钟一山怒视自己的眼神,熟悉,又可怕。
“钟一山倒真是如太子殿下所言,得了甄太后的真传。”顿无羡低声道。
至此,顿无羡都不会在朱裴麒面前提及钟一山与穆挽风如何相像,虽然他们真的是越来越像。
“是呵……”朱裴麒若有所思,“你先下去吧……”
顿无羡闻声,恭敬退出御书房。
待其走下石阶,便见一抹身影在暗处闪了一下,看背影,走路有些蹩脚……
皓月当空,群星璀璨,天海如银河倾泻,波光粼粼。
天地商盟,二楼。
温去病终于等到钟一山。
之前钟一山在世子府失踪,他正想去找便听有人来报钟一山大闹兵部,大闹天牢且在钟情茶楼呆到这个时辰。
他很想知道原因。
“一山拜见盟主。”钟一山并没有在送沈蓝月回沈府后第一时间来天地商盟,是因为那时的他根本不知道该跟颜回说什么。
他曾信誓旦旦向颜回保证过,必会凯旋。
钟一山无颜来见眼前男子,脸上尽显愧疚之色。
温去病最心痛的,莫过于此。
他没说话,直接让颜慈将彼时铺在桌面的行军图纸拿出来,重新铺好。
“这是?”钟一山一眼认出眼前图纸,惊走几步到桌前,俊眸凝蹙。
“这是军演的行军图。”温去病重新将黑白子模仿当日钟一山与马晋排兵布阵的细节,一一落子。
钟一山不语,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只要想到与军演有关的任何事,他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当日沈蓝月所率一千兵行至此处,突然遭受黑衣人攻袭……”温去病指定那处标有红色标记的地方,“颜某当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人。”
钟一山陡然抬眸,惊愕不已。
“你可以看到,这张行军图纸各向外延伸二十里,颜某在向外延伸的二十里处设的眼线并不多,是以,我也是在沈蓝月与黑衣人交手之后才赶过去……”
“盟主……在场?”钟一山噎喉,清眸染泪。
温去病摇头,“颜某赶过去时被一个蒙面黑衣人拦在距离沈蓝月与右翼军不到十里之处……颜某无能,被那黑衣人拦堵整一日也才逼进近五里,终是没来得及救沈蓝月于危难,对不起……”
钟一山摇头,眼眶突然就湿润了,“如果……如果不是盟主与那黑衣人战了整一日,只怕涟漪、段定跟都乐都会死在那蒙面人手里……盟主可知那些黑衣人是从哪里来的?兵部在军演外三十里处有戒兵,他们不可能没有丝毫动静就闯进来,算上南北两军,黑衣人数量当有七百!”
“有密道。”温去病当日离开嘉陵山脉,除了找周生良便是吩咐颜慈派人去查,务必查到那些黑衣人入处。
钟一山皱眉,“谁会在那里挖密道?那密道多长?”
“刚好可以逃过兵部戒军视线可及范围。”温去病长叹口气,“以密道长度而言,绝非两日可以完成。”
“朱裴麒!”钟一山眸色瞬间赤红,“无论军演规则还是地点都是他定的!最早知道的人,必有他!”
温去病沉默,这两日他也在想这个问题,可若说是朱裴麒,他似乎又有所迟疑。
“朱裴麒在朝中一直没动你们,难不成……他在等军演?若如此,他之前败给我们那么多次,只是为了麻痹我们,为的是给我们致命一击?他有这样的城府?”
钟一山颓然靠在椅背上,眸间渐渐深沉,“至少在谋害元帅这件事上,他的城府比一山想象的要深。”
“可除了这件事,他似乎也没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手段……有没有可能……他背后又来了高人?”温去病提出了这样的假设。
钟一山猛然直起身子,目光骤暗,“狂寡!”
“还有那个黑衣人,就身手而言那人并非出自中原江湖,是忍者。”温去病补充道。
“以朱裴麒的本事他笼络不到这两个人,至少狂寡不会为他所用。”钟一山冷眸渐寒,“颍川。”
颍川王是朱裴麒外祖父这件事并不是秘密,甚至皇上封朱裴麒为太子,很大程度上也是有颍川方面的原因。
温去病没有反驳,“朱裴麒背后的确站着颍川王。”
“一山想过颍川方面会介入,却没想过他会把目标定在我跟沈蓝月他们身上。”钟一山紧蹙着眉,“自入朝我便一直低调,并没有露出马脚。”
“倘若我们假设朱裴麒背后有高人,那么此人在军演之后必会再有动作,颜某怕的是……”
“敌暗我明,胜负难料。”钟一山隐约意识到,他似乎遇到了重生以来,最厉害的对手。
一切皆猜测,温去病没有对未知之事做过多猜测,“颜某听说你白日大闹兵部跟天牢,天牢之事颜某明白,至于兵部,二公子怀疑筱阳?”
钟一山摇头,“武院后山时一山教训马晋,以及今日大闹兵部,皆因我并不怀疑马晋跟筱阳。”
温去病不解,狐疑看向钟一山。
“军演之事查到最后,最有可能成为替罪羔羊的无非两个人,马晋或是筱阳。”钟一山冷静分析,“我责难他们,就是想给暗中指使者一个假象,就算他们不出手,我也会把这罪名落在这两个人身上,如此他们有可能会静观其变,坐山观虎斗犹未可知。”
“你想拖延时间?”温去病恍然。
“敌暗我明,除了拖延时间防止他们过快出手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钟一山能在最短时间里想到这样的拖延之策,已是难得。
温去病微微颌首,“好在案子交到刑部,你打算如何?”
“在朝中那些大臣眼里,问题最有可能出在兵部,到最后我们无非在兵部找个替罪羔羊,再让陶戊戌把那人办了。”钟一山不甘,却也无奈。
“人你选好了?”温去病挑起眉峰。
钟一山点头,“人是选好了,只是少了些名目,还请盟主帮忙。”
“二公子请说。”温去病神情肃穆。
“偷袭军演是谋逆大罪,背后必有不可告人的交易跟秘密,一山以为中原六国并不合适。”
温去病了然,“天地商盟有商船,扬帆万里,想找这么个真实存在又不好追究的岛国,并不难。”温去病想了片刻,“只是这般,陶大人怕是要表明立场了。”
“不会,既然那人想与我斗,我便代表朝中这些中间势力与他一斗,兵来将当水来土掩,现在人家都踩在头上割脑袋,我钟一山便奉陪到底,无论如何我都会揪出那人,碎尸万段。”
温去病没再说什么,现在的钟一山已经成长到与他齐肩。
钟一山的每一个决定,他都尊重……
夜渐浓。
皇宫里一片寂静,秋风起,偶有侍卫提着灯笼巡视,笼火摇曳,平添几分幽悚。
白衣殿内,穆如玉见到顿无羡时泪眼婆娑,凄怨哀伤的难以自持,眼泪就跟不要钱似掉的噼里啪啦。
秋盈则在旁侧将钟知夏暗中毒害穆如玉腹中‘皇长孙’的事说的绘生绘色。
事情还要从那日钟知夏主动到白衣殿送桂花酥开始……
自那日之后的第二日,宫中玫嫔过来探望,带了些马蹄糕。
若单论马蹄糕与桂花酥,无非是平日里最常见的吃食并无特别之处,哪怕搁到一起吃也没什么。
问题就出在桂花酥里有一种极为特别的香粉,那香粉并非出自御膳房,而是钟知夏在将桂花酥拿出御膳房之后,自己洒上去的。
那种香粉的味道虽然很淡,可持久,是以在白衣殿内久久弥散不去。
偏在第二日,玫嫔送来了马蹄糕。
“马蹄糕如何?”床榻旁边,顿无羡一边安抚穆如玉,一边凝声质问秋盈。
“回大人,马蹄糕与那香粉的味道混在一起,可致我家娘娘胎气不稳,那钟知夏好歹毒的心!竟连娘娘的孩子都敢害!”秋盈故意没有以‘皇长孙’称呼穆如玉腹中胎儿。
因为她知道,顿无羡在乎。
“这件事,御医发现了?”顿无羡目露寒色。
“御医没发现,是……”
秋盈再欲解释,却被穆如玉打断,“是本宫发现的。”
穆如玉说完话,自枕下取出一本医书,医书有些泛黄,很是破旧。
“这是?”
“本宫有孕那日便知这孩子难保,于是让秋盈到外面找了位知名大夫,买下这本医书。”穆如玉抹泪,“没想到歪打正着,这医书里有一页刚好记载马蹄糕与含有谷精草味道的香粉混在一起,可致胎动。”
“你的意思是,钟知夏送过来的桂花酥上面,洒有谷精草制成的香粉?”顿无羡紧拧眉心。
穆如玉垂泪,捂住小腹,“钟知夏这是想断本宫后路,她既如此,本宫便是死也要拉她一起!”
“你先别动气,这件事容我好好想一想。”顿无羡看着手里那本破旧医书,眸色渐凉。
“钟知夏在后宫,你在后宫又无人,能想什么法子!”穆如玉从顿无羡怀里坐起来,“再者,钟知夏怕是得了谁的意,做了那人手里的刀,我这苦命的孩子……”
顿无羡扫过穆如玉小腹,“如今我们腹背受敌,就更应该冷静,钟宏在朱裴麒面前日渐得宠,钟知夏在后宫又这么快找到皇后做靠山……若由着他们这么下去,你我都没活路可走。”
“那你想如何?”穆如玉抬头,狐疑看向顿无羡。
“我听说御医院里养着的那位准太子妃,病的不轻?”
穆如玉听懂了,美眸阴狠,“一箭双雕。”
“在后宫,你既除了钟知夏又除了凤柒柒,在前朝,凤臻知道凤柒柒是被钟知夏害死的,自会跟钟宏玩命,如此,凤臻也断不可能成为朱裴麒的人了。”
顿无羡一语惊醒梦中人,穆如玉略显兴奋,“不错,钟知夏可以是皇后对付本宫的刀,又何妨成为本宫对付凤柒柒的刀……只是……”
“你只需布局,毒药我自会到鬼市去寻。”顿无羡明白穆如玉顾虑什么,现在的穆如玉,除了他耕地播下的种,一无所有。
而他,只想要自己的种……
皇宫,延禧殿
当钟一山从天地商盟回来的时候,温去病在。
主殿正厅的翡翠方桌上摆着六道佳肴,亦有酒。
温去病一身月牙白的衣袍坐在对面,见钟一山走进来便也跟着起身,“阿山,你回来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钟一山看着桌上菜式,眼眸微动。
温去病勾了勾唇,声音有些苦涩,“我怎么可能不在这里。”
钟一山不语,迈步走到桌边,坐下来。
可他不想吃,也吃不下。
温去病明白,索性提起酒壶,斟满一杯端给钟一山,“喝酒,我陪你。”
钟一山没接酒杯,而是看向温去病手里的酒壶。
温去病当下将酒壶递过去,“姚曲的酒,名曰忘忧。”
“忘忧……却不能解恨。”钟一山接过酒壶,仰头大口灌进嘴里。
看着这样的钟一山,温去病眉心皱起,心痛难当。
这当是钟一山复仇路上最难熬的一关,可再怎么难熬,路还是要往前走。
阿山,你可千万别倒下。
“酒!”钟一山手里酒壶已空,大吼。
温去病随即又递过去一壶。
钟一山根本不在乎温去病喝与不喝,只顾一壶壶朝嘴里灌。
他想醉,可越想醉就越清醒,越强迫自己不去想军演的事,脑子里那样残酷跟绝望的画面越是闪烁不停。
钟一山突然重重落下酒壶,双眼死死盯着桌面又似穿透桌面看的更远。
延禧殿陷入死寂,温去病静默坐在对面,没有开口。
不多时,一阵如同小兽般的呜咽声传出来,在延禧殿上空,久久弥散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