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树的视线隐约模糊起来，他早该想到的，早在当初他看到楼梯上有破碎的酒瓶时他就该多问一句的，早在时春抱着他失声大哭时他就该起疑的。

他早该想到的。

时树松开禁锢着时春的被子，垂下头，抬手轻轻抚摸时春右脚靠近第一跖骨处，脚背上那一点泛白的印记。

时春的肤色本来就偏白，但那点疤痕更白，皮肤下的蓝紫色血管清晰可见，一直延伸到此处，像是一颗生长在树枝上的明星。

他说话的声音轻飘暗哑：“有没有受伤？”

时树悔恨、懊恼、自责，最后怒火中烧，想着当初就该让那个烂人横尸野外成为无名尸首才好，他现在恨不得立马过去将他的骨灰统统扬入下水道。

时春的脚背上随着时树若有若无的触碰，激起一道道小小的电流，沿着肌肤纹理四处游走。时春盯着哥哥颈后那块凸起的颈椎，无缘由地想要摸一下。

她知道哥哥在担心什么。

那一星点伤疤早已变得不痛不痒，在时间的不断洗礼下它由最初的鲜红，变得深褐，最后成为微微鼓起的苍白。

时春现在知道，不单是重男轻女，时柏松把他接收到的妻子擅自自我了解的耻辱，以及儿子对自己不睬和憎恶的不满，全都发泄在她一个人身上。但幼小的时春哪里懂得这些，她像每一个受害者一样，只会想方设法反省自己的错误。

可明明，她什么错都没有。

在外唯唯诺诺、安分守己，从踏进家门的那刻立马就变得高高在上、颐指气使。莫名其妙的超高自尊心和糟粕思想，总爱为自己的错误找借口。钟爱“父亲”“丈夫”角色附加的“绝对权力”和“最高权威”，满是对孩子扭曲的掌控欲，但不容丁点反抗，否则就会恼羞成怒、乱发脾气。

这是时春在成长过程中重新认识到的部分“爸爸”的形象，并非像儿时看的书里一样和蔼可亲，而是像一团只觉醒了欲望意识、充满暴力的散发着腐臭的黏液，死死粘住家里的每一个人和每一寸空间。

因为它自己也知道，离开这个家之后它什么也不是。

可小时春不懂，她只是站在那就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仿佛连呼吸也成了错。他生气、大吼大叫，拽住楚溪妈妈给她扎的辫子又打又骂，嘴里张张合合吐着她听不懂的词语和句子。

他坐在沙发上，把手边能拿到的东西统统砸在她身上，抱枕、玩偶、遥控器、图画书、拆开的零食、水杯，最后是旁边高柜上未来得及封口的饼干盒，放了一些工具。

铁质的盒子砸人很痛，“咚”的一声落在她头上，里面的东西哗啦啦散了一地。

那把黑色的剪刀就这样直直地扎进她的脚背，那一瞬间并没什么感觉，而后才是刺骨的疼痛。时春害怕极了，那一刻恐惧超过了疼痛。她颤抖着身体不知所措，想拔掉但又不敢动。

这是五岁的时春第一次想到死亡。

可她今天还没见到哥哥。

时春浑身发抖，看不清眼前的事物，模糊间似有鲜红色出现，她好像感受不到自己的脚了，可耳朵里还在不断涌进那个人喋喋不休的恶语。

她死死咬住嘴唇，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落。

从她第一句哭喊开始她就被严令禁止流泪，他说“哭什么，再哭打死你”，他说“别喊我爸爸，不要脸的小杂种”。

可眼泪是止不住的，溢出眼眶的泪水顺着脸颊，掺着鼻涕往下流。

时春依旧死咬着唇，嘴巴里变得苦涩、咸腥。

她不过是小声地抽泣了一下，她已经很小声了，但又惹怒了他。他勒令她不准哭，唰一下就将那把黑剪拔出，电视屏幕被砸出裂痕。

时春痛得要命，坐下来双手捂住开始汩汩向外冒血的脚背，再也忍受不了了。

顾不上他的威胁，也顾不得鼻涕是否会掉落在嘴里，她大哭起来，喊着楚溪妈妈，喊着哥哥，脸被憋得又红又紫。

时春疑惑、不解，更多是惊慌、恐惧。

她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不明白为什么她的爸爸和图画本上的爸爸不一样。她只是模仿着书上的孩子，也想要把自己做的小卡片送给爸爸而已，她以为他会喜欢。

时春精心制作的小卡片早已被撕碎，丢在她的脸上，飘落在她的四周。

她不知道，在她低头痛哭的时候，他抬起手臂正准备向她挥去。

楚溪妈妈就是这时，踩着一地凌乱进来的。没有理会那个发疯的男人，用被子裹着发抖的她去了医院。

时春环着楚溪妈妈的脖子，现在才慢慢地喘过气来。她靠着楚溪妈妈看向自己的脚，依旧在流血，血把外面缠着的纱布条染得鲜红。

她会死么？

好疼，她又想哭了。

楚溪妈妈将她的脸转过去，紧紧地用小被子裹着她、拍着她的背继续安抚着。

她说“芽芽，很痛的话就哭出来，不用忍着”，她说“没事的，楚溪妈妈和小树哥哥都在呢，我们芽芽不要害怕”。

时春是哭睡着的，再醒来已经躺在了楚溪妈妈家里，伤口和身上的淤青还在痛。她听到哥哥说话的声音，接着是开门关门声，然后是楚溪妈妈的叹气声。

最后，哥哥是受了伤回来的。

那天晚上，哥哥主动问她能不能跟她一起睡，她当然愿意，笑嘻嘻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但哥哥只是紧紧地抱着她，无论她说什么哥哥都只是沉默着，但他的身体却在发颤。

时春知道，哥哥是在哭泣。

楚溪妈妈说，很痛的话就哭出来，这样痛痛就会被眼泪带走了。她想起哥哥脸上的青紫，哥哥肯定也很痛吧。

时春抬起手，轻轻碰了下哥哥颈后的那块凸起，用轻松的口吻说道：“没有受伤，他都没有进到家里，只是在外面吓吓我。”

时树噎得要命，快要讲不出话来，缓了一会儿才勉强开口：“可以跟哥哥说说么？当然，不需要勉强。”

时树的后脑勺有一缕头发翘起，在台灯下，原本乌黑的发丝变成了柔和且温暖的深棕色。时春觉得很可爱，心情都变好了很多，她盯着那缕暖色缓缓开口：“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那时太小了容易被吓到，那天......”

那天时春放学回家后，自己乖乖地写完了作业，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等哥哥回来。

她窝在沙发上听着电视的声音半梦半醒，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醒来才发现外面已经变得灰蒙蒙一片，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

时春跑去关阳台的窗户，天空突然传来一道惊雷伴着门口很大的一下拍门声在她耳边炸起。她搬着小板凳站上从猫眼处看去，下一秒便吓得一抖，“哐当”一声摔了下来。

时隔一年多，时春第一次见他。不知道他从哪来，还穿着西装皮鞋，手里拿着酒瓶，整个人站得东倒西歪。

时春捂住嘴咽下痛呼，跑过去手忙脚乱地关上了电视，在沙发扶手后蹲了下来，祈祷着哥哥快点回来。

但刚刚在门口的声音已经被听到了，她听到门外的人在咒骂。

因为之前的事情，时树换掉了门锁，他现在无法再用钥匙开门。

时柏松一边用手哐哐捶着门，一边喝着骂着：“好你个小杂种，我就知道你在屋里，快给老子开门！你个小白眼狼，别以为换了锁我就进不去。不知好歹的便宜货，当初一生下来就该把你卖掉。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就跟你那短命妈一个样......”

时春蜷曲着脚趾，脑袋抵在膝盖上缩成一团，大气不敢出一下，脚背上早已愈合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

痛苦的记忆争先恐后地涌入脑中，她好似置身室外的暴雨雷鸣中，被雨淋湿、被雷击碎，身体在风中摇摇欲坠。不知哪处，有密密麻麻的针刺样痛感袭来，想伸手抓，抓得血迹斑斑也找不到具体的部位。

外面猛然安静下来，有小声地交谈声。等了一会儿，时春悄悄踩上凳子向外看，发现来了两个人在拉着他低声说话。

不知说了什么，时柏松突然大声嚷道：“这没人！老子谁也吵不到！娘们都死屋里，没人敢住这层。”

他把手里的酒瓶甩在电梯对面的楼梯上，开始踹门。旁边两人劝不住也拦不住，便松了手在旁边看戏。

有长长的闪电窜出云层，将天空撕裂，阳台上衣服的影子被拉长后个个都显得张牙舞爪，攀附在时春身上。

她蜷缩在沙发上，用小被子裹住全身，模仿着楚溪妈妈安抚她的样子交叉双手轻轻拍拍自己，在心里安慰自己：没事的，没关系的，我们芽芽不要害怕。

可这次楚溪妈妈不会再向她走来了。

砸门声、辱骂声伴着暴雨中的雷鸣一同扎进时春耳里。

不想听，好想哥哥，好想楚溪妈妈......

哥哥说如果有不想听的话就闭上眼睛、捂住耳朵，然后小声地说话，这样就听不到讨厌的话了。

时春双手捂住耳朵，小声呜咽地唱着白天老师上课刚教的儿歌。在唱完第十五遍后她停了下来，竖起耳朵屏气聆听，听到的只有雨声和呼呼的风声，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她做的一场噩梦。

她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外面确实已经没人了，空荡荡一片，只剩满地狼藉。时春开门出去，把被踢倒的鞋架扶正摆好，再将散乱的鞋子一一收回后整齐摆好。

抬头看了眼时钟，离哥哥回家还有半个多小时。

到浴室将身上黏腻的汗渍洗干净后，打开电视，窝在沙发上裹着小被子一边看电视一边等哥哥回来。

时春并没有说的那么详细，只大概说了他发酒疯在外面砸门。

她说完后哥哥一直在沉默着，低垂着脑袋一动不动，握住她脚背的手连着弯起的脊背一同在微微发颤，似曾相识的既视感。

有滚烫的液体滴落在她的脚背，热度转瞬即逝。可时春却觉得那一滴要把她灼出一个洞来，一个很深很大的洞，足以把她所有的痛苦和忧伤、不安和恐惧都埋在里面。

很长一段时间里没人再说话，直到时树的声音低低闷闷地响起：“为什么不跟我说？”

为什么不说？自从剪刀事情过后，哥哥禁止一切尖锐物品和刀具接近她，禁止任何人提起时柏松，连动画里出现“爸爸”这个称呼也不行，甚至把她的那些什么“好爸爸好妈妈”的图画书全都扔了。

时春不想要哥哥不高兴，所以选择闭口不言。

哥哥像是变成了小孩子，他看起来比她更需要安抚。

她从床边滑下去，抱住哥哥，轻轻地拍拍他的后背：“没事的，再说了不是有哥哥在嘛，没关系的。”

时树紧紧环抱着时春，头抵在她的肩膀上，“嗯，有哥哥在，芽芽不用害怕。”

害怕？她当然害怕。

她不清楚自己更小时的事情，但从她开始有记忆起，跟那个人的每次见面都算不上好。

见面时哥哥几乎都在，那个人也全当她是空气，哥哥不允许他接近她，哪怕看她一眼也不行。而和她仅有的两次哥哥不在的会面，都充斥着他的暴行，不是拳打脚踢就是恶语相向。

可人都死了，再恨再生气再多的害怕也只是在浪费自己的情绪。

记忆却不会消失，反而在每个电闪雷鸣的夜晚愈加具体、愈演愈清晰。她知道这些雷声只是再正常不过的自然现象，而回忆之所以痛苦，是因为它不仅带有声音，连那时的痛楚似乎也能一一重现。

它像是一根刺入血管的针，顺着血液在她体内游走，她不知道它在哪里，但每一次与管壁的触碰都是一次无法言喻的折磨。

有时时春也会想，会不会是她太过矫情，会不会是她太过敏感。可不管怎么想，怎么不去想，她还是很痛，一开始只是身体上痛，后来演变成了连眼泪也带不走的痛。

时春已经痛得失去知觉，她现在已经不觉得害怕了，更多的是身体的习惯反应。哥哥在她身边、她还有哥哥这一事实就足够让她感到安心。

时春心里想，她如今的害怕，只是一个向哥哥耍赖的借口而已。

“哥哥，我困了。”

时树松开她，看过来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清明，不过眼底还带着一抹阴郁，“嗯，睡吧，我去趟洗手间。”

时树回来后，时春仍在下面坐着，他问道：“不是要睡觉么？”

时春支支吾吾说出两个字：“害怕。”

时树没再叹气，心脏有些刺痛。他把床上的被子拉下来盖在时春身上，玩偶也塞进她的怀里。他侧躺在她身边，隔着被子抱住她，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时春整个过程一言不发，直勾勾盯着哥哥，颇有点受宠若惊，哥哥柔和低沉的声音显得格外悦耳：“看什么，快睡吧。”

她原本是想抱着哥哥的胳膊睡的，不过嘛，这样也不错。

时春嘴角噙笑，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她将脑袋埋在哥哥的胸膛处，抱着玩偶，听着哥哥的心跳声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世界重归宁静，淅淅沥沥的雨声消失，从窗外传来幽幽几声微弱的虫鸣。

“哥哥？”

“嗯？”

“过几天我们提前去看楚溪妈妈吧，我想她了。”

“嗯，好。”

“芽芽？”

“嗯？”

“不要害怕，”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也不要受伤。”

时春虽然疑惑为什么会受伤，但也点点头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