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叶不明白为什么陆小凤会突然生气，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脚下都快走出火星子了。
“那你还记不记得花满楼？朱停呢？”
小叶仍是摇头，她吃不准从前自己和陆小凤是什么关系，不过就他那夜里看见自己模样的反应来说是压根没认出自己，瞧着倒也不像是什么关系很好的故友。
“你的病还没有好吗？”陆小凤一把抓住她的双臂问道。
“什么病？”小叶更糊涂了。
“小时候的事情，你全都忘光了？！一件也不记得了？”
小叶很想告诉他，自己不仅连小时候的事情，甚至连半年以前的事情都忘光了。
“应该是。”小叶讪笑道。
陆小凤脱力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神情复杂，里面似乎掺杂着许多愧疚歉悔，仰头大口猛灌了两口酒。
“其实…”小叶犹疑着是否告诉她自己的伤势，一方面想要解释，一方面又怕他知道后会伤心。
“也不是都不记得，还是有些模糊记忆的。”
思来想去，小叶决定先套套话，判断一下陆小凤和自己的关系。
“你要不捡些有意思和我讲讲，说不定我就都想起来了。”
陆小凤的眼神纠结，酒杯举得愈发频繁，整个人像是陷入了思绪的迷宫，怔忡着不知前路何方。
他这副模样，叫小叶更是好奇了。
在她一番央求之下，陆小凤终是开了口。
不过也有言在先。
“你听完以后不准生气，不能揍我，要打也不能打脸！顶多拧耳朵，我现在好歹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人了，再顶着两只熊猫眼出去不适合吧。”
他说一句，小叶就点一下脑袋，答应得十分丝滑。
陆小凤瞥了一眼衣架上的大红披风，嘴角溢出一丝笑意，随后便开始了回忆。
这也是小叶第一次，在别人口中原原本本地说清了自己的来历。
江南有一座淡客山庄，似乎是一夜之间落成，少与外界往来，无数访客均被拒之门外，在当年成为一时怪谈。
这样的地方，陆小凤肯定是要去探一探的。
他不仅是自己去，还带上了自己的两位好友，朱停和花满楼。
朱停善机括，花满楼心细，陆小凤机灵，虽然三人那时还都只是十岁出头的小屁孩，竟真叫他们联手溜了进去。
正值春日，庄内梨树满园，梨花胜雪，三人就是这里遇见了在园中玩耍的小黎叶。
彼时小黎叶才七岁，梳着双髻，独自蹲在在梨树下刨土。
“小妞，你挖什么呢？”陆小凤忍不住出声问道。
“挖坑啊。”黎叶挥舞着小锄头，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挖坑做什么？”陆小凤又问道。
黎叶这才意识到同自己说话的好像是个陌生人，抬头望去，只见三个衣着各异的小男孩站在自己面前，说话的正是站在最前面的那个。
“你们是谁？”她好像并不害怕，也并不恼火家里突然冒出来几个陌生人，只平静问道。
“姑娘见谅。”
花满楼上前一步，欠身一礼，温声道：“我们久闻淡客山庄盛名，特此前来拜访，但庄上不许入内…我等实在好奇，所以…才出此下策…”
他越说越觉理亏，声调越弱，脸颊也逐渐大发烫了起来。
“你的脸好红，是生病了吗？”黎叶并没有计较他们三人“私闯民宅”的行为，反而皱着脸关心起了花满楼。
花满楼更觉歉疚，假装咳嗽两声掩饰尬尴，方欲再次开口，就只听得黎叶说道：“你们跟我来吧，园子里风大，冻着凉了就更难受了。”
她扛着锄头，领着三人走到了一处凉亭，还十分客气地让他们随意喝茶和吃桌上的点心。
“小妹妹，你还没说刚才一个人在哪儿挖坑做什么呢？”
陆小凤仍是好奇，又开口问道。
“阿爹今年又给我酿了瓶琼雪酒，我要挑颗喜欢的梨树，将酒埋在下面。”黎叶答道。
三人了然，江南之地素来就有为子女准备“女儿红”和“状元红”的习俗，便是在儿女出生时备好一坛美酒封存于地下，待来日出嫁登科，再挖出启封庆贺，喻意期盼儿女生活幸福美满。
“你几岁了？怎么还要埋酒？”陆小凤好奇道。
“我今年七岁，阿爹每年都会特意给我做坛新的琼雪酒，所以这是第七坛啦。”
黎叶认真答道，还特意向陆小凤等人比划了个“七”的手势，眉宇间是隐藏不住的得意幸福之色。
朱停少年老成，见她这副模样也不禁觉得可爱，故意出声逗弄道：“什么是琼雪酒？我都没听说过。”
“你们当然没听说过啦。”
黎叶理所应当地回道：“这是我阿爹取冬日不冻的山泉水，秋收的头一茬新米，和山庄内新开的梨花一起酿成，一年也只得六坛，外面自是喝不到的。”
她说得绘声绘色，成功勾起了陆小凤肚子里的馋虫，他方才学会饮酒，食髓知味，实在难以抵御这美酒的诱惑。
小姑娘生了张肉嘟嘟的脸蛋，故作大人的模样衬得她更可爱了，陆小凤忍不住手欠地捏了捏她的肉脸蛋，蹲下身与她平齐，讨好似地问道：“请问小妹妹，你可以请哥哥们喝一点儿你的琼雪酒吗？”
“喝酒嘛，这没什么。”
黎叶被捏着脸蛋含含糊糊地回答道，“但是…”她倏地抬手对准陆小凤的左眼就是一拳，“不要捏我的脸！”
“嗷！”
虽然此时他的武功已有小成，却也没能毫无防备之下逃过如此近距离的一拳。
“哈哈哈！”朱停立马爆发出了畅快的大笑，花满楼也忍俊不禁地摇头失笑。
“你打我？！”陆小凤捂着左眼委屈道。
“谁让你掐我的脸来着？”
黎叶揉了揉有些发僵的右脸，活动了下嘴巴，又说道：“那就尝一尝今年的新酒吧，你们在这里等等，千万不要乱走，我马上就回来。”
好一出打个巴掌，又给个甜枣的伎俩，愣是把陆小凤堵得哑口无言。
“让你手贱呢。”朱停笑得连泪花都挤出来了，“这下好了，陆小鸡成了乌眼鸡，啊哈哈哈！”
“谁说的？要不是我挨了一下，这小妮能这么爽快请咱们喝酒嘛？”陆小凤嘴硬道。
“不然。”
花满楼的声音温柔得仿佛吹动梨花的春风，只叫花枝摇曳生姿，却不让花瓣飘落，“我看这位小姑娘颇有礼数，落落大方，定不会让我们败兴而归的。”
“就是。你挨不挨揍，人家大小姐都会请客。”朱停评价道，“你这是自作孽，不可活！”
黎叶又重回到了梨园中，脚下有规律地踏了几步，便见树影婆娑，花海中忽然闪出了几个仆从，向她禀告道：“小姐，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沽一壶琼雪酒来，带准备几个小菜。”黎叶说道。
“是。”
仆从们领命退下，不多时就送来了她要的东西。
“小姐，老爷夫人说天色见晚，再过一刻钟后就让客人们下山去吧，否则他们三个半大小子行夜路危险。”领头的是一位老者，他正对黎叶说道。
“晓得了。卢伯，他们功夫也不算差的，就算迟上一些也不碍事。否则也不会那么晚才被发现。”
黎叶点点头，提起食盒就往凉亭去了。
“诶，小姐！”另一个仆从忽然唤了一声，指了指她的脸上，“小姐，你的脸上沾了尘土。”
黎叶大咧咧地蹭了蹭，也不顾擦没擦掉，说道：“不打紧，脏就脏罢。”
卢伯看着黎叶着急跑跳而去的身影，也不禁笑道：“看来放这三个小子进来没错，小姐也的确需要一些同龄人的伙伴。”
甘芳清冽，入口醇香丝滑，说是琼浆玉液，他们也是信的。
纵然是花满楼，也不曾在尝到过如此佳酿。
陆小凤喝下第一杯后就被惊得睁大了眼睛，迫不及待地想要倒下一杯。
很巧，朱停也是这么想的。
花满楼没有加入战局，而是笑盈盈地尝起了小菜，火焙茶鱼、清酱牛肉、梨肉好郎君。
茶鱼焦香，牛肉浓厚、梨肉酸甜、恰好正是配酒的三重滋味。
黎叶见他俩争抢酒壶，扑哧笑了出来，坐上石凳后说道：“这酒光喝没意思，就是要配菜才好吃呢。是不是，漂亮哥哥？”
她看着花满楼慢悠悠吃着小鱼干，小口小口的啜饮着琼雪酒道。
花满楼展颜一笑，点了点头，道：“贵府不亏是风雅之地，这几道菜色各有千秋，与琼雪相得益彰，实在令花某大饱口福了。”
“是了。”
黎叶身量不够，索性跪坐在石凳上，两肘撑在桌面，如此才与他们视线平齐，她指着火焙茶鱼道：“阿爹说琼雪初饮，甘冽寒口，所以要配这道茶香焙鱼。”
“这是山中寒潭特产的一种小鱼，肉质鲜美细腻，捕回后需立刻处理，在烈日下曝晒七日，然后泡明前龙井做水蒸熟，使茶香沁入鱼肉，最后再用瓦片在小炉上用炭火焙干，出锅要吃时洒上一层薄盐。这样鱼肉既有酥香火气、还有茶香滋味，再合适不过了。”
陆小凤和朱停不约而同将筷子伸向小鱼，细嚼两下，果然眼前一亮。
“那这牛肉有什么讲究？”陆小凤问道。
“这是清酱牛肉，只取上好的牛里脊，不要一丝肥油，配齐十种香料，与豆酱、酱油一道炖煮。不需太久火候，只要一个时辰就能出锅，随即要放在井水里再湃上两个时辰就好啦。这牛肉口味馥郁，正好搭配琼雪酣饮时通体舒泰的寒热之感。”
“这梨肉蜜饯又是什么做法？”朱停嚼着牛肉问道。
“这道菜叫作“梨肉好郎君”，乃是用金桔、湖盐、椴树蜜和梨肉腌制而成，吃时用研得细细的砂糖粉一裹，滋味酸甜咸甘，与琼雪口感相似，酒至最后，也能保得三分余味。”
黎叶介绍一道，他们三人便依言吃上一道，饮一杯酒，如此下来，登觉水酒滋味更是变幻无穷，美妙绝伦。
片刻钟后，她遥遥眺望一眼天色，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玉牌，交给了花满楼，说道：“漂亮哥哥，希望你们下次还能再来找我玩。有了这个牌子，你们就不用偷偷进来啦。”
陆小凤见状，立马放下酒杯，有些吃味道：“为什么不把玉牌给我？到这儿来还是我的主意呢，我们都在这儿陪你玩了一下午，你就只记得花满楼了，这心眼未免也太偏了些。”
“你们三个既然是好朋友，这块玉牌给谁不都是一样吗？”黎叶反驳道。
陆小凤语塞，用眼神示意朱停顶上，没想到他个小胖子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酒上的架势，仍在美滋滋地喝酒，压根不理会他的急色。
再看花满楼，还是那副言笑晏晏的模样，显然是很喜欢这个小妹妹，让他为自己出头，更加不可能了。
如今之计，只有认栽了。
“算你厉害，鬼灵精。”
陆小凤无奈道，转而又问：“你请我们喝了酒，吃了菜，大家就都是好朋友了。我叫陆小凤，他是朱停，那位就是你的漂亮哥哥，他是花家的老七，叫花满楼。”
黎叶一一见过，甚至还装模作样地学着抱起拳头，引得大家又是一阵欢笑。
“我们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朱停问道。
“我姓黎，黎明破晓的黎，单名一个叶字，树叶的叶。阿娘阿爹都唤我小叶儿，你们就叫我小叶吧。”
“小叶？”
陆小凤重复一遍，豪气地拍了拍她的肩头说道：“好！小叶，咱们以后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好朋友了！既然是朋友，能不能再送我一坛琼雪？”
最后的答案当然是不。
没有讨到酒，也没喝够的陆小凤垂头丧气的，很像一只斗败了的大公鸡。
黎叶送他们出门。
“庄里机关很多，你们下次不要再乱闯了。拿着玉牌直接进来就好。”临别前她嘱咐道。
众人点点头，花满楼忽然从袖中摸出了张帕子，手指触上了黎叶的脸蛋。
他的动作很耐心温柔，也很仔细，把黎叶脸上一直沾着的灰土擦掉了。
“对不起。”
花满楼言语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看不见，刚才摸上你的脸，实属无奈之举，还望见谅。”
黎叶怔住了，她根本没发觉眼前人是个瞎子。
“不不…我没有生气，不是…”
她紧张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总之，你们下次来，我再好好招待你们。”
小叶和竹马组的青梅纪事篇（一）上线～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