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里，楚轩辕已入城门的消息传到了御书房。
但由于楚轩辕在国书上讲明此行专为私事而来，不想惊动大周朝廷亦与国事无关，是以礼部并没有派人出城恭迎。
虽说是私事，楚轩辕却递了国书，看似不合情理，实则却是别有心机。
“楚轩辕递国书的用意，无非就是想给自己一个保障，我大周既知他来，倘若他在城中有闪失，这个锅必然要咱们背。”龙案前，顿无羡恭敬而立，仔细分析。
之前借着被云驭踢折几根肋骨的由头，顿无羡刻意避开徐长卿对朱裴麒下手的那段时间，目的就是坐等朱裴麒去死。
结果徐长卿失踪了。
那么作为朱裴麒暂时还十分信任的重臣，他必然要重新回到朝堂。
为了自己的儿子，为了弄死顿星云，他还得努力。
龙案后面，朱裴麒正襟危坐，双手搭在龙案上，面色阴沉。
“无羡，你说……”朱裴麒仿佛深思之后抬起头，“你觉得，本太子需要牺牲什么，才能得到楚王的支持？”
顿无羡愣住，“太子殿下的意思是……与楚结盟？”
“没错，如果有楚国支持，本太子或许可以
……”话到嘴边，朱裴麒突然沉默，继而转口，“或许可以尽早登基。”
“可是，楚王这些年对大周一直虎视眈眈，他在乎的只有七国排名，他只想争七国第一。”顿无羡震惊看着眼前男子，万没料到朱裴麒竟然急躁到要与虎谋皮。
而朱裴麒真正的想法并不是急于登基，他只是想寻求一个可以跟颖川对抗的势力，用以牵制颖川。
即便与楚王结盟有危险，那也总好过到最后他被自己的外祖父一脚踹开，这大周江山改朝换代。
就算放弃七国第一，也总好过放弃就摆在眼前的皇位。
当然，这些话朱裴麒不会对任何人说，在没有绝对把握之前，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他对颖川的怀疑。
是以即便是面对顿无羡，朱裴麒也没有说出真实想法。
“这件事且容本太子再想想……”朱裴麒再度转移话题，“对了，穆如玉在别苑里可还安生？”
“太子殿下放心，微臣已派人日夜监视。”
所以说朱裴麒有的时候，真的是运气不好。
彼时穆如玉求得周皇恩准令其出宫养胎，他随后便将监视穆如玉在宫外一举一动的任务，交到了顿无羡手里。
“听好了，不管穆如玉生下什么东西，都不可以与本太子沾上半点关系。”朱裴麒狠声开口。
“微臣明白。”
顿无羡微微俯身，睫毛垂下，挡住了眼底那抹暗影……
皇城，世子府。
楚轩辕终于站到了这扇门外。
一袭深紫色的直裰长衣，领口跟袖口都绣着银丝团纹的滚边，外披的长袍亦是深紫色，墨发以金冠束起，剑眉星目，身形笔直，只是一站便让人觉得犹如神邸一般威风凛凛，高不可攀。
他静静看着眼前这扇镶着古铜疙瘩的朱漆木门，沉默不语。
此时，已有侍卫上前叩响府门。
门里的管家早就候在那里多时，依照温鸾的意思，听到有人敲门就开。
不必拒人于千里之外，显得自己有多见不得人似的。
府门大敞，楚轩辕迈步走进去，满身的帝王气息跟威严让所有人本能觉得低至尘埃。
在他身后，花无忌跟亮枪皆被五花大绑，由侍卫一并推进府里。
卫姬跟剩下的侍卫，则被安顿在幽市醉仙楼。
正厅，楚轩辕径直走向主位，落座。
这时管家已至近前，拱手，“三公主有过交代，楚王若是来了且屈尊在这里稍等，三公主这就过来。”
“鸾儿在做什么？”楚轩辕侧眸看向管家，音色深沉却隐隐的透出一丝急切。
管家俯身，“三公主正在梳妆。”
楚轩辕唇角勾起微微的弧度，抬手退了管家。
这是鸾儿的习惯，每每他入启祥宫都会等上半柱香的时间，因为温鸾总是希望在自己面前展现出最美的样子。
这就是所谓的在乎吧。
因为在乎，楚轩辕喜欢这份等待。
他忽然觉得自己带花无忌跟亮枪过来，似乎有些多此一举。
鸾儿怎么会赶他走呢？
不会的。
终于，楚轩辕在这份等待中看到了温鸾。
一袭华衣，倾城容貌。
初见便觉惊艳，经年之后亦如初见。
楚轩辕情不自禁起身，眼底闪烁出光彩，“鸾儿……”
在无比殷勤的期盼跟深情呼唤的下一瞬，楚轩辕终是注意到了异常。
他的鸾儿正双手摸索着走进厅门，她没有看向自己，瞳孔仿佛失了焦距。
心，就像是被一根细丝紧紧缠绕，那细丝越勒越紧，令他几欲窒息。
“鸾儿……你的眼睛……”
就在楚轩辕疾步走过去想要扶住温鸾的那一刻，温鸾手臂猛然抬起，避开。
“让一让。”温鸾冷漠开口，她能精准判断出楚轩辕就站在她左前方的位置，她转过去，清澈无尘的目光对准了楚轩辕。
她看不到，但她知道自己的角度跟方位都没错，如果她没瞎这场景定是她与楚轩辕四目相视。
而这一刻，温鸾最庆幸的是。
她瞎了。
“鸾儿……”
“烦请楚王让一让，本公主站的很累。”温鸾打断楚轩辕，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脸上亦没有任何表情。
楚轩辕愣住了，这不是他所期待的场景，这不是他所期待的温鸾！
他的鸾儿每次见到他，都会很欢喜的扑进他怀里。
“惹不起。”温鸾没有再叫楚轩辕让一让，而是摸索着绕开，缓慢走到刚刚楚轩辕坐过的位置坐下来。
那是主人的位置。
“鸾儿，朕来接你了，不管是谁伤害了你，朕都会替你讨回公道！”楚轩辕转身，无比心疼又无比坚定承诺。
就像他们大婚的那一日，他承诺温鸾会永远保护她一样，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直到现在，温鸾都还记得楚轩辕那时的样子。
完美到无可挑剔。
现在想想，她那时的回答特别像一个憨|批。
她说，我信。
“楚王坐吗？”温鸾坐稳之后，淡漠开口。
楚轩辕皱眉，“鸾儿，你生气了？”
“不坐就站着说。”温鸾自桌边摸过一个空的茶杯，自顾提壶，侧耳仔细听着声音倒满，之后端起来，轻嘬一口，“不知楚王登门造访，有何贵干？”
楚轩辕震惊看着眼前女子，面对这样冷漠的温鸾，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
“鸾儿，如果你怪朕，朕向你认错，是朕没有保护好你，所以朕亲自接你来了，跟朕回去，好不好？”楚轩辕渐渐恢复到以往的冷静。
他知道，温鸾生气了。
“还有别的事吗？”
温鸾是去梳妆了，还换了衣服。
此时此刻，面对楚轩辕的温鸾依旧光鲜靓丽，依旧倾城无双。
那是因为她就算不是楚国皇贵妃，也是韩国三公主！
女为悦已者容，没有悦已者，温鸾也要活出她作为韩国三公主该有的尊严跟气度。
就算！
她心里其实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的镇定跟若无其事！
心，很痛。
痛到她的心好像是被谁抛到了荆棘里，每跳动一下就如万箭穿心，鲜血急涌。
全天下都能看出来楚轩辕利用了她，甚至利用了她肚里的孩子。
她岂会不知啊！
同榻而眠十余年，岂会不知啊！
山盟海誓是真，或许只是那一刻是真。
“对不起，鸾儿，不管你如何怨恨朕，都请你给朕一个机会，让朕弥补！”楚轩辕走向温鸾，他无比动情又无比坚定的伸出手，想要把温鸾抱进怀里。
这是他们往日最习以为常的动作，楚轩辕甚至没想过温鸾会拒绝。
温鸾的确没有拒绝，就是抖了一下。
整杯茶尽数洒在楚轩辕身上，茶杯也跟着掉在地上，支离破碎。
“不好意思，手滑了。”温鸾可以想象到此时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楚轩辕有多狼狈，她以为她会因此发泄出什么。
可原来，她竟无喜，无怒。
看着满身茶渍，楚轩辕噎了下喉，“朕知道你不会轻易原谅朕，没关系，朕可以等。”
“楚王可以等。”温鸾肯定道，“但请别在这里等，管家，送客。”
听到温鸾召唤，一直守在外面的管家登时进来，“楚王，请。”
楚轩辕未动，只深深凝视眼前女子。
半晌后，楚轩辕非但没有离开，且还坐到客位，抬手瞬间，外面侍卫将堵在花无忌跟亮枪嘴里的绢帕拿出来。
“温鸾，你咋瞎的！”花无忌一双眼睛早就血红，悲愤怒吼。
以温鸾的轻功，她岂会不知道花无忌就在前院，她连亮枪都感觉到了。
这会儿花无忌问起，她也就答了。
“带诺儿到大荒山看雪的时候，盯太久就瞎了。”温鸾轻描淡写开口，声音很大，她怕花无忌听不到，“你呢？”
在听到‘诺儿’两个字的时候，楚轩辕眸色顿时闪过一抹悲伤。
他暗咬皓齿，生生承受住了那份悲伤。
“我没事！花大爷好的很！”
温鸾就知道花无忌会这样说，她相信此刻就算有刀架在花无忌脖子上，那悍妇都不会认怂。
“我们只看着不成？”毕运愤怒反驳。
“你们认识的温鸾，难道与我认识的温鸾非同一人？”
钟一山眸色渐凝，肃冷开口，“我认识的韩国三公主，敢爱敢恨，敢舍敢弃，那般洒脱的性子能被谁欺负了去？花无忌的性子你们知道，她在被松绑的时候都没有直接去跟楚轩辕过招，为什么？”
“她打不过……”
“她是打不过就会认输的人吗？如果是当初就不会被穆挽风七擒七纵！她是怕打输了会让温鸾丢脸，我们不是不能打，前提是出手必赢，没有这个前提我希望你们一会儿进去的时候，可以冷静。”
这才是钟一山的最终目的。
软骨散的药效尽除，温去病跟毕运皆坐起来，却没有急于奔下马车。
车厢里一阵沉默，最后先离开车厢的是毕运，温去病起身时，钟一山又道，“打不过我们便不打，话倒是可以说的嚣张一点。”
温去病明白钟一山那份用心良苦，“阿山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四目相视的瞬间，钟一山终于看到温去病脸上那抹肃然跟冷漠，坚毅跟寒凉。
想必在天地商盟时，那张面具下的样子就是这一刻的样子吧。
一定是。
钟一山没有跟他们一起走进世子府，这是家事，他暂时不方便插手。
府门处，毕运看到哑叔驾着马车离开，转尔凑到温去病身边，“主人，刚刚钟一山说的那些话，属下觉得很有道理。”
“所以呢？”温去病挑眉，问道。
“所以一会儿你出手的时候，属下可能不会帮忙。”
温去病，“……”
打死你算了！
在钟一山用心良苦的说教之后，温去病跟毕运达成共识，不管一会儿进府看到什么，都不要动手。
原因是，打不过。
相比往日的世子府，现在的世子府多了许多人，单是前院来自楚国的侍卫，就有十几号。
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
看到这个阵仗，毕运越发觉得钟一山说的好有道理。
他不怕群殴，但怕因为自己出丑而令三公主尴尬。
且说这会儿温去病跟毕运都已经走进后宅，依旧没看到本该迎出来的管家。
非但管家没看到，连个下人的影也没瞧见。
人都哪儿去了？
这是温去病跟毕运共同的疑问。
好在这个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
后宅主卧旁边的厢房热闹非凡，温去病跟毕运走过去的时候，分明看到十几个下人在管家的指挥下正在搬东西。
桌、椅、柜、床！
哪怕是一盆三色堇都没能幸免！
好好一间布局大方、格调优雅的厢房，就这么给搬空了。
温去病站在院里，双手环胸，一脸不解，“他们在干什么？”
毕运摇头，“不知道。”
“为何从那间屋子里搬出来的几个物件，看着这么眼熟？”温去病再问。
毕运凑过去，“主人，那是你的东西。”
温去病侧眸，怔怔看向毕运的同时终于记起来了。
那是他的屋子啊！
打从温鸾住进世子府后，温去病毫无疑问就从主卧里搬出来，连带着桌椅床柜全都移到旁边厢房，别问为什么，他家皇姐就是拿来惯的。
温鸾看上哪里就住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至于温去病为什么一时没有想起来，因为近段时间他一直都住在延禧殿啊！
这下温去病不干了！
且在毕运还保持看热闹的姿态时，温去病大步冲过去，“管家！”
管家鲁东跟颜慈是老友，年近六旬，鹤发苍苍但精神矍铄，不会武功但心思细腻，凡事都能想的周全，且性子温和。
尤其在工钱上不会斤斤计较。
因为早在自家主子搬过来的第一年，他的工钱就已扣到死后了。
“世子您什么时候回来的？”鲁管家见温去病怒奔过来，当即恭敬迎过去。
温去病怒，指着厢房，“什么意思？”
“世子回来的正好，老奴正想跟您禀报此事，楚王说是想住这间厢房，所以老奴叫下人们把这间屋子空出来，您看您想住哪间，老奴这就叫下人把这些物件搬过去，打扫干净……”
鲁东还没说完，温去病直接跳了起来！
“他叫你搬你就搬？你吃谁的住谁的拿谁的工钱，自己心里没数吗！”
鲁东性子极温和，“世子息怒，楚王说了，老奴要不差人搬他就叫手下侍卫搬，老奴想着这些都是世子喜爱之物，若被那些侍卫碰坏了不好，所以……”
“该死的楚轩辕！他人呢！”
温去病狂怒叫嚣时，有声音从后面传过来，“在你身后。”
低戈的声音，深沉的音调，这动静温去病就算许久没有听到也不会认错。
因为这是他这辈子最讨厌的声音，没有之一。
温去病闻声转身，四目相视。
彼此皆在心里暗暗嫌弃。
在温去病眼里，楚轩辕就算刮的很干净的络腮胡也是看到就觉得丑，没有最丑只有更丑，一次比一次丑。
最初温鸾嫁到楚国的那几年，温去病最担心的就是他家皇姐半夜睡觉不小心睁开眼睛的时候，会被睡在自己旁边的丑八怪吓死。
在楚轩辕眼里，温去病长的太过俊俏，美的毫无底线，身为男子长的没有一点瑕疵真的不觉得惭愧吗？
这种长相在楚国属于犯规，拉出去砍十次都不为过。
“楚轩辕，谁让你把本世子的东西搬出来的？谁准你住在本世子的房间里？”温去病特别傲娇的扬起下颚，语气十分嚣张。
“朕行事，需要谁让？”楚轩辕漠然看向温去病，眼中万年如一日的不屑跟冷讽。
“哈！”温去病大步走过去，发现走太近身高差就明显了，于是退后几步，“这是本世子的地盘！你给我滚出去！”
“这是大周地盘，朕若开口，周皇必然会给朕面子，到时候滚的人，有可能不是朕。”楚轩辕一袭紫衣，束手而立，尊威丝毫不减，双眼傲世无双。
温去病深深吁了一口气，“你可以住下来，但绝对不允许是这间房，否则本世子就跟皇姐一起搬出去！”
“鸾儿不会听你的，因为她舍不得花无忌。”楚轩辕的语气，极尽威胁。
温去病笑了，把牙一咬，“皇姐舍不得有什么关系？本世子舍得！”
楚轩辕忽想到当年温去病做的那些无脑事，视线缓缓转向站在旁边一早被他封了穴道的毕运，“那朕就对毕运不客气。”
温去病乍一听差点儿没乐出来，“那就请楚王千万不要客气！管家，把所有东西都给本世子搬回去！”
毕运一瞬间的想法是，生活终于对我出了手……
就在鲁管家照着自家世子的意思，准备往回搬时，隔壁主卧里突然传出声音。
“喝……”
“喝……”
温去病跟楚轩辕对这样的声音简直不要太熟悉，他二人几乎同时走向主卧，温去病在前，率先推开房门。
只见主卧外厅，温鸾跟花无忌正推杯换盏，桌上一堆羊肉串，地上至少摆了十个空酒坛。
旁边，站着一个伺候的下人。
什么情况？
一直反对温鸾酗酒的花无忌，竟然会跟温鸾一起喝的酩酊大醉！
面对两个‘撒酒疯’的女人，你跑晚了都会危及性命。
于是在十个空酒坛噼里啪啦摔过来的时候，温去病直接就走了。
他忽然觉得，让楚轩辕住在那个房间里，也挺好。
因为他家皇姐喝疯之后真的很会闹人，而花无忌喝懵逼之后的效果跟打输仗是一样的，杀鸡。
如此预想，温去病临走之前叫管家多买了二十来只鸡，全搁在楚轩辕住的厢房外面……
主卧正厅，一直默默守在旁边的流刃总会不经意瞥向温鸾。
他终于知道温鸾的眼睛是怎么瞎的了。
原来是在大荒山，是在他们初见的时候……
彼时因为徐长卿的命令，他只负责把温鸾劫回大周皇城，那时他并不是很清楚在这个女人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也不在乎。
可是后来，他有打听过，十分详细的打听过，甚至往前追溯到温鸾与楚轩辕在虎兽山时的初遇。
他惊奇的发现，那一年，那个时间他亦在虎兽山！
那是何等巧合，又是何等遗憾！
他总觉得如果那个时候，与温鸾遇见的不是楚轩辕而是他，会怎样？
而这人世间的缘分又是何等奇妙，多年后，他又遇到了那个原本在虎兽山时就该被他遇到的女人。
流刃默默看着温鸾，他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回来。
不是想看她过的不好，是想看她，过的好……
楚轩辕已经到了大周，钟一山知道这大周各方势力必然都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跟态度。
保皇派不会与楚轩辕有任何交集，不会结盟也不会暗杀。
在保皇派心里，七国周为首，周、楚结盟虽好，可这些年楚轩辕的野心也是路人皆知，他们自然不会引狼入室。
而在钟一山看来，朱裴麒是个变数，颖川是个变数。
他在等这一场戏，在等所有人的态度分明……
虎|骑营校场，钟一山跟婴狐皆坐在高台，都乐跟范涟漪则在下面练兵。
钟一山扭头看向婴狐，又看了眼婴狐旁边的小狼，微微蹙眉，“你们两个怎么了？”
婴狐左手缠着绷带，小狼整个后腿都被白布包着。
“没有啊！我们没事！”婴狐摇头，一脸诚恳。
钟一山越发挑眉，“找人打架了？打输了？对方几个人？”
面对婴狐，钟一山每每说话，语气里都情不自禁流露出宠溺跟纵容。
只是像婴狐这样的孩子，他不纵容还能怎么办呢。
婴狐见钟一山很认真的在问，想了想，“对方没有人。”
钟一山，“……”
“全是猪。”提到昨晚的惨痛经历，婴狐仿佛血槽已空的样子堆成一团，眼睛放空，“野猪是猪吗？不是……”
就在钟一山再想盘问的时候，婴狐突然坐起来，一对眼珠儿瞪到极致，“一山你不知道那些野猪有多厉害！我被师傅扔进猪圈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差点儿没让那群野猪给踩死！它们撞来撞去的我都没爬起来！要不是小狼跑过去救我，我现在都见不着你了！”
听到婴狐如此说，钟一山想要替婴狐找场子的事儿也就作罢了。
师傅锻炼徒弟，他就别插手了吧。
“一山你说我上辈子是不是刨过我师傅的祖坟？”婴狐恨恨道。
“没有。”钟一山笃定开口，“你上辈子可能偷过周生院令的剑。”
婴狐想了想，“可能是。”
“开玩笑的，周生院令还是很喜欢你的，而且我觉得他是一个好人。”钟一山一直都相信对婴狐，周生良倾注了心血。
婴狐则有不同想法，“世间哪有好人，只是坏的程度不一样吧！”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钟一山猛然看向婴狐。
婴狐自然意识到钟一山异常，“怎么啦？”
钟一山目色深深，紧紧盯着婴狐，一种从未想过的可能性闪现在脑海里。
温去病可以是颜回，那婴狐又是谁？
“一山你别吓我，你咋啦？扭着腰了？”婴狐眼中尽是担忧，拖着残躯就要站起来。
钟一山摇头，“没事……”
“真没事啊？”婴狐还是很不放心的样子。
“没事。”钟一山突然看向婴狐，“你除了婴狐还有别的名字吗？”
“没有啊！我就一个名字！”婴狐完全不明白钟一山为什么要问他这个问题。
“没骗我？”
“不骗你！”
钟一山看着婴狐那双无比真诚的目光，终是打消心中疑虑。
婴狐那份率真应该不是装出来的。
换言之，如果他连婴狐都看不穿，被骗也是活该。
夜，降临。
满天星斗，如珍珠闪闪发亮，又如一把把的碎银洒下来，晶莹剔透，美而无言。
皇城靠近玄武大街的苏府，灯火微亮。
虽然这座宅子的主人，从吏部侍郎晋升到吏部尚书，苏府却没有因此大肆修缮，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变化，只是府前换了新的匾额，匾额材质从柳木换成了紫檀。
在朝中所有人眼里，苏仕这个吏部尚书绝对是捡来的，不论是资质还是城府，苏仕都差太多。
而苏仕精明之处，就在这里。
他明明才高八斗，通读古今，看透人生看淡世俗，却能给人一种明明不聪明却总是自作聪明的感觉。
在大多数人眼里苏仕是小人物，即便现在的他，已经是吏部尚书。
房间里，烛火被银制丹顶鹤的灯罩罩在里面，光芒耀眼。
桌案上的铜壶滴漏就快流到尽头，一
身褐色袍子的苏仕终是起身，缓缓走到窗边，打开窗棂。
寒风侵袭，凉意沁入肺腑。
苏仕紧了紧肩头未扣系带的暖裘，抬头看向夜空。
就在铜壶滴漏里最后一滴油落下来的时候，一只黑色兀雁俯冲而落，停在了苏仕身前的窗棂上。
苏仕伸手，动作娴熟抽出兀雁腰下信筒里的密件，之后敲了下窗棂，兀雁掠起，顷刻消失在夜幕。
拿到密件的苏仕阖起窗棂回坐到桌案后面的木椅上，面色肃凝打开密件。
‘防太子，与楚结盟。’
看到密件的刹那，苏仕长眉微皱。
如他所料，王爷对朱裴麒已经没有初时那般信任。
而他无比清楚的知道，这种猜忌早已有之，更是在瘟疫一案之后加重到不可调和跟消除的地步。
不得不说，这都是徐长卿给他留下来的麻烦！
“徐兄，你也真是该死。”
苏仕打开烛罩，将密件置于烛前焚毁，眼底闪过一抹幽色。
徐长卿岂会失踪，他应该是被钟一山祭了在军演中无辜丧命的沈蓝月。
与钟一山斗了那么几场，除了第一场侥幸胜出，其余皆得不偿失最后连命都赔进去了，值得？
不值得。
所以这世上什么都可以动，就是别动感情。
苏仕吹熄手里最后一点星火，叩好灯罩，身子缓缓靠到椅背上。
朱裴麒既是对颖川有了猜忌之心，他便不会把自己的身份透露给任何人。
那么阻止朱裴麒与楚轩辕结盟的可能性，就只有一个办法。
暗杀。
假借朱裴麒之名，对楚轩辕来一场无关痛痒的刺杀，绝对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一来可以断了朱裴麒想要跟楚轩辕结盟的心思，二来可以让保皇派对朱裴麒多些信心，免得碰触到那些人的底线。
苏仕深知那些保皇派的底线在哪里，关起门来怎么斗都可以，打开门跟大周一直以来的假想敌结盟与卖国无异。
木椅上，苏仕双手插叩，拇指交错旋转，眸色愈深。
如果说徐长卿推朱裴麒上位的方法，是以肃清中间势力逼迫他们站队，朝局明朗再各个击破，他则是以各个击破的方法，用以肃清中间势力。
顺序不同，意义则孑然不同。
徐长卿想要肃清中间势力，必然要朝势力相对薄弱的新生势力下手，也就是以钟一山为首的顿星云、侯玦等人。
而他的对象，明显是朝中那些久未表态的中间势力，譬如马晋。
说起马晋，当初他背地里散布谣言本想逼马晋主动站队，谁能想到保皇派竟来了一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如果不是顿无羡从中斡旋，马晋现在难保不被逼到鱼急撞网，狗急跳墙的地步。
看来朱裴麒对顿无羡，还是十分信任的。
苏仕长吁口气，不禁冷笑。
他可不看好那个人呢！
至于暗杀，苏仕终是想到了那位被颖川王留在皇城的扶桑隐皇子。
是时候，联系了……
深夜的定都侯府，马晋正与自己的孙女一起用膳。
且说马予曦自嫁给兵部尚书筱阳之后，经常会与筱阳一并回府陪自己的祖父吃晚饭。
只是今晚，筱阳因为避嫌，没有来。
是的，筱阳一直都是保皇派。
“爷爷，孙女不明白，您为何要站队到太子党呢？朱裴麒根本不可能是一位明君，您也看到了，当年他是怎么对穆挽……”正厅桌前，马予曦憋了许久才敢把自己的质疑说出口。
“闭嘴！”马晋冷声喝斥，“吃饭。”
“爷爷！筱阳那日便与您保证了，只要您肯归到保皇派，不管您当初做了什么事，他都能请动镇北侯出面调解，可您为什么偏偏就信了顿无羡！”马予曦干脆搁下碗筷，负气道。
看着自己孙女那副愁容满面的样子，马晋想了片刻，“爷爷这么做，筱阳那小子给你脸色了？”
“怎么可能？他是心疼我！我也是心疼您啊！一步错步步错，改都来不及啊！爷爷！”
“好了好了！筱阳在皇上面前算什么？即便是钟勉在皇上面前也未必能说得上话，反倒是顿无羡，那是太子殿下最信任的重臣，相比之下爷爷该信谁？”马晋无心吃饭，“你若觉得为难，以后别回来了。”
“爷爷！”马予曦红了眼眶。
“你回去告诉筱阳，不管本侯站了谁的队，我都是你爷爷，他要敢欺负你，本侯带着龙魂营里十万兵将灭了他！”
“可是……”
“管家，送大小姐回筱府！”马晋挥手，不再看向马予曦。
马予曦无奈，只得离开正厅。
直到府门外传来马蹄声，马晋方才扔了手里银筷，重重靠在椅背上。
刚刚他对自己孙女所有的解释，都不是真的。
马晋到最后没有选择筱阳亦或保皇派，并不是因为他不相信筱阳乃至钟勉，也不是他有多相信顿无羡。
因为，心结。
他对穆挽风一直存有心结。
他不明白穆挽风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过他，到底是怜悯同情还是一种另类的轻蔑！
马晋纠结在自己给自己画出的怪圈儿里，怎么都走不出去。
所以就算没有顿无羡引的这条路，他也不可能归到保皇派队伍里。
保皇派里有多少，曾是穆挽风的人。
就在马晋纠结之际，寒意骤袭。
一道寒光自他面前倏然闪过，狠狠插在厅内梁柱上面！
马晋陡然起身，大步冲向前院。
月光昏黄，星光点点。
他不停转身，目光凝望四处却没有发现半个人影。
顷刻后，马晋回到正厅，将绑在那根利箭上的信笺拽下来。
待他展平，脸色骤变。
他忽然将信笺攥紧，双手都有些发抖。
下一刻，马晋猛然走出正厅，冲出府门！
他想去找穆如玉问个明白，可在走下台阶的那一刻，他愣住了。
不是穆如玉……
如果是穆如玉，她根本不需要用这种方法提醒自己 ，而且她早就拿出来了也不会等到现在！
那是谁？
穆挽风？
能够查出这件事的除了穆挽风还能是谁？
这是一个，比他通敌判国还要不齿于世的秘密！
马晋在府门站了许久之后，仿若无魂般回到府里。
角落里，钟一山缓缓迈步，暴露在月光下。
他曾跟颜回说过，皇城四营要尽归于手。
他不只是说说而已……
一夜无话。
翌日，世子府里不管主人还是下人，膳食皆是鸡。
主人喝鸡汤，下人吃鸡肉，剩下的鸡毛全都做成了鸡毛掸子。
正厅，花无忌干了手里那碗鸡汤之后，朝温鸾坐着的方向趴了趴，“我昨晚在楚轩辕房外杀了半宿鸡，怎么样，够意思吧？”
温鸾则将端着的瓷碗摸索着搁到桌边，些许怅然，“当初本公主觉得你这个人挺好，慢慢相处下来我才发现，你挺不是个东西啊。”
“我不是东西怎么了？你智障多年我可抛弃你了？”花无忌呶嘴坐回来，瞅向旁边流刃，“你叫什么名字？”
未及流刃开口，温鸾直接把话接过来，“他叫任流，你就叫他小流子吧！”
花无忌震惊，“他是太监？”
“我不是。”流刃并不后悔当初在路上的时候，把自己的名字告诉给温鸾，但他很在意温鸾叫他小流子。
说起来，流刃并不是他的本名，他在扶桑有自己的名字。
“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呢。”温鸾满不在乎端起瓷碗，喝了口鸡汤。
莫名的，鸡汤好喝。
“怎么没关系啊！是不是太监关系到他能不能干活！”花无忌一本正经看向温鸾的时候，温鸾喷了！
整口鸡汤一点儿都没浪费，全都喷在花无忌脸上，“咳咳咳……你这个女流氓，你……”
“谁？我？我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太监身子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就是不能干活，温鸾，你是不是想的有点儿多？”
旁侧，流刃已经无法直视眼前两个女人看似无比正常的聊天。
他好歹，也是个正经的皇子……
对于流刃的这个问题。
后来花无忌的想法是，皇子是个皇子，正不正经就不知道了。
此时正厅，温鸾呵呵一笑，“说起来，你对你家亮枪挺好的呀，千里救夫……”
这次轮到花无忌喷了，“注意措辞，那不叫夫，叫侍卫，亮枪是本……是我的侍卫你乱说什么话！”
“你可别告诉老娘，你现在还只把亮枪当侍卫……”温鸾摸索着搁下瓷碗，朝花无忌的方向凑了凑，“你对亮枪就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花无忌抹了抹嘴，“怎么，你对亮枪有想法了？”
“是啊！不然你以为本公主为什么要跟你做朋友？”温鸾脸上的笑容越发深了几分。
旁侧，流刃默默记住了亮枪这个名字。
花无忌自然不会当真，温鸾要不是对楚轩辕死心塌地，她能落到今日这般被七国耻笑的下场？
这世间最可怕的事情，就是那个你从未设防的人，朝你捅了最深的一刀。
就在花无忌想要怼回去的时候，门外传来动静。
最先变脸的是温鸾，她不需要内力也能辨出来者是谁，十几年鹣鲽情深，有些东西早已根深蒂固。
花无忌内力不好，但她长了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看到楚轩辕一刻，花无忌直接把手里剩下的那半碗鸡汤泼出去，鸡汤溅在楚轩辕身前，却没有沾到那抹紫色锦袍半分。
流刃不敢动用内力，但仅凭肉眼则能推断出楚轩辕内力深厚至极，非他可比。
七国皇族第一的说法，名不虚传。
既然浪费了鸡汤，那就连碗也别要了！
花无忌直接拿着手里的碗砸向楚轩辕，瓷碗竟然没有飞出一个完美的抛物线，而是在几乎就要撞过去的时候，生生扭曲直落向地面，碎裂的瓷片迸飞到两侧，楚轩辕分毫无损。
“花将军还想砸什么？”楚轩辕如鹰隼般的眸子瞥向花无忌，声音平静，不怒自威。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刚刚是手滑，不许手滑？”花无忌梗起脖颈，一脸无辜道。
“你们出去。”楚轩辕淡漠抿唇，只是音落之后花无忌未动，流刃亦未动。
正厅里气氛骤降，一直没有开口的温鸾缓缓站起身，“小流子，扶本公主出去。”
流刃闻声，登时上前，双手正局促时温鸾已然将手搭过来。
肌肤相触一刻，流刃只觉心跳猛然快了数倍，彼时把温鸾从大荒山背下来时也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花无忌见温鸾表了态，自是起身跟在后面，两条腿迈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擦肩而过时，楚轩辕倏然挡在温鸾面前，漆黑狭长的眸子落在流刃手上。
冷风骤袭，流刃陡然觉出痛感，整个左臂就那么垂下来。
“滚出去。”
流刃低头，他明明感觉到了！
可他不敢出手！
不能！
“楚王站在别人的地盘上就敢这么嚣张，是谁给你的勇气？”
自楚轩辕出现那一刻，温鸾一直保持低姿态，硬是把那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写在脸上，但流刃连句话都不曾顶撞就挨了这一下，她有些不高兴了。
“鸾儿，朕只是想跟你好好聊一聊，有些事朕是可以解释的。”楚轩辕的确不高兴，他的鸾儿从未曾叫别的男人碰过手，就算是楚宫里的太监都没有过。
刚刚看到流刃把手伸过去的时候，他心里忽然升起一种莫名的冲动！
如果不是强压火气，流刃那条胳膊不仅仅只是脱臼。
偏在此时，外面有侍卫急匆而至，“皇上，醉仙楼那边……”
“闭嘴。”楚轩辕侧眸，愠声喝斥。
侍卫面露难色，“……卫皇贵妃割腕……”
楚轩辕猛然转身，漆黑明眸狠戾瞪向那名侍卫。
片刻后，离开。
眼见楚轩辕的身影淡出视线，花无忌发狠跺脚，“狐狸精就是有手段！”
耳畔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温鸾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断了。
如果这人世间彼此相爱的两个人之间会有无数根心弦连在一起，才能心意相通。
那么在诺儿离开的时候，她与楚轩辕之间的心弦已经断了大半，之后从楚宫到大荒山再到大周，每当一个消息砸到她头上的时候，心弦就会一断再断。
到现在，所剩无几。
“小流子，你过来。”温鸾抬起手，摸索着碰到流刃身上，双手叩住他左臂，猛一用力。
流刃咬牙忍着，未吭半声。
“你下去吧。”温鸾面无表情松开流刃，转身走向内室。
“温鸾？”
花无忌见状跟过去，却见温鸾摇手，“我困了。”
“真困了？要不我陪你喝酒？”
“不喝。”
看着那抹悲伤到让人绝望的身影，流刃终是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