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两夜,此时的寒山在昏黄月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寂静。
范涟漪跟段定一路飞纵,二人此时已经蹬上通往寒山寨的一条崎岖山路。
只要想到自家主帅很有可能陷入困境,范涟漪便不时加快脚步,恨不得下一时便能到达寒山寨管曲银河要人。
“涟漪!小心……”
就在范涟漪欲提速时,一道冷光贴颈而过。
范涟漪猛然闪身,此时段定也已至近前,二人朝那道冷光看过去,竟是一支飞镖。
不远处,一阵厮杀声传过来,范涟漪与段定面面相觑,“会不会是元帅?”
没等段定开口,范涟漪已然朝那阵厮杀声跃身而去。
段定自是紧随其后。
数息之间,段定分明看到范涟漪手持赤锁刀,正愣愣站在那里。
“是不是钟一山他们……”
就在段定开口一刻,视线落向不远处的厮杀,他震惊,大骇。
是沈蓝月!
眼前场景太过深刻,当日惨烈重现,段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蓝月……蓝月你坚持住!”
范涟漪瞬间落泪,提起赤锁刀就要冲过去时却被段定猛然拽住。
“那不是真的!”
迷心阵是一种迷惑心智的法阵,它利用阴阳八卦与奇门遁甲的巧妙配合,暗含天地环宇五行相克之学,虚实倒置,无本无末。
阵内汇聚至阴戾气,由念生妄,由妄生欲,此阵会将破阵之人心底执念以虚幻的方式呈现出来,让破阵之人身陷其中,继而忘我,无我。
不管是之前的钟一山跟温去病,还是后来钟无寒跟曲红袖都是因为入此阵而生出那许多幻象。
值得一提的是,倘若二人同时入阵,幻象只会显现出其中一人心里执念的场景。
先入为主。
钟一山跟温去病乃是各自入阵,所见自然是他们心里各自的执念,钟无寒要先于曲红袖入阵,阵中场景便是一片沙漠,范涟漪跟段定也是同样道理。
因为不是段定心底魔障,是以他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当下拉住几欲冲杀过去的范涟漪。
“涟漪!这不是真的!我们在寒山!”
不远处,沈蓝月正与贼匪奋力厮杀,身上满是鲜血。
“你放开我!”范涟漪狠狠甩开段定,竭力嘶吼,“你没看到吗?那是蓝月!”
段定看到了,可他知道眼前一切都是假的。
只是范涟漪没给他解释的机会,当下举起赤锁刀,狂啸冲杀过去!
没有人比段定更清楚,沈蓝月的死是范涟漪永远都过不去的劫,此时看到范涟漪冲向那群贼匪,段定不得已跟了过去。
好在,段定既知这一切都是假的,便没有深陷阵中。
他是闯过天罡阵的人,入阵一刻便猜出这必是曲银河的杰作,寻生门,破阵眼。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自己跟范涟漪困死在这个阵里……
整个寒山,最值得一提的,就是婴狐。
毫无疑问,婴狐比段定跟范涟漪先离开军营,轻功又在他二人之上,是以婴狐早在阵中。
可跟所有人遇到的情况不同,婴狐虽身陷迷心阵,但他眼前所见却是寒山实景!
嗯,毫无执念之人莫说身陷迷心阵,他就是被梦魇压住,心里也是一片澄净。
婴狐就是这样,如此的特别。
是以,婴狐根本无须破阵,一眼就看到了镇守在迷心阵阵眼处的铜人。
婴狐也没跟铜人打招呼,直接甩出狼唳剑,出手便是杀招。
话说铜人还在那儿闭眼呢。
狼唳飞斩,携狂啸剑气带起一道神辉!
铜人似有所感,猛然睁开双眼时身体疾速后掠。
婴狐挑剑,狼唳剑势未熄,奔着铜人往前直飞过去。
铜人手中乃是两只金锤。
眼见一道凌厉剑锋直击过来,铜人猛然砸出左手金锤,欲与狼唳以暴制暴!
婴狐怕过谁?
磕就磕!
狼唳剑身与金锤撞击刹那,一阵沉闷巨响乍起,振聋发聩。
铜人手中金锤险被震飞,婴狐紧握狼唳剑的手,也有些微抖。
“哟呵,还是个厉害的!看招!”
遇强则强,我是无敌的小太阳!
即便眼前铜人在婴狐看来,内力要高于他,但这并不是他畏缩退后的理由。
钟一山就在寒山寨里,他此时不冲,更待何时?
要说婴狐自打离开古墓闯荡至今,就服两个人,一个是周生良,另一个就是权夜查。
除了这两个,哪怕是天王老子他也敢动手。
狼唳再起,一道巨大的金色扇面在半空中骤然生成,空气中尽是肃杀。
对面铜人手里那两只金锤亦在同时轰然碰撞,震慑出来的庞大气息正与夜空中那面金扇相遇。
轰的一声爆响!
两股狂啸气流在剧烈摩擦中迸发起出无数飞射四溅的火花,火花在夜空中绽放,犹如星光闪烁,美而无言。
婴狐跟铜人皆不势弱,二人也算旗鼓相当。
夜空中,金色扇面与仿若化形的暗金石山僵持不下,可恨的是铜人突然泄力,将另一半内力涌入其中一只金锤!
紧接着,金锤自铜人手里猛然甩出,直击婴狐胸口。
若按常理,婴狐哪怕想要硬拼,也要泄出半数内力祭出袖内双子剑,用以击挡金锤。
可是婴狐没有!
他半分内力未泄,狼唳剑带着他十成内力疯狂冲抵半空中的暗金石山,直逼铜人。
铜人力有不逮,但被铜人飞甩出去的金锤正以同样速度撞向婴狐。
‘噗……’
‘噗……’
同一时间,狼唳带着磅礴剑气击碎石山,直接斩向铜人左肩,金锤亦准确无误砸在婴狐胸口!
这是结束了吗?
不!
这才刚刚开始!
就在二人皆退时,婴狐拼尽余力祭出袖内双子剑其中的一柄!
纵然只有一成内力加持,双子剑亦以飞快速度射向铜人胸口。
铜人震惊,当即以内力牵引,召回刚刚撞击在婴狐身上的那只金锤。
只可惜,慢了!
‘噗……’
双子剑猛然扎进铜人胸口。
要不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呢!
铜人作为宇文忡用各种珍稀药材泡出来的药人,身强体健,就算还没达到刀枪不入的程度,但婴狐那柄飞剑亦不能伤到铜人要害。
倒霉就倒霉在铜人内力乃是药物加持,并不稳定。
是以在婴狐那一剑已然扎进来,铜人自感生命受到极大威胁,心神一颤,手微微那么一抖,被他召回来的金锤不偏不倚,正搥在插入他胸口的双子剑上。
铜人,意外死了。
眼见铜人倒地,婴狐这才捂住胸口强站起来。
逆血自肺腑向上疾涌,婴狐狠淬一口行至铜人面前,狠狠拔出双子剑。
“虽然是你自己笨,但若想报仇可以找我,听好了,我叫婴狐!”
婴狐绝非烂杀,对方若无杀意,他断无杀心。
对方若想他死,他也不会坐以待毙。
他要活着,去救钟一山!
入迷心阵者八人,婴狐是最先闯出去的一个。
也是最先冲破阴阳阵,入诛仙阵的一个……
寒山之巅,无念再次睁开眼睛,远眺大阵,已有八个绿光莹莹闪动。
入阵八人无一损伤,反倒是师傅设下的铜人竟然如此快便折损一员。
由此可见,此八人皆有深厚功底。
面对此种情形,无念并无担忧,有的只是惋惜。
即便他们能冲破阴阳阵如何?能活着走到诛仙阵的阵眼又如何?
都得死……
景城,将军府。
在得到范涟漪、段定跟婴狐昨夜失踪的消息后,伍庸也有些坐不住了。
此时毕运正在药室里急的团团转,掐指一算,这会儿上寒山未归的六人,是一个也没回来啊!
“这可怎么办!”毕运看向药案后面的伍庸,急声问道。
“不急……不急不急……”
伍庸摆手时,突然转动轮椅绕过药案走出房门,“你等我!千万不许离开!”
“伍先生……伍先生你去哪儿?”毕运想跟着伍庸走出去,不想伍庸离开后直接把门关紧。
毕运想走,直接上山。
可转念一想伍庸说的也对,去了六个都被曲银河逮到寨子里,连他家主子都没能幸免,他去怕是连盘儿菜都算不上。
与其过去送人头,倒不如想想如何救人才是真的。
不消片刻,伍庸去而复返,回到药室。
“伍先生刚刚干什么去了?”毕运颇有期待问道。
伍庸急匆转到药案前,开始朝怀里装药瓶,“我刚去把钟勉撂倒了。”
毕运,“……”
依着伍庸的意思,他们的确不能再静观其变,再观下去只怕山上那几个骨头渣滓都没了。
是以他决定跟毕运一并上山,可他又怕钟勉在知道消息后也上山,万一大家都出事,景城岂不是群龙无首。
毕运了然。
“不过单把钟勉撂倒还不行,有一个人必要同我们一起上山,我才放心。”伍庸怀里塞的极满,都是保命的玩意。
“谁?”毕运不解。
“李烬。”
伍庸虽然是鬼医,但在温去病这儿,他还兼当各种打杂,是以他知道的内幕也不少。
李烬不是自己人,他把钟勉撂倒了,再把毕运带走了,李烬万一生出二心,钟勉死的多冤。
毕运恍然,“你想怎么带他上山?”
“这是你该想的问题,现在我们兵分两路,酉时在寒山脚下集合。”
那么多前车之鉴摆在眼前,伍庸自然不会单枪匹马闯寒山。
见毕运懵懂站在原地不动,伍庸分析,“曲银河武功如何?”
“在主人之下。”这是毕运亲眼见过的。
那日破阵,他亲眼看到自家主人追着曲银河打。
“嗯。”伍庸深以为然,“所以曲银河不可能单枪匹马将温去病他们抓起来,他靠的,必然是法阵。”
毕运认同似的点点头,“也只有这个可能。”
“既然是法阵,你我哪怕加上一个李烬也不够,所以你去军营,我去找帮手。”伍庸肃声道。
“伍先生在景城有熟人?”毕运狐疑问道。
“龙行镖局!”
拿伍庸话说,龙行镖局在景城扎根几十年,必然对景城里有几个算命先生极为了解。
所以他的计划是先到龙行镖局寻人手,再让他们找几个算卦的,一起上山。
诚然他不能把算卦的当阵法师用,但也比普通人强。
计划很完美。
伍庸跟毕运分头行事……
阴阳阵内,钟无寒手持龙吟枪不知走了多久,曲红袖则要死不活的跟在后面。
起初入阵时的浑圆落日不知何时已然挂在头顶,黄沙在烈日炎炎下被晒的滚烫,一股股热浪自脚下腾起,曲红袖觉得自己要变成人肉干儿了。
“钟无寒你等等我!”曲红袖实在走不动,拼着好大一股儿劲儿拽住钟无寒衣袖,“我好渴!”
“忍着。”钟无寒犹豫之后,没有将曲红袖攥在自己袖子上的手扫开。
“好晒!”曲红袖基本不敢抬头,刺眼。
“不晒。”钟无寒继续往前走,略显疲累的脸上,那双眼,透着难以形容的冰冷。
“好饿!”曲红袖定力不足,即便眼前幻象非她心里所想,可她要陷的比钟无寒深。
“别饿。”钟无寒并不十分关心曲红袖,语气冷淡,态度也不算好。
曲红袖突然甩开钟无寒衣袖,一双眼瞪如铜铃,“水!你看到没有!那里有水!”
顺着曲红袖指引的方向,钟无寒分明看到一片绿洲。
那绿洲在这荒芜浩渺的沙漠里,显得格外突兀。
就在曲红袖冲过去的刹那,钟无寒一把拽住她胳膊,“不许去!”
“为什么?我快渴死喽!”曲红袖扭头,撅嘴看向钟无寒。
“那里有危险。”
如果这沙漠是应他心中执念所生,那么在他心中的那片沙漠里,从未曾出现一片绿洲。
“哪里有危险嘛!我就去喝一口,就一口好不好?”曲红袖真的很渴,她觉得倘若错过这片绿洲,她就活不成了。
只是不管曲红袖如何哀求,钟无寒就是不松手,“想活下去就跟我走。”
“那我不活了!”曲红袖狠狠甩开钟无寒,冲向那片绿洲。
钟无寒,没有追。
他明知道绿洲有问题,但他也坚信此阵乃曲银河所设。
所以,他在赌。
沙漠里,钟无寒握着龙吟枪的手缓慢攥紧,视线紧紧盯住朝绿洲方向跑过去的曲红袖,静默感受周遭的气流涌动。
杀机来自八门,但凡他能感受到杀意,就能寻得八门中其中一门。
此时,曲红袖距离那片绿洲只剩数步,身上铜铃随着她的脚步有节奏的晃荡着,不时传出丁当声响。
“水!我来喽!”
曲红袖虽然自小跟曲银河一起长大,但她对阵法却是丁点兴趣也没有,哪怕是之前助曲银河操纵天罡大阵,她也没有领悟到精髓,只晓得旗挥的越欢实,阵里就越热闹。
这会儿蹲在绿洲前,曲红袖直接伸手掬起一捧水送进嘴里。
咻……
数道寒光闪过,钟无寒纵未看到寒光,但他眼睁睁看到曲红袖肩头渗出血迹!
铜铃乍起,自其腰间飞出,落到地上。
钟无寒难以形容心底那份震惊,整个过程曲红袖居然半点反应也没有!
平时那股嚣张劲儿都哪儿去了!
“你要不要过来,这水好甜……”曲红袖完全没有感觉到异样,边掬起水边扭头朝钟无寒看过去。
这一看不要紧,一道身影陡在眼前闪现。
还没等曲红袖反应过来,便已然被钟无寒揽在怀里,快速折回。
熟悉的感觉,太阳的味道。
曲红袖无比贪婪伸出双手搂住钟无寒脖颈,整张脸贴在他胸口,莫名想笑。
“下去。”
荒芜沙漠里,钟无寒揽在曲红袖腰间的手已经松开,不想曲红袖就仅凭那两条环在钟无寒颈间的胳膊,硬是把自己变成一只树熊。
“不下。”曲红袖顶着一张理直气壮的脸,“是你先搂我的,我要搂回来!”
钟无寒不说话,直接扯开曲红袖藕臂,“你跟曲银河到底什么关系?”
“咋了?”曲红袖被钟无寒从脖子上摘下来,呶呶嘴,“你吃醋了?”
钟无寒诧异时,曲红袖又道,“你要是吃醋,那我跟他没关系!”
“曲银河为了将本帅置于死地,居然连你的死活也不顾……”钟无寒扫了眼曲红袖肩头擦伤,“他倒是心狠。”
“你这人咋听不懂,这阵不是银河哥哥设的,要是他设的他早来救我了!”见钟无寒朝前走,曲红袖立时跟过去解释。
钟无寒嗤之以鼻,“这寒山寨里除了他,可还有别人善于设阵?”
“没有!”曲红袖见钟无寒还是不信,“你就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未理曲红袖,钟无寒朝刚刚寒意飞射出来的方向走过去,虽然不知道那一门是不是生门,但总好过没有方向。
“咦?刚刚那片绿洲咋不见了?”曲红袖对钟无寒的态度丝毫不介意,不经意扭头时,眼前尽是黄沙。
本来就没有绿洲。
钟无寒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片沙漠。
那时的他为了寻找母亲,也就是甄珞郡主,差点儿死在这片沙漠里……
同在阵中,面对百鬼夜行。
曲银河非但没有毛骨悚然,耳根还微微有些发热。
黑暗之中,幽幽冥火。
众鬼行行复停停,月下骷骨裹红衣。
此时的曲银河,仿若置身无间地狱,数不清的妖魔鬼怪在他身边穿行,生灵死灵,壁途山精。
空气里迷漫着返魂香的味道,曲银河暗自调息,以免自己被香气所迷,陷入百鬼之中成为它们中间的一个。
那样,他便再也走不出这困阵,直至死亡。
泥泞潮湿,若隐若现的青石甬道上,曲银河手持罗镜,丝毫不为周围精怪所惑,步步谨慎,步步前行。
自陷入百鬼夜行那一刻伊始,曲银河便知他所在法阵,乃诛仙阵。
而之前所处迷幻迷心阵,又并非诛仙阵的范畴。
是以,曲银河已然辨出此时设在他寒山寨周围,遍布百里的大阵,当是阴阳阵与诛仙阵的组合,这种组合鲜少现世,他只道五年前宇文忡在湘山摆过一次。
自那之后,在阵法师里赫赫有名的宇文忡从此销声匿迹,该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吧?
如果是的话,那他有点儿倒霉啊!
曲银河握着罗镜的手,稍稍抖了抖。
幽冥地狱里,曲银河严格依照罗镜指示,谨小慎微。
目及之处,前方有桥,桥下有河,河间有一小舟,舟里燃着一盏灯火,坐着一人。
与飘在周围的幽冥鬼火不同,那盏灯火显得无比鲜活,宛若真实存在。
曲银河暗自狠吁口气,在心里不停告诫自己,全都是鬼。
罗镜指示上桥,曲银河却忽然停下来。
依他对百鬼夜行的了解,只要过了这座桥,便是破阵。
而以他对宇文忡的了解,破阵远不会这么简单。
所以接下来,才是破阵的关键。
不管前路有多凶险,曲银河都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向前。
金缕长靴踏上桥头一刻,曲银河手中罗镜的指针猛然朝向西南兑位,方向直指河间小舟。
不嗅,不闻,不看,定五脏,歇七窍乃是破百鬼夜行阵的重中之重。
曲银河暗自沉淀心绪,一步步踏上青石拱桥,与他擦肩而过的,皆是些浮屠恶鬼,行尸走肉。
忽然,曲银河耳畔传来一阵缥缈的声音。
“银河哥哥……银河哥哥救命……”
幽风阵阵,河间那条乌篷船里,白色轻纱的舱帘随风荡起,烛火明明灭灭。
熟悉的声音悠荡在耳畔,曲银河却丝毫不显慌张,稳步向前。
心魔阵!
能把百鬼夜行跟心魔阵配合的如此之好,设此大阵之人即便不是宇文忡,亦是与之旗鼓相当的高手。
曲银河已然行至桥中,再有半段桥的路程,他自信可破此阵。
就在这时,耳畔再次传来声音。
“酒逢知已千杯少,曲兄,一山先干为净。”
听到声音一刻,曲银河陡然止步,缓缓闭眼。
“曲兄,今日凶多吉少,一山不求与你同年同月同日生,幸能同年同月同日死!”
曲银河单手将罗镜托于胸前,另一只手竖在罗镜上方,薄唇微动。
“菩提夜,菩驮夜,婆娑诃,波陀摩……”
“曲兄,一山此生无念,只愿及尔偕老,生生不离!”
缥缈的声音愈渐逼近,曲银河眉心微蹙,紧闭的双眼上睫毛忍不住颤抖。
“曲兄!救命!啊……”
“一山……”
情从何起,不知所归!
曲银河只觉头脑涨痛,嘴里一遍一遍念诵的经文渐渐混乱,耳畔只剩下钟一山的凄厉悲声。
“曲兄!我在这里!救我……”
情动!
曲银河猛然睁眼,转眸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入目所见,钟一山正被一裹着红衣的枯骨紧紧扼住喉颈。
那红衣枯骨一双碧色双瞳,青面獠牙,煞气冲天。
“一山!”
曲银河纵身飞跃而往,终偏移出破阵轨迹,彻底陷入局中。
黄泉碧落,百鬼夜行!
大阵中鬼哭狼嚎,那些纵往的恶鬼仿佛在一瞬间被赋予灵魂,齐齐冲向曲银河,似要将他生吞活剥。
“曲兄!救命……”
河舟上,钟一山在红衣鬼手里挣扎不休,一只无头恶鬼突兀挡在面前,被曲银河抛出的罗镜狠戾震出虚空。
“一山小心!”
就在曲银河足尖踏至乌篷船头一刻,却是踏空。
小舟竟游至百米之外。
“曲兄……曲兄……”
“该死!”曲银河凶狠提气,足尖踩水,飞掠而往。
奈何万鬼冲袭,硬是将他拦在河中。
旱魃水虎,烛阴彭侯!
曲银河狂甩鱼骨剑之际,烛阴鬼半截蛇身被他狠戾劈斩,绿血漫天。
就在这时,曲银河余光正见红衣鬼张起血盆大嘴,青白獠牙,狠狠咬向钟一山脖颈!
“天歌—”
鱼骨剑冲天而起,二十道白色剑气如同孔雀开屏,照耀整个夜空!
刺目白光惹的众鬼避散,白光之下,曲银河双眼血红,猛将手中罗镜狠狠抛向小舟。
奈何!
那红衣鬼竟在他眼前生生咬断钟一山脖颈,鲜血迸溅。
“曲兄……此生无悔,长情不灭……”
“不要……不要!”
曲银河只觉肺腑极痛,逆血倒涌,喷出一口血箭,“一山!”
眼前画面太过残忍,红衣鬼单手提着钟一山的头颅,另一只手则将钟一山的身体,抛向众鬼!
百鬼众魅,钟一山的身体便在那些妖魔鬼怪的蚕食下,什么都没剩下。
“啊……”
曲银河发狂般冲向小舟,他欲将那红衣鬼碎尸万段。
奈何罗镜先于他击中红衣鬼怪。
在那道刺目白光下,红衣鬼化作一团红色烟雾散尽。
与它一起散尽的,还有钟一山的头颅。
“一山!一山……”
曲银河终于踏上小舟,然而他拼了性命想要救的人,却已惨死。
鲜血顺着鱼骨剑蜿蜒滑落,滴答滴答。
血,是红色的。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罗镜落于曲银河之手刹那发出刺耳幽鸣,一团黑色幽雾自鱼骨剑肆意滋生。
曲银河单手持剑,再抬头时双瞳幻化成两道幽青色的冥焰。
与那些恶鬼,没有不同……
诛仙阵内万分凶险,诛仙阵外风和日丽。
距离寒山百里之外的颖川,天气也是十分的好。
颖川城,王府书房。
一身黑色长袍的顾清川正手执书卷,桌边一盏茶,微微腾着热气。
虽说颖川的富庶,整个大周除了皇城之外没有几个郡县可比,但颖川王作风一向俭朴。
不着绫罗绸缎,不吃百味珍馐,就连喝的茶也是普通的雨前龙井,并无特别之处。
雾气微动,一身着黑色劲衣的男子倏然现身,跪在地上。
“启禀王爷,御王已入城。”黑衣人据实禀报。
“他怎么来的?”
桌案后面,顾清川稳稳端着手里书卷,满头银丝被一银白玉冠束起,每一根都很整齐,白须落于胸前,俊瘦脸颊依稀可辨年少时的英姿勃发。
“回王爷,骑马。”黑衣人回道。
锐利如鹰隼般的眸子微转,没有情绪,却是不怒自威。
但凡武将,但凡上过战场,受过鲜血跟硝烟洗礼的将士,总会练就这样一双眼睛。
说起来,武将的眼睛与文臣不同,文臣多刚毅正直,武将多冰冷锐利。
顾清川是武将,还是当年追随先帝朱文澈时的武将,他只是轻轻扫过黑衣人,纵然无任何情绪,亦让黑衣人觉得似有一座山压过来,不敢有丝毫怠慢。
“他一路都骑马?”顾清川浑厚的声音中,略显惊讶。
“不是,入城之后才骑,之前一直乘坐马车。”黑衣人道。
顾清川缓手搁下书卷,不禁转眸望向窗外,侧颜的线条看上去棱角分明。
论当年,外姓五王与先帝朱文澈驰骋沙场那会儿,朱文澈自然是公认的美男子,其次便是顾清川。
当然,如果那时顾清川不是小了朱文澈十岁,到底谁更俊朗还很难说。
五王中,顾清川最小。
“本王就说,他若一路骑马过来,那把老骨头也是别要了。”顾清川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情绪,不是嘲讽,更像是调侃。
黑衣人低头,“王爷要见吗?”
顾清川闻声,望着窗外的目光暗了暗,思忖片刻,“不见。”
“若御王硬闯……”
“呵,那条老狗只会叫,不会咬人。”顾清川转回视线,重新端起书卷,“把府上的人清一清,一会儿不管御王说什么,都不许拦着他,让他叫个够。”
“是。”黑衣人领命,遁离。
书房里瞬间安静下来,顾清川视线虽然落在书卷上,心思却已经转到别处。
算起来,他有整整二十年,没见到这位旧友了。
想?
能不想么……
‘咣当……’
要说颖川王府的大门原本是敞着的,奈何御王下马之后觉得直接走进去少了些霸气,于是硬叫随行下人把门关起来,然后再踹开。
这样就有气势多了。
“顾清川!你这个老匹夫给本王滚出来……”
浑厚的声音,霸道的姿势,御王入门后直接叉腰站在院中,大吼大叫。
要说五位外姓王爷中,长相最平庸的可能轮不上御王,但最胖的非他莫属。
尤其这些年在御城养尊处优,御王的身材愈发的有了重量。
“顾清川!你这个老小儿!居然敢对本王孙儿下死手,你也不睁开你的狗眼瞧瞧,那是谁的宝贝爱孙!”
满头银丝以紫金玉冠束起,一袭锦缎则是由江南极奢华玄蚕丝织锦而成,跟御赋衣服上的银丝扣不同,御王身上华袍埋的是琉璃扣。
好端端的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被阳光这么一照,活脱脱变成一只花孔雀。
“人呢!人都死哪儿去了!”
御王身宽体胖,圆嘟嘟的脸上鲜少能看到皱纹,这与岁月无关,多半是胖的缘故。
岁月的痕迹,明显比不上他长胖的速度。
一双白眉斜飞,下面那双眼睛特别大,比那双眼睛还大的,是眼睛下面的眼袋。
“顾清川,你这个缩头乌龟!你要是再不出来,别怪本王不客气!”与御王那副可爱长相极不相符的,是他的大嗓门儿。
他都不用怎么使劲吆喝,正厅房檐上的尘土就有些扑簌簌的朝下掉了。
书房里,顾清川听着主院传来的声音,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
回想当年,他们五个聚在一起时就御王话多,话最少的是澹台王,他也不多。
每每御王在那儿骂街的时候,他都站在角落里,看着那个可爱的胖子自己把自己气够呛。
那时这叫乐趣,而今于顾清川而言,却多了几分苦涩。
“顾清川!你不出来是不是?那就别怪本王揭你老底!”
御王依旧保持双手叉腰的动作,指着正厅房门,“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先帝对你多好!把颖川这么大块地方封给你,人心不足蛇吞象啊!你非但不感恩,居然还想着造反!”
书房里,听到‘造反’二字的顾清川眼神微凉,心底倒是有一丝庆幸。
他就知道这条老狗叫唤不出什么好听的,才叫人清空院子,随便给他发挥。
自打提到‘造反’二字,御王那张嘴就像是决堤的洪水,再也停不下来了。
要说御王骂街真是特别有一套,先大胆假设,再小心论断,最后得出结论还要收尾一番。
他这一发挥不要紧,时间没了。
且说御王从辰时一刻,气都没喘一口骂到午时三刻。
书房里,顾清川正在用膳,听着外面那条老狗有些气短,便差管家送了壶茶水过去。
不多时,便听正院传来骂声,“顾清川!你是不是躲在哪个犄角旮旯塞饭呢?你给本王送壶水是几个意思?本王骂这么久饿了你知不知道!我站这么久你倒是叫人搬把椅子过来啊!”
顾清川咬了咬牙,吩咐下人照做。
“顾清川!得亏说本王的小赋没死!要是死了本王必然跟你血战到底,不弄死你本王随你姓!”御王虽然很累,但嘴依旧没闲着。
是的,饭都塞不住。
“你说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学人家造反!你都这么大岁数了,造反有意义么!就让你可劲活你还能活几年!你一个老不死的,净天儿整些幺蛾子干啥!”
书房里,顾清川命人撤了午膳,坐在紫檀木椅上静默听着。
“再说先帝待你多好!你谋逆造反心里就不亏的慌!”
先帝待他多好?
听到这句话时,顾清川眼底闪过一抹狠戾。
先帝待他的好,他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在心里了。
午饭用罢,御王又有了力气,第二轮骂战开始。
顾清川慢慢靠在椅子上,细细数着御王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新词儿,还不少。
要说他们五个人里,最该造反的人就是御王。
别人造反都在骨子里,他造反在名字上。
御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