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珃搂着萧景衍,作出亲热的模样,拉着他就往诗会去。
梁帝远远看着,还以为他们两个相处得不错,也就慢慢放下心来。
近处的阮如玉却是瞧得分明,她见二人剑拔弩张,心说不好,赶紧拉了阮文卓过来帮衬。
阮氏一族不问政务,素来在天下读书人心中享有盛誉,阮文卓既然是阮氏家主阮德之子,众人便推他为诗会集述,阮如玉虽是女子,却因为在太学供职,也凭此身份参加了此次诗会,众人又请阮如玉作了抚琴之人。
流水潺澴,荷叶载着羽觞漂浮而下。
阮如玉抱琴而思,遂作《碣石调·幽兰》一曲。
此曲讲的是兰花盛开于幽谷,虽然香气纷郁,却因无人赏识,不得不与杂草同伍,抒发了怀才不遇之感,意韵蕴藉悠长,曲调清丽婉转。
琴声悠扬,她的所有不甘似乎都化作了弦弦清韵,吹散在春意旖旎的风中。
在这个世道,女孩子们就像是空谷幽兰,纵然有着美好的品行,出色的才能,却也只能成为男人的陪衬,被埋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
她们相夫教子,她们德耀后嗣,她们被无数的人赞誉,可赞誉的品行无外乎从父、从夫、从子,而对于她们自身的才能却不屑一顾。
“妇德,贞顺也;妇言,辞令也;妇容,婉娩也;妇功,丝麻也。”[1]
凭什么?
凭什么女子就要恭顺谦和,在琐碎嘈杂的俗务中磋磨自己的一生?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阮如玉是阮氏之女,其父学识渊博,开明慈爱,其母也是饱读诗书,颇通乐理,出生在这样的世家大族,她想读书,她想习琴,她想实现自己的价值,其实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可她知道,对于大多数出生于普通寒门的女孩子来说,柴米油盐就是她们的一生,她们没有机会走出闺阁,去看更大的世界,她们被一纸婚书锁在那个名为家的地方,而从她们肚子里爬出来的家伙又在她们的脖子上套上了更深的枷锁。
她们没有自己的名姓,旁人说起来,只会说她们是谁谁谁的女儿,谁谁谁的妻子,谁谁谁的母亲,可却忘了她们只属于她们自己,她们只应该属于她们自己!
所有人都说,从古至今,便是如此。
可是从来如此,便对吗?
阮如玉阖上眼睛,指尖缓慢拂过最后一抹乐音。
她想,这一切是时候改变了。
萧景珃给游刃使了一个眼色,游刃会意,用内力将羽觞逼停在萧景衍面前。
阮文卓微微扬眉,拂袖间便化解了游刃的招式,受到两股气流影响的羽觞转换了方向,在琴声终止前,颤颤巍巍地浮到了谏议大夫颜温寒跟前。
阮文卓见了一笑,抬手道,“颜大夫,请。”
颜温寒微一颔首,他拿起羽觞,敛眉沉思。
颜温寒表字梦然,祖籍淮泽,他没什么家世,当年是凭借才识从太学考入朝堂的,如今是建康城中的新贵,因为他的好姿色,他也是不少达官贵人心仪的女婿人选。
阮如玉轻声道,“阿兄,你不是故意的吧?”
阮文卓也不否认,“你不是想查案子吗,我帮你就是了。”
三年前,颜温寒和云昭一同在太学读书,二人年纪相仿,志向相投,又是同乡,因此关系十分要好,一朝岁试,云昭夺得榜首之位,而颜温寒则以微末之差排在云昭后面。
云昭死后,名列第二的颜温寒顺理成章地成为那一年的魁首,凭此步入仕途,从此以后,青云直上,扶摇万里。
萧景衍想到这里,不由得看向了颜温寒。
颜温寒人如其名,皮相温润,内里孤寒,他生得很白,肌如冬阳白雪,面如柳絮敷粉,此刻,他的眸中散淡清冷,仰颈一饮,随即挥毫泼墨,下笔即成,众人读了他随手写的诗,都赞不绝口,“好诗啊,颜大夫不愧是太学魁首,果然有倚马可待之才,佩服,佩服。”
萧景衍向颜温寒拱拱手,“素问颜大夫才名,久仰久仰。”
不远处的贾明旭成心找茬,“裴义,你之前又不是没见过颜温寒,在这儿装什么呀?”
殊不知他这一说,正中萧景衍下怀,萧景衍笑道,“存光这么一提醒,我倒是想起来了,三年前,我同存光、梦然、瑾瑜一起在芳菲楼吃酒,的确是见过的,哦对了,当夜还有一位太学士子,好像是叫云昭,欸,云昭今日怎么没来?”
听闻“云昭”二字,颜温寒怵然变容。
他抿了抿唇,“裴侍郎好生健忘,云昭三年前不是就已经死了吗?”
萧景衍长长“哦”了一声,又叹息道,“诶呀,真是可惜,这么一个有识之士怎么就死了呢,若是他还活着,只怕这谏议大夫之职也就落不到梦然身上了。”
颜温寒听出这话不对,他皱眉打量着萧景衍,“裴侍郎这是何意?”
萧景衍笑意阑珊,“没什么意思,我不过是随便感慨感慨,颜大夫不必放在心上。”
“裴侍郎,咱们同朝为官,说话办事都要讲章法讲证据,你说这话,倒像是我嫉妒云昭,蓄意杀了他似的,你今日务必给我把话说明白了,不然,我倒是要行一行谏议大夫的权力,向皇上好好说道说道裴侍郎了。”
颜温寒态度强硬,萧景衍瞧他的样子,一时也拿不准云昭之死究竟和他有没有关系。
难道,颜温寒并未参与此事?
杜家二公子杜琦赶紧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咱们不是饮酒作诗吗,好好的,怎么扯到一个死人身上去了,来来来,咱们继续,继续。”
阮如玉便又抬手抚琴,依旧是《碣石调·幽兰》,不过这一次,她算好了时间,在尾音处戛然一扫,羽觞正正好好停在了萧景珃处。
萧景珃抬眼看她,挑眉一笑。
“阮姑娘的琴艺果真高超,时候掐得一丝不差。”
阮如玉面不改色地看了回去,心说,你不是喜欢做手脚吗,你不是故意想看别人出丑吗,我让你尝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滋味。
“王爷玩笑了,上巳祓禊,共浴春融,王爷是有福之人,才有机会吟诗一首,以和此景。”
“是吗?”萧景珃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阮姑娘好灵的一张嘴呀,真是叫人又爱,又恨。”
萧景珃虽然贵为王爷之尊,可他压根不会作诗,他今日来参加曲水流觞诗会,不过是想看“裴义”的笑话罢了,没成想这麻烦现在落在了自己身上。
方才阮如玉突然变调,游刃根本来不及出手,这小妮子分明就是故意的。
阮文卓看见阮如玉得逞的表情,没忍住笑,他偏头咳了两声,“那个,襄阳王,该你了。”
萧景珃一挥衣袖,大大方方地承认,“本王不会吟诗。”
“这——”
萧景珃扫了眼众人神色,知道他们都在暗中嘲笑自己,笑就笑吧,反正他也不在乎。
“本王认罚就是。”
说罢,他拿起羽觞,一饮而尽。
阮如玉开口道,“既然是襄阳王,自然不能这么简单的就算了,王爷,请再饮两杯。”
“好。”萧景珃痛快应下,他望着阮如玉,唇角颇有几分玩味,“这一杯,我敬阮姑娘。”
游刃有些愤懑,“规矩就是规矩,阮姑娘怎么能看人下菜碟?”
萧景珃抬手止住了游刃,“本王是心甘情愿喝阮姑娘的酒的。”
他饮了酒,又举杯,别有深意地说,“这一杯,本王敬裴侍郎。”
萧景衍面不改色,欠身致意,“谢王爷。”
阮如玉并非不讲理之人,既然萧景珃已经吃了亏,她也不想再蓄意为难他。
于是,她抬指弄弦,乐声又起,几首曲子下来,席间众人都作了几首诗,纵有不会的,也都饮酒认罚,末了,这羽觞还是停到了萧景衍的面前。
“天意呀!”萧景珃摊摊手,笑道,“裴侍郎,请吧。”
萧景衍也不废话,拾笔蘸墨,挥毫即就,顷刻便作出了一首绝妙好诗。
萧景珃凝眸读着,越读越觉得不可思议。
裴义不是不通文墨吗?
他怎么会有如此大才?
韩仕昌上个月刚刚子继父职,成了大梁太府卿,他为了附庸风雅,今日也来诗会凑了凑热闹,韩仕昌瞥了眼萧景衍的诗,质疑道,“裴侍郎,这首诗是你写的吗?”
萧景衍道,“太府卿这是何意?”
“我的意思很简单。”韩仕昌冲他一笑,“我觉得这首诗不是你写的,而是,你抄的。”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抄和不会可是两个概念,若是不会,别人顶多说一句肚子里没墨水,可若是抄了,那是德行有亏,文坛大忌。
“太府卿还真是瞧得起我,给我定了这么大的一个罪过。”萧景衍微微蹙眉,思忖道,“我之前好像没有得罪过太府卿吧,你今日为何要如此为难我?”
韩仕昌一本正经,“我同裴侍郎从前并无交集,你刚从涅槃寺出来,我也是才入朝为官,所以我们之间没有恩怨,我今日所言,全然出于公心。”
“哈哈哈。”萧景衍笑了笑,“原来商贾子还有明义心,倒是难得,好,太府卿想让我如何证明,这首诗是我所作?”
“很容易。”韩仕昌拿起羽觞,重新放在曲水上游,“裴侍郎,你只消在这杯酒再次流到你这里之前,作出三首诗来,我就信你。”
韩仕昌话音才落,席间就有人忍不住窃窃私语——
“这么短的时间再作三首,这有点太难为人了吧。”
“是啊,裴义之前是不是得罪过韩仕昌呀,要不他干嘛这么为难人家?”
“别说了别说了,咱们只管看戏就好,这都是神仙打架,可别被牵连进去。”
萧景衍从容一笑,“好,我答应你。”
[1]《礼记·昏义》
写这章的时候想到了妈妈,如果她没有生我,她一定会有更大的成就,很对不起她。
祝愿所有的女孩子都能为自己而活,明艳璀璨,光芒万丈!
明天要离校赶火车,这章就凌晨发吧,晚安啦宝子们~
第26章 幽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