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闻流水处，影落野人家。万树寒无色，南枝独有花。”

画卷末端的小诗字形娟秀，落笔刚劲有锋。

李芳歆说不出自己的心究竟是如冬雪般寒冷，还是如腊梅般热烈滚烫。

“这首词有什么问题吗？”曦烨低声问道。

他不知何时靠近了李芳歆，贴在身后，刚好能越过她的肩头看清画上的图案。

谁知他刚问完，身前的少女回头就把画甩在他脸上，砸得他整张脸火辣辣的疼。

“你……？”曦烨懵了。

李芳歆眼底俱是怒色。

莲韵也吓了一跳，“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李芳歆盯着曦烨半晌，嘴里“哼”了一声，拂袖侧身，不再言语。

“莫名其妙。”曦烨无语。

二人微妙的气氛使莲韵很尴尬，“曹小公子勿怪，我妹妹她从小就是这般性子，阴晴不定的。”

“无所谓。”曦烨摊摊手，浑然不在意。

他继续埋头整理书卷，其中一摞书简足有两斤重。

“《明夷书院历年考学题录大全》？想不到明夷书院扬名至此，连边陲乡野之地也有人前仆后继，妄想考入平步青云。”

李芳歆不满，“我兄长学富五车，是江州俊才翘楚，区区明夷书院，有何了不起？你信不信我兄长不仅能考上，还能名列前……”

后知后觉，她突然话哽咽喉，愣在原地。

莲韵见她神色变化，担心她又发了疯，正欲细问。

李芳歆猛地拽住她双肩，“二姐姐，兄长何时开始准备明夷书院的考学了？！”

莲韵被吓得浑身一抖。

·

夜入三更，李珩峯把三堂妹送回居所后，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映雪楼。正准备更衣就寝，赫然见到院中立着一道衣袂飘飘的白影，顿时冷汗涔涔，以为又是血尸作祟。

此时夜半，他因睡眠浅不喜人随身侍奉，入门前便把小厮婢女遣散。眼下映雪楼里只有他一人。

他不敢声张，操起随身一柄软剑，猫着腰小心探出窗外。

却见白影一闪，从院落飘至正门，大咧咧地飘进来。

李珩峯当即拔出剑，摆出防卫的姿势。

剑锋凌厉，白影轻巧躲避，竟反手制住剑柄。

对方力道柔软，在武术功法上的造诣不在他之下！

无星无月的冬夜漫长又漆黑，屋内尚还来不及点烛，只能透过窗外的雪光依稀辨别眼前人模样。

“兄长，你睡了吗？”

李珩峯以极为扭曲的姿势被李芳歆压在身下，手中的长剑还被她反扣，浑身上下动弹不得。他有些恼羞，“芳歆，你这是作甚？夜深闯入成年男子私宅，你、你……你真是越来越不把家法家规放在眼里了！”

李芳歆显然不在意，甚至在床榻边径直坐下。

“兄长，你在准备明夷书院的考学？你要去京都？”

“你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个？”李珩峯擦了把额间的汗珠，将软剑从她手中夺回，置于架上，“好男儿志在四方，江州偏远狭小，为兄自是要出去闯荡一番的。”

“你去闯荡便去闯，何处不是锦绣山河，为何偏要去明夷书院？”

李芳歆鼓鼓囊囊地嘟嘴，“我就不喜欢那种簪缨世族齐聚之地，惯会拜高踩低、前倨后恭的。所谓士农工商，我们这些做生意的，在京都那些世家子眼里最是不上台面的市侩小人。兄长，我实在不愿你蹚浑水。”

李珩峯垂眸注视着那张娇嫩欲滴的脸蛋，在明明暗暗的雪光中透着朦胧美，空气中浮着女子的体香，他忽然领略到“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的意境来。

他比幺妹大六岁，总是把她当小孩子。可一眨眼她都抽芽长开了，会关心人了。

据说明夷书院也收女学生，只要资质成绩能过门槛，性别门第一概不论。

李珩峯双眸亮如星辰，“芳歆，你跟我同去京都吧。”

“兄长你……！”李芳歆涨红着脸，“你爱往那虎狼窟钻，何苦捎上我？”

“京都富庶繁华远比江州更甚，好玩的，好吃的，好看的，都是书卷画作描绘不出的盛景色，你不想去开开眼界吗？”

“不想。”

“明夷书院乃北齐六大书院之首，北齐王朝最优秀的老师和学子都在其中。倘若你也考入了书院，我们便能同窗共读，互相照应。而且我听说书院里聚齐了玉树临风的北齐好男儿，将来出了阁，你便不愁寻不到如意郎君。”

李芳歆想起曹瑀和陈嘉鸣挤成团的大笑脸，狠狠地摇头：

“不想！不想！不想！”

她央求道，“兄长，我就喜欢呆在江州。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江州的山水我再看几十年几百年也看不腻。我想呆在父母叔婶和兄长姐姐们身边。”

“好吧。你不愿意去，我也不能强迫你。若真同去了京都，届时为兄课业繁多，恐怕照顾不到你。你呆在父母身边，我也安心。”李珩峯不多劝阻，只道，“我尊重你的选择，你也支持我，好吗？”

“……那兄长答应我一件事。”

李芳歆稍作退让，“等明夷书院六年毕业学成，你就回江州来，不许留在京都，不许入朝为官。”

李珩峯愈听愈觉得有点意思，“我的妹妹果然是长大了，都懂得什么是入朝为官了。”他揉了揉李芳歆的脑袋，“你刚刚说京都仕族瞧不起商贾，若为兄能混个一官半职，将来便没人以商家女身份取笑你了。这样不好吗？”

“我不在乎这些。我只知宦海沉浮，仕途凶险，我担心兄长。”

李珩峯推开埋在她怀里的女孩，此刻他终于意识到些许不对劲。

以往李芳歆虽有些胡闹顽劣的性子，爱折腾捣乱，但正事上从不马虎。她思想单纯，甚至有些盲目乐观，从不会杞人忧天的。

“芳歆，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何事？”李珩峯反复琢磨近日种种，“是因为血尸的事让你受惊了吗？还是新来的小师傅同你说了什么？”

李芳歆摇摇头。李珩峯眉间疑虑渐多，她若再纠缠不休，恐怕兄长就要起疑了。

看他书卷笔记，应该早就在默默准备书院入门考学了。

前世的他肯定也是如此吧。

只不过她当初并没有把心思放在他身上，压根没关注这些。

假如没有谋反案，他或许早就青云直上，像众多北齐年轻有志的男儿一样去追寻属于他的梦想和人生。而不是被迫改头换面，成了禁庭中阴暗角落里卑微的宦侍，失去记忆忘记亲人的音容样貌，一生都在忍辱负重，游走在悬崖边缘，密谋着复仇大计。

李芳歆想到佛塔火光中那张惨白的脸，想到高亓结局悲凉，不由怅然叹气。

“兄长，我没事，只是近日发生的事太多，又听到很多不好的传言，有些杯弓蛇影罢了。”

她伸出小拇指，牵住了李珩峯的小指，“但兄长务必答应我，就算将来进了官场，也不能丢掉本心，须得克己奉公、敬贤下士，□□护百姓清正廉明的父母官。”

李珩峯反手钩住她，“必谨遵妹妹教诲。”随即，在她的脑门前轻轻一弹，宠溺道，“现在好了，可以放心回屋睡觉了吧？”

李宅在漫长的隆冬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神功镖局到了年底盘账时节，长辈们忙不开交；兄长一心钻研年前的考学，整日晨兴夜寐；二姐三姐被关在房里跟着教习嬷嬷学习妇德，她们都到了年龄，家里已订好亲事，再过一两年便要各自出阁了。

李芳歆仍然跟着曦烨习武。

虽然没有帝魂姝，但她根据前世的心法口诀，再加上曦烨的地狱集训，她的武力值短时间内大涨，已经能和江州大多数修习多年的武者一较高下。

不过，她发现曦烨的行踪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经常不在李宅，也不在明和医馆，无人知其去向。

李芳歆怀疑他在暗中打探血诡的消息，当面问时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想尽办法跟踪他又总是跟丢。

而最近几日，她还注意到曦烨身上有好几处新添的伤口。

难道江州还藏有血诡？还是跟谋反案有关？

某次谈天，她装作偶然地提及大皇子和道士断交一事，与他聊起“传闻中的八皇子”，曦烨全程表现的像个普通的旁听者，甚至认真跟她探讨分析：

“或许那位八皇子早就看不惯、装神弄鬼的臭牛鼻子哄骗他单纯善良的好皇兄，那阵子京都又盛传几桩‘因过于迷信修仙道术被人陷害走火入魔’的惨痛案例。内外多重因素影响，致使大皇子悬崖勒马。”

李芳歆对此半信半疑，又怕问多了对方起疑。

而曦烨始终谨慎地维护“曹家公子”的身份，言辞滴水不漏，从未行差踏错，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半点儿缝隙可钻。

这一日，曦烨刚回来，还未来得及拂去满身雪水，就赶到她面前。

“血诡案有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