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说撺掇二字，不过是振臂一挥、八方呼应！东方曦烨，今日你必命丧于此，为那些枉死之人赎罪！”

姜翊麟正面迎战，剑锋交错之间，势均力敌。几个衣衫褴褛的士兵一齐腾跃半空，叠罗汉似的踩肩向前，分别在七个方位给姜翊麟作掩护。

“乌合之众，胆敢弑君？”曦烨挥剑起式，杀气与剑意笼罩在他身侧，双瞳比烈焰更炙热，“姜翊麟，我给过你选择，是你逼我的。”

他一剑掀翻离他最近几个短刀士兵，以剑为引搅动兵器回击四方。姜翊麟见状，及时吹哨下令，围剿者迅速变幻出新的阵法重新将曦烨包围。

越来越多乱军从山头冲下，与禁卫军厮杀成团。虽东方曦烨以一人之力可敌百人，但对面是战斗经验丰富的老将，终有顾不及的时候。

“公主——”

马车里传来惊呼，曦烨刹那失了神，手中之剑慢了一瞬，叫旁人逮住机会。一个大块头将士趁他不备偷袭砍了他一刀，正中肩胛处，血肉飞溅。

他吃痛地捂住伤口，抬眸见苓颜被几个将士按在地上，姜翊麟手中之刀正抵在李芳歆脖颈处，鲜血汩汩流出。

“姜翊麟你疯了？”曦烨大骇，“放开她！”

姜翊麟擦去唇畔血迹，握剑的手丝毫不抖，“东方曦烨，她是你这辈子最重要的女人，对吗？”

“孤再警告你一次，放开她，”曦烨吼道，“你敢伤她一分，孤定要你碎尸万段！”

“哈哈哈……”姜翊麟仰天大笑，紧紧搂着怀中女子，“阿姝你看，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弟弟。”

熟悉而温热的气息呼在李芳歆耳畔，令她的心抽痛不已。

从未想过的失而复得，重逢却是这般惨烈场景。

“辅之，见到你还活着，我很高兴。”

“可我不高兴。”姜翊麟笑出了眼泪，“苟且偷生的这半年，我受尽煎熬、心如刀绞，这种滋味你懂吗？我恨不得，恨不得当初死在牢狱里的人是我！”

她又何尝不是痛不欲生？

李芳歆眸中闪着泪花，“辅之，你先冷静一下，其实我已经……”

“姜翊麟！”曦烨指着他大喊，“孤数三下，若你再不放开她，今日与你一同谋逆之人，统统诛九族！”

“可笑。若我放过她，你就会放过我们吗？”姜翊麟讽刺地笑着，轻轻贴近李芳歆，温柔地蹭了蹭她的鬓发，“东方曦烨，我真想让你也尝尝失去至亲至爱的痛！”

李芳歆浑身哆嗦不止，她的目光与曦烨对视，后者脸色阴沉可怖，宛若十八重地狱爬上来阎罗。

“杀你全家的人是我，与她无关！”

“她是你姐姐，你从来最听她的话，祁王案她难辞其咎！”姜翊麟血气上涌，破口骂道，“东方曦烨，你应该很奇怪吧？祁王旧部早被你屠戮干净，今日这些人又是谁？告诉你，他们有的来自辽东，有的来自岭南，都是曾在边境为你战斗的将士！你作为一国之君，苛政、重赋、嗜杀，以致民不聊生。将士们在前方浴血奋战，他们后方的亲人却风餐露宿、食不果腹！你好好看看你统治的人世间，可还是我们少时期望的模样？！”

不知谁喊了句“除暴君扬天道”，此起彼伏的叫唤声震慑天际，如同战场前整装待发的大军。只不过这一次，他们的利刃对准了曾经效忠的主上。

曦烨默然注视着周遭众人，眼神晦暗莫名，嘴角却浮现一抹阴恻恻的笑容。

李芳歆暗道不妙。下一瞬，“锵锵”！一柄巨剑从林中飞来，力道准度都十分到位，直击姜翊麟。

冰冷的剑意让他深受重创，整个人飞出了几丈远，狠狠砸在人群中。

一声嘶吼惊起林中鸟雀飞。苍穹之下，黎明破晓，红日缓缓升起。

山头众军林立，呼啸奔涌而下。曹卫明，官家最英勇最信赖的将士，站在敌前威风赫赫，似有纵横天下的架势，一人可挡千军万马。

那柄大剑正是自他手中而出！

“曹公何时来的？”李芳歆大惊。早些时候她还纳闷，东方曦烨向来是曹家近卫不离身，怎么出趟宫门反而没带上他们。

曦烨搀扶起她，忙不迭检查她的伤势，一边解释道，“曹公昨夜就到了，带了几个营的精兵，事先埋伏在麓山各处，就等着鱼儿上钩。”

李芳歆怔怔地，顿觉胆寒发竖，“所以这些都是你设计好的？你说要跟我来玉女观，是为了以身作饵，引他们来杀你？”

“如此拙劣的陷阱也敢往下跳，怪只怪他们杀我之心太重，不惜拿命相博也不肯错失千载难逢的良机。”

曦烨见她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我原以为他不会动你。早知如此，不该叫你来涉险。”

……装腔作势。

她不来，这戏恐怕都演不成吧？

难怪半年不离开皇城的东方曦烨突然选择跟她一同出宫祈福。世人都知她与曦烨关系匪浅，曦烨的行为连她也没察出端倪。

姜翊麟不傻，过于明显的设局不会往里钻。只有她的事能激起姜翊麟的情绪，让他失去判断的理智，不顾一切在麓山之行弑君。

可笑的是，昔年情谊最终也成了帝王权谋的筹码。

她呆望着被禁卫军制住的姜翊麟，血液从他头皮流下，淌在那双深陷的眼窝里，脸颊从额头到下巴有一道极长的伤痕，仿佛将他的脸劈成两半。

很难想象这张狰狞可怖的脸曾在“京城七公子”中排行位列第二，仅次萧琰君。

“众将士听令！”曦烨厉声道，“投降者免死，其余乱党就地诛杀！拿下叛贼，所有人加官一级赏金百两！”

“杀——”在场禁军士气高涨。

双方再次开战，势况却完全逆转，逆党被打得溃不成军。

曹卫明在军中声势很大，边境也有所耳闻。逆党们对他投以复杂的目光：有恐惧，有忌惮，有彷徨，有期待。曹卫明看他们的眼神却只有对背叛者的失望和杀之的决心。

混乱之中，曦烨提剑朝姜翊麟走去。李芳歆踉踉跄跄地摔在他们之间，鲜血和尘泥染污了她的裙摆。

“曦烨不要——”她的嗓音含着哭腔，“他是姜翊麟啊！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忘了吗？”

好像自从她和他相遇那日起，无论遇到怎样如临深渊的境地，她都不曾流过眼泪。即便父皇死的时候，她也只是面色苍白、不言不语。

可现在，他分明见到那双清澈无瑕的杏眸中滚落出几滴晶莹水珠，泛着霜花，冷冷凄凄。

区区一个姜翊麟，竟惹得她这样伤心吗？

他看向李芳歆身后的男子，印象里那个人身量瘦薄，总是头戴四平方巾，身着鼠灰直裰，一副斯斯文文的儒生扮相。与之并肩而立，连养尊处优的他也要被笑话像个糙汉。

而此时，那人陷在血泥之中，满脸污垢，丑陋不堪，一身素衣如同在粪池中浸泡过，散发着呕人的恶臭。

再也看不出半点记忆中的样子。

曦烨僵直地瞥过头，“孤没有这样的朋友。”

心中那份蕴藏的悸动转瞬消散，姜翊麟释然地笑了。

“成王败寇，我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不、不……”李芳歆紧紧拉着他的手不放，好像这样便能将他在这世间多留半刻。

她想亲口告诉他，她已经有了计策，一个能为祁王，为姜家，为天下蒙冤之人、不平之事报仇雪恨的万全之策。她想他能陪着她见证那一日到来。

可她什么也不能说。

她手足无措地抱着他，“辅之，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为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我要怎样才能救你……”

如果尚铎、阿筝兄妹俩还在，如果李家培植的杀手组织“十三宫”还在，一切会不会出现新的转机？可惜那些人早已死在一次次穷凶极恶的险境里。

为了她，为了他们。

茫茫世间，她已孤立无援。

泪水浸湿了姜翊麟的衣衫。他平静下来，像从前那样轻抚她柔顺如墨的长发，温声道，“公主，别难过。能再见公主一面，臣死而无憾。”

“我不准你死，你听到没有，我不许你死！”李芳歆失声哭着，几乎就要把事情全盘托出，“选亲大典就在上元节，你能不能再等等……”

“是我负了你，也负了先帝的厚爱。欠你的，恐怕下辈子才能还了。”

姜翊麟笑得虚弱，眸中却散发着熠熠光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至少这辈子，我没有辜负祁王，没有辜负我的良心，没有辜负天下万民！我马上要见到祁王了，还有我的父母兄弟姐妹，他们都在等着我过去呢！阿姝，你应该替我高兴啊。”

李芳歆埋在他怀里泣不成声，无助与绝望像四面升起的风墙，堵得她喘不过气。

姜翊麟抬头看向那个高高在上的少年，一字一句地说着，“我还是那句话，祁王殿下他从来没有背叛过你。”

“祁王，又是祁王！你们全都相信祁王，从没有人信过我！”曦烨怒不可遏，“姜翊麟，姜辅之，你一心一意辅佐的人，究竟是祁王还是我？！”

姜翊麟展颜，笑比春山明媚。

“阿烨，这个问题，我很早就给过你答案了。”

长剑的赤金流光映着拂晓雪色，冷冽而明亮。

姜翊麟突然推开怀中女子，毫不犹豫地扑向站在光里的那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