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夜晚的街道上。

我走着，走着，听到了一个在不远不近的距离，步调一致的脚步声，这个脚步声似乎是从我下班从公司里出来就一直跟着我了。

我走，他走，我停，他也停。

我想要驻足回首，看到他的真实面容，然而下班后街上的人流量实在是太多，太多，容不得我停下脚步，容不得我回头，否则回应我是一个无声的、沉默的、指责的眼神，或是一句小声的、低喃的、难听的咒骂。

我不能因为我的问题，给别人带来麻烦。

我只能前进，不断前进。

借着在过马路的时候，望着对面闪烁的指示灯，看过往来车时用余光瞄一眼身后，路过道路两侧的商铺时，玻璃映出的倒影来判断他是否还在跟着我。

我看不到他的身形，但脚步声没有消失。

由此可见，他并没有打算放弃。

不论我沿着人行横道的外侧，沿着内侧行走，随着人流穿插着马路，迈着台阶上下着过街天桥，还是侧过身来在人流里穿行。我加快脚步，放缓步伐，然而落在我身上的视线，在夕阳下拉长的，紧跟着我的影子没有消失，一直没有消失，这让我不由得佩服他的坚持，他的毅力。

我很想对他说，虽然我不知道你跟着我究竟是想干什么，但我不得不说，你这人真的很有耐心啊，都跟了这么久了，我想想，大概都有一个小时了吧，为什么还不对我出手呢，我都等不及了。

如果是因为人流量很大的话，我在这里说声抱歉，换作我，我肯定会选择人少的地方走，可这个地点不是我指定的，也不是我能决定的。这附近有大学，下班的打工人恰逢结束课程出来玩的大学生，人流量肯定多。

话说，你这么执着却得不到回报，还是早点放弃会比较好吧，满足不了你们的需求你们就不会换个对象吗？那样就不会有太多的失望，可能比跟踪我更能获得成就感吧……

啊，还是算了，跟踪我一个就够了，受到困扰的只有我一个就够了，有本事干掉我的话尽管来杀掉我就是了，我保证我不会反抗，不会让你们留下愧疚感的——即便如此，我还是不由得会思考是我哪里做错了。

他会一直跟踪我，是我的错吗？

他没有得到满足，是我的错吗？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吗，可为什么是我？

我想到这个问题，不由得掩嘴笑起来，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啊，我怎会不知道呢？

因为我想死啊，这才是我的错。

为什么我还没有死去。

我为什么还没能死去。

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很简单啊：我还欠着房租呢，三个月，不，算四个月的房租吧，夏油住进来还不到半个月，他没有工作，或许他还在找工作。我一个打工人，一个有工资的人，怎么能让无业人员掏钱呢，所以这个月的房租钱还得由我来出吧。

不能给夏油带来麻烦，不能给房东带来麻烦，不能给警察带来麻烦，越快挣到越好，到那时候就可以毫无顾虑的死掉了。

——话是这么说，但还有四天就需要补交房租了，我怎么在短短四天内挣到这么多的钱啊，按照现在的工资就算我不吃不喝天天加班，在30号当天凑齐房租估计也很难。

我叹了口气。

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实在不行就利用好这次聚会的机会吧，可我不想再欠下人情了。

怎么办才好。

7月26日，周四，18:46，居酒屋前。

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不是一直跟在我身后的，步调一致的脚步声，而是有人在喊着我的名字。

“泽理，这边这边！”

车水马龙间，我看到吉野凪站在居酒屋门前，她挥舞着胳膊，聚拢着手掌，大声地同我打招呼。

我看到有些路人在听到她的大嗓门后皱了皱眉，侧过头，歪着脑袋，朝她投过去一个古怪的、不友好的、厌恶的眼神，但她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这些，依旧无自觉的招手让我过去。

那架势，就像是许久不见的挚友。

可是挚友之间，又怎会许久不见。

我扯动着僵硬的嘴角，试图学凪露出来一副开怀大笑的表情，很可惜，我的嘴角抽了抽，很快恢复成冷漠，我做不到；我挎着包的左手手掌调转方向，伸展手指，试图摆出一个打招呼的姿势，如同流脓的伤口，定住了我的手指。

我不想让别人发觉我和凪的关系，我不想看到他们也向我投出那种异样的，不像是在看人的眼神，我讨厌那个眼神。他们直接说出来，劈头盖脸地骂我都可以，可是无言以对，将一切抱怨都蕴藏在那个眼神里，让我感到恐惧。

我看不懂，我也不想看懂，我害怕他们，我讨厌人类，可我又不得不接触人类这种生物。

我张开的手指一根根蜷缩在一起，尚未痊愈的伤口被包裹在皮肤的褶皱里，重新搭回拎包的位置。

自揭伤疤，暴露弱点这种事还是算了吧。

我深吸了口气，低着头，加快脚步冲到凪的面前，或许这样就可以躲开路人。离得近了，我看到凪那张除了头发剪得更短显得更利索的脸，除了肚子稍稍鼓起几乎和大学期间没什么变化的身材，她的表情变得成熟圆滑，至少我看不出她的笑容究竟是真情还是客套了。

是先问好，还是道歉。

我张了张嘴，道歉的话语圈在口腔里，我认为我应该和她道歉的，因为我拒绝了她很多次聚会的邀请，可我的确没有足够的钱来参加这么多次聚会，毕竟得交房租，如果不是凪在电话里亲口说要请我吃饭恐怕这次我也不会来吧。

可是我的社交用语告诉我，这个时候应该先问好，道歉的事情等问好之后再说也不迟。

“晚上好，凪，好久不见。”

“晚好，泽理！哎呀，见你一次还真不容易啊！”

“抱歉，凪，最近还有项目，实在是有些忙。”

“没事没事，不用和我道歉啦，你能来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凪仿佛看出了我的忧虑，她插着腰，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外面太热了，泽理，你还是先进去吧，屋里凉快点，我再等会儿宫桥，她还没来。”

“……是，是。”

我还是在吉野这种类型的人面前抬不起头，她就像是落在地上的太阳，自信并向外散发着光芒，太亮了，以至于让我没有办法直视她。她也像是平静的湖面，不论发生什么从外表看来都是风平浪静，映出他人所想，并将她本人的心事很好的隐藏在心底。

有点看不透她啊，不，更像是她很少按我的预设来说话吧，总是会在不经意间鼓舞我。

我看到居酒屋的门上挂着一个已包场的牌子，我就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带我来错地方了，因为凪在电话里说的分明是邀请一些人来，应该人数没有达到包场的程度吧，可我又一想，该说不愧是凪嘛，人缘这么好，无论她做什么都不会让人反感呢。

“愣在那里干什么呢，泽理，进去吧，这间居酒屋我们包场了。”

我看到吉野和居酒屋老板在说什么，任由她推着我进去，我站在门口，看到了很多举杯畅饮的男人，还有聚在一起聊天的女人，凪开门的动作让屋里安静了片刻，很快他们该聊聊，该吃吃，继续畅饮，回归话题。

说到大学，虽然我记不住他们的名字，但我还是分辨得出他们的脸，可是在这里，除了在门口等人的凪以外，我不认识任何人。

这根本不是什么大学聚会。

我无法融入集体，我无法融入话题，硬着头皮闯进去会给人带来不快，我站在门口，把自己当做一个隐形人，默默地看着他们聊天。

有在吹牛的，那是轻浮的，自大的公子；有在抱怨的，那是沉重的，卑微的社畜；有在嘲笑的，那是批判的，别扭的嫉妒；有在叹息的，那是低迷的，自嘲的生活。

我不予置评。

我看到他们会在偶然间抬头看到我，然后小声讨论着什么，我没有从他们的话语里听到谈论关于我的内容，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只是单纯的看凪有没有进来罢了。

那与我无关。

向死之人，没有资格参与生者的聚会当中。

7月26日，周四，19:00，居酒屋。

“唉，果然没来呢，宫桥那家伙啊……”

我看到吉野有点郁闷的走些居酒屋里，她一侧头就和蹲在角落里的我对视了，她走到我面前，一把将我拉起来，拽着我来到人群里星星点点的空位上。

“泽理，你怎么在这里站着，你随便找个地方坐啊！”

“我没事……”

话音未落，之前那些连看都没看我一眼的人群纷纷抬头，望向我，准确来说是在和站在我身边的凪打招呼。

“哟，吉野！”

“嗨，你又来了啊，佐佐木，玩得开心啊！”

好多人。

“吉野姐，晚上好！”

“灰原妹妹，好久不见，还有烦心事吗，记得趁这个机会抓紧说啊！”

好多人。

“打扰啦吉野姐，今天也拜托你了！”

“未成年不要进来呀，小妹妹，快点回家吧，不然你爸爸妈妈会担心你的，老板，帮忙给这孩子的父母打个电话，让她父母来接她，拜托了！”

好多人。

凪，吉野她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多人的。

正当我打量着这些人的时候，他们也在打量着我。

「那个小姑娘是谁啊？」

「不知道，看起来好年轻。」

好可怕。

「是吉野带来的人，那她肯定是单身吧？」

「长得这么年轻，这么漂亮，还怕没人要吗？」

好可怕。

「我敢打赌她是个雏儿，要不等会儿问问？」

「哎呀现在吉野还在，等她走了再说吧！」

被当作商品，明码标价，好可怕。

在这个世道，恐怕死人比活人更值钱吧。

“大家，看过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泽理，是我的大学后辈，顺便一提，她特别能喝酒哦！”

这是联谊会，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粗略估计，大概是三比一的程度。

“喔——”

我看到男人兴奋地举起酒杯，女人在拿着零食看热闹。

为什么凪要强调能喝酒这件事。

意义不明，但能理解。

没事的，我来这里是蹭饭的，是不需要付钱的，前提是需要用另外一种方式来偿还。

果然，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7月27日，周五，1:08，楼门口。

“泽理，喂，泽理，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分明每个字我都能理解其中的含义，但是串成一句我却不知道了，我茫然地点点头，吐出含糊的话语。

“啊，什么啊，凪，怎么啦？”

“你刚才一直都在念叨着，不让我送你到家门口，真的不用我送你上去吗？”

“不用，不用不用！放手啦凪，真没事，快放手啦，你抓得我好紧！”

我甩开吉野的胳膊，从她的肩上拽下挎包，往前歪歪斜斜地走了几步，我被什么东西绊倒，护着怀里的挎包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泽理，你怎么又摔了，都说了让我送你回去吧！”

“哎呀不——用！不——用！没——问题的！嗝！”

“哪里没问题了泽理！”

吉野扶着我站了起来，我打了个嗝，朝她摆摆手。

“拜拜，凪，路上小心！”

“泽理，你这醉的不轻啊，我在这边哦，那你上去的时候小心点！”

“是——”

我上楼梯的步伐仿佛踩着棉花，视线摇摆不定，身体晃个不停，我上着台阶，下着台阶，一屁股坐在楼梯的边缘，我眨眨眼睛，我这一摔让楼梯间的灯都亮了好几个，圆形的光晕在我的眼前晃悠着。

“好疼。”

我扶着栏杆，半天才站了起来，摸了摸屁股，有什么黏糊糊的液体从大腿内侧滑了下来，我走到家门前拉开挎包拉链，翻了半天才翻出钥匙，开锁，没有用，我直接按下门把手，门开了。

原来门没有锁啊，我锤了下我的头，家里还有别人吗，是来杀我的人吗？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我看到走到我面前的是一匹巨大的狼，锃亮的毛皮，毛茸茸的胸毛，我笑了一声，踩下鞋子，张开手臂，直接扑了上去。

“等……理大人！”

我蹭着它的胸脯，僵直的身体，紧绷的肌肉，该说不愧是狼嘛，胸前的毛蹭起来果然舒服。

“好舒服！好舒服！”

“理大人，你是喝醉了吗？你等会儿，我去做点解酒汤。”

“不要解酒汤，不要走，这个我还给你，毛茸茸不要走！”

我看到它用前爪接过挎包，翻出里面的栀子花项链勾在爪子上，托在肉垫里，我看到它的表情似乎变得柔和了，真奇怪，狼也喜欢这么朴素的饰品吗？

“理大人，手臂稍微松一点，我穿个围裙。”

“不要，不要围裙！”

“我得做解酒汤……”

“不要！就要和你在一起！”

我坚定地摇着头，挂在它的脖子上不撒手，我看到它用爪子捂着脸。

“那好吧，那就抱着我吧，那睡觉怎么办？”

“当然是一起睡！”

“饶了我吧理大人。”

折腾了半天，我抱着它躺在了沙发上，我感觉它的肉垫在摸着我的后背，我听到它好像在说话，但我没有理解其中的意思，只能勉强复述出来。

“你没有死真是太好了，理大人。”

7月30日，周一，7:32，家。

铃铃，铃铃铃铃。

正在餐桌旁看报纸的夏油在第一时间奔到电话前，拿起话筒。

“喂，这里是林家。”

【你好，是夏油先生吗？这里是渡边。】

“你好，房东先生，有什么事吗？”

【林小姐，啊，我说的是林泽理小姐，她在凌晨五点左右交齐房租并退租了，我和你说一声。】

“理大人……不，你说林小姐她退租了？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抱歉，我不知道，估计是去准备搬家的车辆了吧，具体的她也没和我说。】

“这样啊，谢谢你。”

夏油挂断电话，瞥了眼电脑。

理大人没有手机，平日里都靠电脑来传递消息，夏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电脑里面肯定有什么线索，不然她不会无缘无故地离开。

夏油坐在沙发上，左手拿着手机，看着网页里面各类案件搜索信息，右手滑动着鼠标看着电脑邮件。他没有看到备注为老板的人，不光是老板，椎名佳耶子，高梨英莉，甚至连藤原惠都从联系人里移除了，取而代之的是没有任何备注的骚扰信息，那里面都是关于如何快速挣钱的风俗业工作。

夏油找了一圈下来都没有在案件里找到林泽理的身影，就如同林泽理这个人从世界消失了。

说是要搬走，但实际上都没有回家，理大人会去哪里呢？

「杀了我吧」

理大人想要死去。

「我这边自六月的时候就欠着三个月的房租，算上这个月就是四个月的房租，月底不交上房租我们就要被赶出去了，先定个小目标，在八月来临之际尽量满足房东的要求」

理大人想要还清房租后死去。

那么房租就是理大人活着的关键，正因为她要交房租，她需要钱，她需要通过外出工作来获得钱，筹集到足够的钱一次□□齐房租，那么她就会毫无顾忌地死去。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夏油先生，真的，对不起……」

理大人不愿意麻烦别人。

夏油的眼前映出了她的死法，各种各样的死法，对他说着“抱歉”，口中喃喃着“对不起”，为什么他没有早点意识到呢。

夏油合上电脑，关上手机，瘫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

理大人，你会去哪里自杀呢。

几天后。

“夏油，就是这里？”

“是，漏瑚，这里如何？”

「■■■■」

“哈？你在说些什么啊，吵死了！”

夏油看到花御从眼睛里伸出来的树枝上好像挂着什么东西，他定睛一看，那是一个写满红色符文包裹的发卡，挂在树梢的是一只天使翅膀的蓝色耳夹。

“这个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

“夏油，你别和花御说了，祂说什么我都听不懂。”

“这些东西的主人还好吗？”

「■■，■■」

“有机会，可以带我去找她吗？”

「■」

在某片未知名树海，夏油走到一片被野花和绿草围住的地方，能看到曾经裸露的土壤，经过雨水的冲刷后，上面铺满了新生的小草。

夏油跪在地上，徒手挖着肥沃的土壤，直到触碰到柔软的皮肤，看到了埋在土里面，碎裂的头骨，和尚未腐烂的尸体，他撩开着夹杂着泥土的发丝，亲吻着致命的伤口。

我以为你那天活着回来便是万幸，可是为什么还是死了。

理大人，理大人，理大人……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wrong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