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分，越鲤带着茶进了飞明楼，对门口钟衍的内侍说：“殿下吩咐过，魏大人一进楼，你就去找禁军侍卫报信。”

这个是钟衍常带在身边的内侍，早已商量过，领命说：“我知道。”

越鲤便进楼为钟衍沏茶，低头为他满上一杯。新茶清香四溢，满楼生香。越鲤倒好茶水，起身开窗，说：“殿下不常来，这里窗外连着兰林湖，天气晴朗时风景很好。”

这楼就是为了观景修的，一排落地长窗推开，正对着湖面，波光粼粼，湖边绿树成荫，雪柳白花如瀑，垂在堤畔。暖风吹拂进来，飞花落叶，春和景明。

这里也适合设局，回头禁军侍卫将楼围起来，里面的人插翅难飞，万无一失。

钟衍喝了一杯，问：“你常来？”

越鲤答：“是，跟着公主来过几次，时常是她们在旁边放风筝，累了就来这里休息。”

提到公主，钟衍说：“你跟她告别了吗？”

越鲤摇摇头：“还没有，我不想让她伤心。”

钟衍大发慈悲，给她也赏了一杯茶，她拿在手里吹了吹。钟衍嗤笑说：“你还是早点说吧，免得到时候她一听，受不得刺激，又晕过去。”

越鲤顺从地说：“有劳太子殿下费心。”

钟衍看她今天很乖，说这句话居然没有咬牙切齿，心里有几分稀奇。她也察觉自己有点太平静了，开口问道：“殿下，我是宵月宫的侍女，公主要是走了，我留在宫中，要去哪里？”

“明知故问。”钟衍说道。

越鲤又问：“那殿下要怎么处置我？”

她这一问，钟衍分神去想，留她在东宫，不是做普通侍女，是更方便他去折磨，再加上他发现了新的方式去欺辱她，便说：“看你今后表现如何。”

如果越鲤还能给他带来趣味，他还真有点留她贴身服侍的冲动。不过一个侍女，肯定上不得台面，更不要说有什么名分，能让她留在东宫已经是钟衍大发慈悲了。只是万一未来的东宫太子妃看不惯她这种作风，不小心把她弄死怎么办。钟衍不知不觉想得远了，为还没发生的事生气起来，他确实不把越鲤当回事，但她的生死只能由他来决定，其他人不行。要杀也必须是他来动手。

钟衍一边想，一边品着凤凰新茶，好半天，忽而发现越鲤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不由问：“你看什么？”

越鲤慢吞吞说：“我看太子殿下……你什么时候能发现茶里下了药。”

钟衍愣了一下，随即震怒：“你！”

但他立马发现四肢发软，浑身都没有力气，越鲤转动茶杯，说：“久病成医，我这里多年来积攒了几味有麻痹效用的药草，用来给公主镇痛，正好拿来给殿下熬制曼陀罗软骨茶。香气重了这么多，殿下竟然没发现吗。”

“你要干什么！”钟衍恼怒道。

越鲤走到他面前，说：“太子殿下，你常说我命贱，现在你与我一起死在这里，到底是谁活得更可笑？”

钟衍从喉咙里挤出声音：“你……敢……”

越鲤说：“我都要活不下去了，我有什么不敢？”

钟衍暴怒，瞪大眼睛：“你敢，我是太子——”

“太子殿下，我说过一千遍你不得好死，上天垂怜，如今要兑现了。”

钟衍挣动着要起来，越鲤一巴掌甩回去，像他从前每次居高临下的模样，掐着他抬起头说：“你好好看清楚，记清楚，是谁杀了你。你做人我敢杀，今后哪怕你化为厉鬼回来寻仇，我也敢杀你第二次。此事与其他人无关，你要索命就来索我一个人！”

她的心也在乱跳，但她到了这一步，丝毫不觉退缩，唯有快意。

钟衍还要说许多咒骂她的话，却被药效迷倒说不出，越鲤半是第一次杀人的慌张，半是恨意爆发，拢住他的脖子狠狠用力往死里掐。

她在这令人目眩的复仇快意中头脑发晕，手下动作越来越激烈，看着钟衍扭曲的脸，从前长久累积的痛恨如滔天巨浪翻涌。

就如同她把所有的温柔爱意都献给了钟明月，她也把出生至今所有的恨意都倾泻在钟衍身上。长年累月压抑的情绪这一刻骤然泻出，几乎要把她自己也吞没。

若不是不能留下其他伤痕，越鲤想用剪刀捅死他。还不够解气，让他死得太容易了。

太子殿下，被你一直以来看不起、随意欺辱的人掐死，是什么感觉？

魏通海踏进楼里，内侍看他上楼，便离开去找人通风报信。为了让魏通海信任，钟衍提前遣退了周围的侍卫。

一上来顶楼，春风拂面，魏通海走了两步，看到越鲤站在窗边，窗框上倚着已经没有动静的钟衍。

魏通海不解道：“太子殿下怎么了？”

越鲤刚才费了太大的力气，额头汗湿，额发贴在鬓边，正色说：“魏大人，真没想到，你竟敢戕害太子殿下。”

魏通海做过不少昧良心的事，但这一件是当真清白无辜，大惊道：“你说什么！你血口喷人！”

越鲤笑了笑，一脚把钟衍踹下去，随后自己也毫不犹豫跳下去。飞明楼依湖而建，跳下去就沉入湖中。

扑通两声，魏通海吓得脸色煞白，大喊：“来人！来人！”

越鲤在水中依然死死掐住钟衍，此刻她连钟明月都来不及想，满心都是钟衍死了吗，钟衍一定要死。

她是喝了茶才跳下来的，她要和钟衍一起中毒死在这里，只留魏通海一个人在上面，剩下的就交给皇帝来查办。她杀了皇帝最心爱的儿子，也附送他一个大礼物。

她的手始终钳制着钟衍，哪怕湖水呛进五脏六腑，意识逐渐涣散，她也本能地拖着他一起死。

越鲤一直下沉，眼睛疲惫地合上……

忽然探下来一只手抓住她，带着她快速地浮上水面。有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人把她救了上来，放在岸边探了一下她的鼻息，运功拍在她后背帮她把水吐出来，唤她道：“醒醒，还活着吗？”

她没有反应，对方很为难地嘶了一声，捏住她的鼻子，俯身给她嘴对嘴渡气，反复好几遍。

越鲤本来都一只脚进地府了，她心甘情愿下去，结果愣是被人活活拽回来。她眼前还是模糊的，看不清人，耳边也灌了水，唯有一件事还顽强扎根在她意识里，她断断续续问：“太子……死了吗……”

这位好心人动作停滞一下，倒吸一口凉气，嘀咕说：“哎哟，我不该救你，就该假装没看见……”

越鲤在岸上头晕眼花躺着，听到对方再次下水去，把钟衍也拖上来。

等到越鲤能勉强分辨出一点环境，一开口，就呛咳了几声，压下想吐的感觉，声音沙哑抓住对方说：“杀太子的是魏通海。”

那人不动声色，看她一眼。都已经这样了，她居然丝毫不慌乱，最牵挂的不是自己的命，而是钟衍的。

她眼睛酸涩，叫道：“王妃娘娘。”

沈松乔这才开口说：“你认识我？”

越鲤虚弱地回答：“我是十四公主的侍女。”

沈松乔坐在他俩中间，周围侍卫正在匆忙围拢过来。她头顶的雪柳树上缠挂着一只风筝，叹道：“罢了，既然已经救了你，那也只能继续自救。”

刚才越鲤一看清是她，就明白她为什么说后悔救人了。沈松乔是四皇子——也就是如今绛王的王妃，绛王与太子素来不和，两个人几乎把争储写在脸上了。就因为他二人的争斗惹恼皇帝，才把绛王封到偏远的西南。

绛王为人和善，他有一个聪明强势的王妃，并且他很听王妃的话。因此，皇帝向来不喜沈松乔，认为皇位如果传给绛王，定然要被沈府外戚把控。

现在钟衍死在沈松乔旁边，她卷入这桩命案里，忽然就成了最大的受益人，嫌疑也跟着大了起来。

她心里唉声叹气，实在倒霉，她只是放个风筝，挂在了树上，过来找一下，看到有人落水，出手相助，怎么就助到钟衍头上了。

沈松乔破罐子破摔，说：“行了，你还能动吗，一起面圣吧。”

越鲤瘫在地上，无力地摇了一下头，舌头都快不听使唤，说：“茶里下了药。”

她晕过去了，只有迷糊的一点感知，断断续续感觉沈松乔半扶半抱把她带去见皇帝。沈松乔习武，体力很好，还有余裕吩咐周围人：去请十四公主过来。

宫里骤然大乱，皇帝殿内侍卫侍女进进出出，把太医都叫过来给已经断气的钟衍诊治，皇帝雷霆大怒，因涉及沈松乔，她的侍女已经跑出去找绛王和贵妃娘娘报信，但二人都拦在殿外不让进来，只有钟明月得了允许，绛王在门口急急拉住她叮嘱几句，要她护一下沈松乔。

钟明月哪里顾得上，她焦急地进去找越鲤。

殿内几个人跪了一排，沈松乔扶着直不起身的越鲤，给她倚靠着，两个人都湿透了。

沈松乔向皇帝禀明当时情形：“陛下，臣进宫找六公主放风筝，公主可以作证，风筝掉在飞明楼旁边的雪柳树上，我过去找，就看到太子殿下与这个侍女都从飞明楼掉进湖里。我立即跳下去，把太子殿下救上来之后，模模糊糊听见他念着魏通海的名字，而后我又把这个小丫头救起来，接着禁军侍卫就过来了。”

其实沈松乔在跳下去的时候，应该先救尊贵的钟衍。但她一看到钟衍那张脸，不知怎的，厌恶得连手都伸不出去。她想着让钟衍多呛两口水，吃点苦头再救，便改为把越鲤一把捞上来。

那只是一念之差，等她再去救钟衍时，才发现他已经断气了。

她并不觉愧疚，一方面，钟衍在落水之前已经死了，不是被她耽误死的。另一方面，从前钟衍如何针对他们夫妇二人还历历在目，她简直是厌恶钟衍厌恶到碰都不想碰他，这是他自作自受。

可是她不能这么说，如果她说自己先救的是越鲤，皇帝必然要震怒，你不救太子，救一个侍女，存的什么心，是不是帮凶？

沈松乔索性一口咬定是魏通海，钟衍已经死了，皇帝需要魏通海做凶手，为他带来一点好处。

魏通海在旁边大喊冤枉：“陛下，王妃血口喷人！我什么都没做，太子殿下是那个侍女推下去的！”

沈松乔冷声道：“魏大人简直颠倒黑白，且不说太子殿下怎么会死于侍女之手，只说这侍女为何要杀太子？一个是西南重臣，一个是小小侍女，还是十四公主的侍女，谁看起来更像凶手？”

十四公主出了名的善良心软，天底下都没有比她更好的人，提起她的名号，简直相当于与一切争斗撇清关系。

魏通海反驳道：“不，我看见了，你明明是先救这个侍女，然后才救的太子，是你想让太子死！”

沈松乔强势发问：“谁看见了，谁能证明？”

她一边说，一边支撑着越鲤，想她尽快恢复意识说两句，别留自己一个人孤军奋战。越鲤根本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她只凭自己脑袋里模糊的推断，气若游丝勉强挤出来几个音节。

皇帝怒火滔天，听到她哼唧，问：“她说什么？”

沈松乔费力地辨听，说：“她说有人证，太子殿下的内侍！”

皇帝喝道：“找过来！”

正此时钟明月进来，她往下一跪给皇帝行过礼，将越鲤从沈松乔怀里接过来，抱着她道：“陛下，这是我的贴身侍女，她绝不会戕害太子殿下！”

皇帝厉声问：“你的侍女为什么在太子身边？”

“因为，因为，太子殿下他喜欢……”钟明月声音越来越小，露出一个没办法解释的表情，为难地看向皇帝，她想说的是钟衍喜欢虐待她，可是这种话不好说出来，显得钟衍暴虐，她作为妹妹，怎么能说太子兄长的坏话。

但皇帝显然误会了，怒道：“荒唐！”

钟明月又说：“陛下，我这个侍女做事一直都尽心尽力，恭敬有礼，多年以来，全靠她照顾我，她不敢冒犯太子殿下。”

皇帝说：“照顾公主是她应该做的！”

说话间，钟衍的随行内侍带进来，跪下哆哆嗦嗦把事情经过说一遍，说魏通海主动求见，钟衍担心有诈，便嘱咐他一看见魏通海进楼，就去叫禁军侍卫来守在旁边以防不测。

魏通海喊道：“我没有！是这个侍女主动来邀请我进宫见面，我就算要害太子殿下，也不至于蠢到在宫里动手！”

内侍颤声说：“太子殿下亲口说了，是魏大人邀请他，还能有假？谁知是不是太子当场揭发，魏大人狗急跳墙，就动起手来，现在冷静了，又想嫁祸于人。”

沈松乔又想起来一点，补充说：“这丫头昏过去的时候说，茶水里下了药。她和太子殿下都中了毒，而她又拼命跳下去救殿下，怎么看都是魏通海在下毒手。”

皇帝叫人去验茶水，再验钟衍和越鲤身上有没有毒。吩咐完，他身体微微向前倾，沉声问钟衍的内侍：“太子为什么跟十四公主的侍女在一起？”

内侍说：“太子殿下对她，对她……”

他也吞吞吐吐，露出了不好说的暧昧神情，尴尬地躲避着，从前钟衍是很喜欢虐待越鲤，但最近情况有所改变，他还撞见过钟衍强迫越鲤亲吻。越鲤也变得温顺许多，内侍不知道该怎么说。

皇帝怒不可遏，但也打消了疑虑，十四公主和贴身内侍都出来作证，并且合情合理，这点还有什么好质疑的。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第 5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