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马垂着脑袋晃晃荡荡，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道上。

眼下正值隆冬，苍山负雪，万径无人。

黎叶离了桃花岛，打松江府附近上岸，买了匹价钱“合适”的驽马充做脚力，一路直奔终南山而来。

好像自离家以来，在独自漂泊行走江湖的日子里，拮据萧索的生活水平就成了一种常态。

这次若非那黄岛主还有几分良心，在准备的包袱里特意留了袋盘缠，她只怕是连松江府都走不出。

其实黎叶也并不是全无办法，如是情愿，去得掷杯山庄一趟，开口相求，左二爷定不会吝啬，但左轻侯也势必会将她到来的消息传给楚留香。

楚留香…当一个人能够好到成为一个形容词的时候，他的魅力自不必多言。

这样一个人，说来对谁痴情一片，任什么人也不会相信的。

包括黎叶，她是从来不喜欢在注定无果的事情上费心思，下功夫的。

不管楚留香得知消息后是反应，来或是不来，黎叶的脚步都不会为他停留。既然如此，何必又横生枝节？

也许等这几分热情褪去，日久天长的，他也就将自己忘了。亦或是再遇上了其他好姑娘，自己在他心中的印象自然也就淡了。

比起楚留香知道自己生还，黎叶更担心地是七童和陆小凤。

此行前往终南山，困难重重，前途未卜。一来不知那重阳真人是否有通天本领，能打通这一身经脉；二来倘使他确有此威能，若不愿出手相求也是徒劳；三来…万一他也无法保证成效，只得一试罢了，那岂非更教揪心惆怅？

恰如从前与张简斋所言，提心吊胆地担忧一件宝贝会失去，那绝不是什么好滋味。

别离重会，重会别离，直至彻底失去，这样的心绪起伏，大起大落，倒真不如蒙在鼓里，无知无觉得来得好。

松柏掩映，浓翠中有一方灰白石碑若隐若现，黎叶牵着瘦马行至碑前，拂去碑上积压的厚雪，只见“终南”两个笔力遒劲的大字纂刻其上。

她不禁长舒了口气，如释重负地一笑。

仅仅在路上就花费了小半月的功夫，九花玉露丸也吃得快见底了。要是再走不到终南山，自己怕是会暴毙在半道上。

山峦叠嶂，一人一马又走了大半日，这才找了块干净地方，也没仔细打量周围，只当这里是什么荒芜已久的旧时墓葬，恭恭敬敬地作了三个长揖，道：“前辈，我实在走不动啦，借您宝地休息一会儿。”

说着便将马拴在墓前的石兽之上，大刺刺地在阶前坐下，从包袱里取出食物，一口咬下一块冷饼子，就着冰水大嚼特嚼起来。

在这空寂山中，以青松雪景佐餐，一面哼唱着新听来的竹枝小调，聊以娱情自乐，心中不禁也觉出几分安宁闲适之意。

“何人在此放肆？！”

一道凌厉脆辣的女声忽地在身后响起，黎叶还没来得及回头，嗖嗖两点寒芒先至。待她看清来物，已是避无可避，只得强偏过寸余，让暗器打中左肩。

疼痛传来，她下意识地捂住肩头，满脸疑惑不解地望着眼前这位明艳高傲的美人，质问道：“你这人也忒得无礼！我哪里招你惹你了，凭什么动手！”

“谁让你坐在我家门口的？”来人仰着下巴，睥睨着她。

黎叶睁大了眼睛，瞧了瞧古墓，又望了望她，难以置信道：“这墓穴竟是你家不成？”

“不错。”

她鼻中冷哼一声，道：“小妖女，快将你的来意速速道来！若是就此乖乖地听话下山去，我就给你解药，否则…呵呵。”

在哂笑声下，肩头的疼痛愈发明显，但黎叶是天生的倔强脾气，向来吃软不吃硬。别人越是蛮横傲纵，拿势逼人，她就越是不从。

“我妈妈可比你生得年轻漂亮多了，别乱攀亲戚，叫什么乖乖听话的。再说了，我家也没有穷到要占死人的地方栖身的地步。”她沉着一张俊脸，冷言嘲讽道。

林朝英气得柳眉倒竖，咬牙切齿道：“好，好哇。好一张牙尖的嘴，中了我的玉蜂针，看你还能硬到气到几时！”

黎叶无所谓地嗤笑一声，勾起唇角，抱起双臂，好暇以整地望着她，说道：“你这招本来是很有用的，可惜用错了对象。我原也没几天好活了，这笔恩仇账本来牵涉的人就不少。现在好了，还要加上你这个背后偷袭的无耻小人。”

“你什么意思？”

林朝英的脸色有些异样，眼中闪过一丝犹疑，但看着她身上白衣，和俊美英气的面容，又厉声道：“少在这里花言巧语，快说，你到底是不是欧阳锋派来的！”

“什么欧阳锋？”

黎叶反问了一句，蹙起眉头，心下不耐已到了极致，实在不想再和这个女人纠缠下去。哪怕再不想，也从怀中摸了那枚短哨，放到唇边鼓气使劲一吹，顿时一阵清越高亢扬起。

这也是黄岛主所赠，说那位重阳真人欠过他一个人情。二人曾有约定，若到终南山上，只要以内力吹响此哨，他便会亲自下山相迎。

林朝英一见短哨，立时神情大变，喝问道：“妖女，你怎么会有这只哨子？！”

黎叶懒得理会，只是继续吹动短哨。

“别吹了！”她足下劲力运转，掠身而起，展臂伸手就要来抢夺。

黎叶存了愠意在心，而今见人来攻，不惊反笑，大喝一声：“来得好！”

眼下哨音已响，只待那位重阳真人前来，她索性也放开了心思，不再压制周身内力。

掌风还未及面，她便将身子顺势后仰，将短哨叼在唇间。右腿猛然点踹而出，快如闪电，正中来人心腹。

不待她反应变招，旋身又接一式“夜叉探海”向她背后袭去。

双掌推出，浑厚内力登时震透肺腑，打得来人仰头急喷一大口热血。黎叶拧身避过，她趁势发狠往后劈掌，眨眼之间，两人已拆了五六十招。

待一招“金顶普照”使出，林朝英直接被击飞出数丈之外，重重撞在镇墓兽上后才拦住去势，摔落俯趴在地。又一连吐出几口鲜血，浑身劲力已散，任凭如何使劲也无法爬起，形容狼狈狼狈不堪。

一尘不染的白靴出现在眼前，黎叶的声音自顶上传来，肃声道：“我当是什么厉害人物，原来是纸糊的老虎。怎么样，现在要不要交出解药？”

“你…你到底是谁？和峨眉…什么关系？”她吃力地断续问道。

“家师独孤一鹤。”黎叶淡淡道。

“峨嵋弟子，居然如此自甘堕落，和白驼山的邪魔外道为伍。”

林朝英朝她啐了一口，见裙角摆动，恨恨道：“你有本事就杀了我，想要解药，下辈子吧！”

黎叶叹息道：“早同你说过了，什么白驼山欧阳锋，连听都没有听说过。至于杀你的本事，这还需要质疑吗？方才我有没有手下留情，你现在还有气和我说话么？”

从重阳宫后殿到活死人墓的这一条路，王重阳不知走过多少遍。

当耳畔蓦地飘来哨音时，他心头一喜，以为是故人来访。怎料循声而来，却发觉那音源之处竟是活死人墓，心绪神思刹那百转，脚下速度逐缓，最后甚是连寻常行路的步子也慢腾腾起来。

以至于他终于出现时，目之所见就是黎叶毒发，失力昏倒的一幕。

少女指尖的短哨跌落，整个人似一片轻飘飘的落叶。

王重阳身形一晃，起落间便已到了她跟前，正好将人接住。

林朝英此时已然坐起，倚靠在镇墓兽上，闭目调息伤势。

三指搭上少女的脉关，轻取重按几回，王重阳的面色愈发凝重。

待林朝英稍缓气息，乍一睁眼，那朝思暮想的人正在面前。还没来得及欣喜委屈，便见他态度冷若冰霜，十分不客气地朝自己一摊掌，生硬道：“玉蜂针的解药，还请林女侠赐下。”

林朝英哀情大盛，反问道：“你一言不问，开口就要解药，是认定我做错了？”

她骤逢对手，身心俱伤，说着说着，泪珠也不禁滚落，“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就要救她？她出手把我伤成这样，你难道也见不到吗？！”

王重阳一看她掉泪，心下方寸大乱，急忙左右闪躲，不敢再对上那两道深情审视的目光。干脆将黎叶负在身后，仓惶说道：“我…我不是此意，她手中短哨是我昔日赠予黄兄之物，且她体内还有黄兄真气，是以绝非奸邪恶人。你，你好好养伤罢，我…这姑娘的伤势沉重，我要尽快回观替她医治。”

冷月溶溶，烛火昏昏，暗香涌动。

看来又已至深夜了。

她仔细听了一番屋内动静，确认没有第二个人存在后，便任由思绪漫无目的地发散。

这已经是黎叶不知道第多少次在陌生的床榻上醒来了。

受伤，被救，再受伤，再被救。

她有些迷惘了，这难道就是行走江湖吗？拖着一副破破烂烂的身躯，辗转于各处之间修修补补。

师父当初要的人头，她没有取。

因为她发现那个所谓的采花大盗，不过是无知无觉间被人当做出头鸟，替死鬼而扯得幌子，真正藏在背后的黑手另有其人。

这个采花盗被黎叶送去了官府。事后她查出那些失踪的姑娘有许多都被卖去了同一个地方，正是翠屏山，所以她才会前往，意欲一探究竟，没想到把自己给折了进去。

现在想来，其他失踪的女子，应该有一部分是被送上了蝙蝠岛。

原随云虽死，他的地下商业帝国却已经打造完成。只要还有利益驱使，那些人口贩卖，钱庄赌坊的生意就永远会有第二个“蝙蝠公子”接手。

或者说，不止“蝙蝠公子”。

黎叶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一个明亮的夜晚，和那一只血淋淋的断腕。

青衣楼。

这个组织…又在这一场生意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玉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