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丘上的风比往日更大了些。
脚下的石砖一块块铺的极为平整，谈复临简单回忆了下，过去几年里应当是重新修缮过。
他捧着一束花，站定在墓碑前，缓缓弯下腰，掏出湿纸巾缓慢地开始擦拭墓碑上的尘土。
非常认真，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过了会儿，他满意地蹲在碑前，伸出左手轻轻抚摸碑上刻着的名字。
“谈丰年”
“杨依澜”
沉默片刻，他轻叹了口气，而后用轻松的口吻说：“我回来了。”
回应他的是耳畔呼啸的风声。
“你们也怪我回来太晚吗？”
他在台阶上摆了几盘水果，提起一扎葡萄汁倒了两杯。
“我没给你们烧纸钱，但李烨烧了。他不说我也能猜到，他肯定每年都来这里打扫一次。看样子他更像姓谈的，像你们的儿子。”
身后树叶莎莎，零落一片随风而起。
如果谈丰年还活生生站在这里，大概又会指着鼻子骂他不孝。
谈复临结束了幻想，“别骂了，今天来也不是为了烦你们。要骂改天来我梦里骂。”
这话刚落，耳畔的风渐渐小了。
他盯着碑上“谈丰年”三个字无奈地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
“我过得还行，你们呢？”
“应当比我好。”
谈复临蹲累了，随性地席地而坐，开始自言自语，一个人慢慢诉说着一些可有可无的、毫无意义的话。
反正无人倾听也无人回答。
说久了，他仰头看看天，望望云。
莫名冒出一句：“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阳光被层层叠叠的云层遮挡，周围的空气中漂浮出一股泛着死气的泥土味。
身后是一排排整齐的墓碑。
他坐在那里，恍若与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
“活着比死难……但我总要活着。”
谈复临低喃着，接着站起身，刚迈出两步，他又扭回头说：“我想过了，倘若我真死了，不葬在这里，不来碍你们的眼。”
说完这话，他没再停顿，大步走远了。
身后的风吹落一地萧瑟，暗淡的身影被远方昏沉的光线拉扯长，夹带着一种透不过气的窒息感。
-
殡仪馆，入目皆是刺眼的白。
江允初买了个花圈，走到傅仲山身旁，见他面色沉重地捧着方方正正的木盒，盒子上盖着一块布。
“节哀。”
傅仲山抬起眼皮，迟缓地点点头。
挚亲去世的痛苦不是几句话能磨平的，江允初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只能站在黑白照前恭敬地拜了三下。
没过一会，门外有人催促，说是时间到了。
江允初听得懂，是将骨灰盒送去墓地的时间到了。
“谢谢你过来。”傅仲山低声说，“墓地选在殡仪馆后面的那座山上。那里阴气重，你就别跟过去了。”
“好。”
江允初跟着走到殡仪馆门口。
到了日光下，傅仲山眼下的青紫更为显眼。估计是两三天没合眼了。
下台阶的时候，一缕日光直射下来，他的眼睛一下子受不了强光刺激，微微眯起。视野模糊时，一脚踩空，差点摔下去。
他的第一反应是死死抱住怀中的骨灰盒。
“小心。”江允初眼疾手快地搀住他。
傅仲山显然也吓了一大跳，低头确认盒子完好后对江允初苦笑了下。
直至看着他们上了车，江允初还是无法从低沉压抑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一个活生生的人，几日不见，就被装进了个小小的盒子，而后埋进土里。
眼看着别人经历这些都那么痛苦，她无法想象，若是有一天，她最爱的亲人也走到这一步，她该怎么接受这样的噩耗。
黄昏红霞映衬着云，一片一片地铺盖在远处的山峦之上。
江允初将手揣进兜里，才察觉到手机在振动。
这还是刚刚进殡仪馆前，她怕手机响起惊扰到别人，刻意将手机调成振动的。
掏出来一看。
五个未接来电。
都是谈复临。
江允初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今天是星期五。
就在这时，又一通电话拨进来。
来电显示依旧是谈复临。
江允初烦躁地想要将电话挂掉。
忽然，身后传来一连串脚步声。
回头一看，谈复临急促地喘着气冲上来，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眼里却是毫不掩饰的惊喜。
江允初惊讶地瞪大眼睛。
他怎么会在这儿？
“你——”
她刚发出了一个音节，手臂被他向前一拉，整个人倒进他怀里。
谈复临张开双臂紧紧箍住她，低头用鼻尖轻轻蹭她的脖子。
一瞬间，江允初的大脑完全卡顿住。
闷热的呼吸，手掌轻柔摩挲的动作，无不在向她传达谈复临此刻内心的欣喜。
在她半慢拍地反应过来，伸手推开他时，谈复临压着嗓音在耳边重复：“我以为你忘了，我差点真的以为……以为你忘了。”
“谈复临，你放开我。”江允初挣扎起来。
“熙熙，熙熙——”谈复临低喃着，将头埋进她脖颈里。
亲昵的动作刺激得她头皮发麻。
“谈复临，你干什么！”
“熙熙——”
“放开我！”江允初用尽全部力气推攘。
“我以为你忘了今天是——”
“谈复临你发什么疯，还是你非要在别人出殡的日子发疯？”江允初激动地嘶吼起来。
谈复临错愕地松开手，江允初连连后退几步，气愤地仰头瞪他。
“谁出殡？”
江允初没有回答。
谈复临的脸色一点一点苍白下去。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亲人……”
江允初涨红了脸，根本不想和他解释。
“我以为你来这里，是来找我。”
殡仪馆门口来来往往不少人都看到他们方才搂搂抱抱的场景，几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经过他们时投来不满的目光，有的还伸手指指点点。
江允初垂下头，长发半遮着脸。
内心的委屈和怒火积压到了极点，她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他：“谈复临，你听不懂人话吗？我早就和你说过了，我们已经结束了，八年前就结束了。现在让我这么难堪，你满意了？”
她越说越觉得生气，到最后甚至气到发笑，“又或者，我请问你有什么迫在眉睫的大事情，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我打电话？”
谈复临压低眼眸，静了几秒钟，才开口回答：“今天是四月二十——”
此时，一个女人牵着小孩经过江允初旁边，她全程看到了江允初和谈复临的拉扯，因此嘲讽地上下扫视他们二人，而后冷哼一声，音量不高，可偏偏江允初听到了，听得异常清楚。
那女人说：“伤风败俗。”
江允初觉得此刻的自己像是动物园里的猴子，甚至连猴子都不如。
简直就像个笑话。
她不想再和谈复临纠缠，用生硬的语气打断他：“我知道今天是几号，不需要你的提醒。”
谈复临明显瞳孔一颤，然后直勾勾盯着她，反复确认后，他自嘲地“呵”了一声。
“你忘了。”
江允初以为谈复临是指上周晚会结束后，他在路灯下等她出去，和她说这周五来找她的事情。
“我之前就说过，我没空。”
谈复临默默压抑心头的苦涩，附和着无奈的叹息重复道：“你忘了。”
-
第二天周六，连同五一假期，一共能连着休息五天。
上午九点半，江允初起床想做点早餐，林愿端着两碗汤圆从厨房走出来。
“你不睡懒觉？”
江允初感到奇怪。
按道理，林愿会睡到中午十二点才起来。
林愿郁闷地垂丧着脸，“刚刚接到公司电话，说要我去加班。”
“现在？”
“周扒皮！”林愿用陶瓷勺子重重戳了几下碗底，以此发泄自己的愤懑情绪，“周三才和我说四月二十八号之前要给方案，拜托，只有三天时间，我赶死赶活，熬夜加班，终于在周五交给他了。结果他又不满意，说方案的创新性不够。”
“还在电话里假惺惺地说，我可以再宽限你几天，不用急的，四月三十号给我就好了。”林愿一拍桌子，“那不就是明天！气死我了，我签的是劳动合同，又不是卖身契。”
“四月二十八……”江允初忽然打岔，“昨天是四月二十八？”
“对啊。”
“我以为是二十六。”
“你不会也上班上得不清醒了？”林愿哀怨地叹息。
“……二十八。”
“二十八怎么了？”
“没事。”
江允初舀起一颗汤圆，吹凉了也没入口。
昨天是四月二十八。
怪不得谈复临表现得这么奇怪，一直说她忘记了。
四月二十八，是他的生日。
-
中午，家里只剩下江允初一个人。
她懒得做饭，就去小区对面的小饭店吃午饭。
刚进店里就遇到了两个熟人。
“允初。”张晚霁朝她招手。
坐在张晚霁对面的那人黑着脸，见到她也只象征性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李烨也在这儿。
江允初同老板说要一份猪脚饭后，坐到张晚霁旁边。
“你们怎么来这儿吃饭？”她随口一问。
“现在属于医生正常的午休时间，我来医院附近吃个午饭有问题吗？你这个问题应该问某些工作单位不在这附近，却跑到这里来吃饭的人，有何居心。”李烨的语速特别快。
江允初眨巴眨巴眼睛，她再迟钝都能听出来李烨话里的“某些人”是指此刻正气定神闲喝汤的张晚霁。
张晚霁自然地接话：“我来找他。”
李烨：“你没病没痛的，找医生干什么？”
“看不出来吗？”张晚霁抽出张纸巾，对折，优雅地擦掉嘴角的汤汁。
“我在追你。”
听到这，江允初手上的筷子都差点摔到地上去。
李烨面无表情地夹起个鸡腿，狠狠咬了一大口。
没反驳，也没拒绝。
江允初默默收回视线。
“我坐在这里好像有一点碍眼。”
她打算挪挪屁股，换个位置。
“不许动，你就坐这里！”李烨立即说。
“……那你俩继续，当我不存在就好了。”
江允初还是觉得自己像个闪亮亮的电灯泡。
李烨：“张晚霁，我什么时候同意你追我了？”
张晚霁：“你没有拒绝的权力。”
江允初差点被嘴里的半颗熟鸡蛋噎死。
真不亏是张晚霁，追人都这么霸气。
李烨知道自己说不过她，狼吞虎咽地吃完饭打算起身付钱。
饭店的老板从后厨出来，和李烨熟稔地聊了几句。
看到李烨掏出手机要扫码付钱，老板伸手拦下他，笑呵呵地说：“李老板也太客气了，我们可不能再收你的钱。隔壁老张前两天还和我说，你在他那儿买了个两个肉包和豆奶，付了他七块五，他特别不好意思呢。”
听到老板对李烨的称呼，张晚霁有些惊讶：“这家店是你开的？”
老板抢答：“前几年我特别困难的时候，是李老板出钱帮助我，我这家小店才能熬过最难的时候。还有隔壁早餐店的老赵家，也是李老板……”
“杨叔！”李烨尴尬地出声。
老板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噢，我懂的，李老板是大好人，做好事不留名。”
李烨：“我不是……”
江允初打趣他：“你什么时候这么谦虚了，也不像你的风格。”
“……算了。”李烨咽下了到嘴边的话。
刚出小饭店，江允初的手机就开始振个不停。
林愿一口气发了六条五十多秒的语音过来。
江允初点开第一条就是她发疯的怒吼。
“啊——死变态！我要开炮了，我真的要开炮了！我一定要把这个破公司炸了，把这里夷为平地！”
“这个方案的初稿我明明已经给他看过了，他也没有意见的，现在反悔说要全部推翻重来。不只是创新点不足，是所有的东西都要重写！”
“我要暗杀他，要撕碎他，要狠狠折磨他，让他跪倒在我面前磕头认错！”
………
初晨：【这么过分吗？临时说方案重写，还要全部推翻重来。我支持你扎小人诅咒他。】
下一秒，林愿直接一个电话打过来哀嚎。
“呜——允初，我怎么这么命苦啊。今天又不知道要干到几点才能下班了。”
江允初安慰道：“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我买回去等你下班回来吃。炸串，卤煮，还是火锅？”
“可是晚饭的时间点我肯定回不去，只能在食堂吃盒饭了。”
“那夜宵呢？我买点夜宵回去，怎么样？”
林愿吸吸鼻子，“我要吃蚵仔煎。”
“行，我保证你一回来就能吃到蚵仔煎。”江允初一口应下。
她挂了电话和李烨他们道别，一转头，李烨正背对她打电话。
“可别说我没送你啊，做兄弟的心意还是尽到了。不用太惊喜，我的审美还是远超大多数人的……”李烨对着电话那头碎碎念。
一旁的张晚霁凑过来：“你刚刚说蚵仔煎？”
江允初：“我朋友说想吃。”
李烨微微抬眉，侧头过来：“蚵仔煎？”
江允初：“你没吃过吗？刚做出来的蚵仔煎外焦里嫩，超级美味。”
李烨关心的自然不是这个：“你不是刚吃了午饭嘛。”
江允初：“当然不是现在吃，我和朋友晚上当夜宵吃。”
张晚霁：“你说得我都想尝尝了，不过吃夜宵容易长肉。”
给别人种草是件极有成就感的事情，江允初连忙说：“早餐吃蚵仔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我之前去旅游的时候，酒店楼下就有卖蚵仔煎的。”
“不过这附近没有卖蚵仔煎的店，最近的一家离这儿大概有两公里，早上时间紧，肯定来不及。休息的时候可以偶尔吃一次。”
张晚霁若有所思地点头，然后对着李烨说：“你今天几点下班，我等你，我们晚上一起去吃蚵仔煎怎么样？”
“我不。”李烨傲气地拒绝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烨。”张晚霁追上去。
李烨视若无睹，继续打电话：“你可要好好收藏我的礼物，不是所有人生日都能收到我送的生日礼物的。”
“你站住——”
看着他们你追我躲的背影，江允初无奈地摇摇头，真是一对冤家。
“李老板，李老板！”
江允初过了马路，听到马路对面忽然传来饭店老板的大喊声。
她低头笑了。
李烨刚刚趁老板不留神，偷偷扫了墙上的收款码，付了饭钱。
-
午后，宋岱敲门进了办公室。
“谈董，第一批美容店的地址已经选好了，预计一个月后可以陆续开始装修。”
“嗯。”
“不过关于器材……我们进购的仪器、用品已经陆续送到。但是……”宋岱脸上尽是为难的神色。
谈复临捏了捏鼻骨，长时间对着电脑，他的眼睛十分酸疼。
“继续说。”
“下面人反应，刘欲介绍来的那批产品质量层次不齐，其中有一小部分不合格。谈董，这毕竟属于医疗范畴，要是真出了事，可不是小事情。”
谈复临丝毫不意外，指尖“嗒”的轻敲了一下桌面，“是假的？”
“不属于假货，顶多算是以次充好。”
“嗯，别声张，把那些换掉。”
“为什么不找他们理论？他们这样的行为是严重违反行业规定的。”宋岱义愤填膺地说。
谈复临倒是平静：“这点程度还远远不够。”
宋岱虽不理解，也只能应下。
“它——”谈复临看向窗边一颗两米多高绿植出神。
宋岱立即心领神会：“我让人来把它搬出去。”
谈复临抿唇：“不用，摆在这里吧。”
送绿植的那个人可是特意在电话里强调，说这是他千挑百选出来的生日礼物。
一株孔雀木罢了，也需要他千挑百选？
“你去查一下，养殖孔雀木有什么注意事项。”
“好。”宋岱点头，转身推门出去。
谈复临又补上一句：“不用太精细，别养死了就好。”
“好的。”
-
进入五月中旬，气温开始一日比一日高。
一大早，江允初在小区对面那家早餐店门口排队。
这家店是一对外地的夫妻一起开的，在她搬来南池新苑前就在了，品类也非常多，非常合她的口味。
老板是个中年大叔，长得有些凶相，人却是十分热情的。江允初天天在这里买早餐，他们夫妻俩早认识她了，见她来了，老板娘笑着招呼她。
江允初说：“老样子，一份咸豆腐脑和油条。”
现炸的油条又酥又脆，配上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再适合不过。
视线无意间扫过老板娘手边的一个铁桶。里面一个个裹着面粉糊的，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下一秒，老板娘就揭晓了答案。
“我们家今天开始还卖蚵仔煎了。十块小份，十五块大份，要不要来一份？”
“真的假的？”江允初又惊又喜，毫不犹豫地说，“我要个小份吧。”
“好嘞。”老板娘手脚麻利地做好一份，打包给她，“拿好，小心烫啊。我们晚上也卖蚵仔煎，想吃就多来。”
“谢谢。”
江允初退到队伍外，迫不及待地将这个好消息分享给林愿。
以后想吃蚵仔煎，再也不用跑到两公里外去买了。
后排有个中年女人随口问：“怎么忽然开始卖蚵仔煎了？”
“我们李老板说卖这个生意好，赚钱。我们是不太懂，但听李老板的准没错。”老板娘解释道。
“李老板？我还以为这店就你俩开呢，原来还有个姓李的老板。”
老板娘一边做蚵仔煎，一边回答：“店是我们两口子开的。李老板是以前帮过我们的一位大好人。”
江允初霎时愣在原地。
李老板。
李烨？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