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月黑风高，顾宅主子们早已熄灯入眠，是谁在高歌？
近几月，顾宅的女眷仆人小厮们全都到明和医馆帮忙了，顾家门下的医官整日整夜忙于研究血诡病症，轮流留守医馆值夜，顾家府邸应该没几个人了。
听这歌者嗓音，还是个年轻女人。
顾博玉越想越害怕。可他暂代家主管事，总不能临阵脱逃。
喊了几声，无人回应，他准备先出去找几个仆人来壮壮胆。
谁知刚回过头，就见枯树林里站着个女子，满头青丝披散，一袭红衣灌风，似雪地里傲霜绽放的红梅。
“曹郎……”
女子回眸低语，夜色昏暗看不清她的青丝遮盖的面容，却恰好能看见她勾起的嘴角。腥红血液沾染红唇，触目惊心。
她笑得像地狱中爬出的女鬼。
顾博玉几乎当场昏毙过去，“血诡！是血诡！”
他掉头就跑，连滚带爬地往小院外冲，一声声惊呼刺耳尖锐。
然而，顾宅上下没有一个救兵出现。
“救命啊——有没有人！”
顾博玉逃得狼狈不堪，完全看不出白日里衣冠楚楚、玉树临风的君子风范，更勿论掌家时的赫赫威风。大概是因为完全不会武功的缘故，他面对血诡远没有曹瑀等人镇静。
“曹郎，你为何害我？”
红衣女翩然飘至他身前，俨然挡住了他唯一的去路，“你把我骗的好惨啊，曹公子……不，应该喊你顾公子才对。”
“你到底是谁啊？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姓顾不姓曹啊？”
顾博玉根本不敢抬眸看她，整张脸埋在身体里，恨不得当场缩成鹌鹑，“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倒是有个表弟姓曹。”
呵呵，真是习惯性的栽赃啊。
原来曹瑀那不要脸的性情是打这儿继承的。
“你还不肯说实话！当初，你便是假借曹瑀之名与我私会，害我不明不白落得今日下场！因不知你真名，险些寻你不得！”
红衣女步步紧逼，她的语气笼着阴鸷和森冷，令人不寒而栗，“那支金玉满堂的锦凤金钗，世间只有两支，阴阳相配，除了送给我，你还送给了谁？”
“什么锦凤，什么金钗，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顾博玉哭出声来。他小时候在江州山林里迷路，独自窝在狼窟里熬过一整夜，落下了怕鬼胆子小的坏毛病，平时沉稳淡定，一受惊就现原形，至今改不掉。
红衣女被激怒了，嗓音尖厉起来，“你家大娘子阮氏每日所戴的金钗，难道不是你赠给她的礼物吗？！”
“等一下，等一下，我想起来了！”电光火石般，顾博玉的记忆清晰起来，“那金钗是有两支没错，可是不对啊，我明明两支都给了我娘子啊？”
李芳歆愣了愣，她抬头看向房檐，趴在上头观察的曦烨也满脸意外。
顾博玉见红衣女没有新动静，小心翼翼地从指缝里睁开眼。
眼前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李、李姑娘？”顾博玉大吃一惊，“居然是你……？！”
“顾公子，你方才所言当真？”李芳歆顾不了那么多了，把散在前额的长发全撩起来。皓月穿云而出，她的面容愈渐清晰。
顾博玉此时内心仿佛有千万匹马奔腾呼啸而过，头晕目眩。
“等一下，李姑娘，你是不是应该先解释一下，你深夜潜入我顾家装神弄鬼，所为何事？”
下一瞬，从房檐纵身跃下的黑衣少年更让他目瞪口呆。
“曹小弟，你也在？”他似有所悟，“所以我喊破了嗓子都叫不来一个人，也是你们二位动的手脚？你们到底想干嘛。”
曦烨双手交叉枕在脑后，一副你能耐我何的欠打模样。
李芳歆尴尬至极，正欲解释，院外徐徐走进一个女人。
来者正是阮氏，“夫君，我想我知道李姑娘和曹家弟弟的目的了。”
“阮姐姐，你怎么……”李芳歆暗暗惊讶惊愕。此前为保计划顺利进行，她安排曦烨用迷香将顾府闲杂人等迷晕。阮氏竟这么快就醒了？
“我体质特殊，寻常迷药对我效用很低，除了我家中亲眷和相公，旁人并不知晓。”
阮氏解释道，“我醒来后就撞见你们在院落里谈话，因我所处位置刚好能瞧见曹家弟弟窝在屋檐上方，却没有出手相助，猜测此事不同于血诡案般危险，便躲在角落里听了几句。”
李芳歆一记眼风扫向身侧。曦烨耸肩，“我的确看到顾夫人了。只是我觉得这事本不该瞒着她，就放任她旁听了。”
“好啊，原来你们都在看我笑话，真真可恶。”
阮氏出现以后，顾博玉的语气反而和缓许多，居然还有心情开起玩笑，“娘子，你刚刚说你知道他们所行目的？我怎么还没想明白？”
寒风轻打窗棂，明烛晦暗，灯影渐渐淡了。积雪映照着阮氏的泪眼朦胧，令在场三人都不觉呼吸凝滞。
顾博玉心慌意乱，“娘子，你别、别哭啊……”
阮氏红着眼，声音微微颤抖，“李姑娘，你们是不是见到阿玉了？”
难道说……
李芳歆不可置信地问道，“阮姐姐，你把顾公子送给你的另一支锦凤玉钗送给了名叫阿玉的女子吗？”
阮氏点点头，扭头问顾博玉，“夫君，你可还记得六年前，咱府西南角门外柳桥下住的泥瓦匠吗？他家女儿叫阿玉的，长得十分漂亮。”
“有点印象，我记得他家很贫穷，但女儿养得极好，余音绕梁，舞姿倾城。”
“那时我刚嫁到江州，闺中密友都在老家，没几个谈心的朋友。郎君在医馆的工作很忙，时常早出晚归。幸好有她，偶尔能陪我说说话。”
顾博玉心中愧疚，“对不起娘子，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
阮氏拭去眼泪，摇头笑道，“都过去了。现在我习惯了江州的生活，顾家亦待我很好。逢年过节郎君也愿意陪我回故乡看望爹娘，我已十分满足，不敢再有奢求。”
她顿了顿，从发髻中抽出那支金钗，珍爱地抚摸着，“当初郎君赠我锦凤钗，我自是爱惜不已，恰逢阿玉的爹在别处谋了个差事，即将离开江州，我便将其中一支赠给阿玉留作纪念作。后来他们搬走了，从此杳无音信。”
“既然谋了个差事，又怎会流落至妃袅阁？”李芳歆一头雾水，“如果顾公子不是曹郎，曹郎又会是谁呢？如果顾公子行背叛之事，阮姐姐那日为何独自掩面哭泣？”
阮氏一愣，随即笑道，“那日我跟你解释过的呀。我是为顾老爷子而哭，他德高望重，一生救死扶伤，亦亲手将我娘家阿兄从鬼门关救回来，我对他万般感激，只盼着老天能让他长命百岁，我好有机会报答他的恩情。”
“竟然是这样……”李芳歆叹道。她还真是闹了个大乌龙啊。
“李姑娘，你是不是知道阿玉在哪儿？”阮氏眼中闪烁着期待。
李芳歆踌躇半晌，还是决定将实情告诉她，“其实，上回我们提到的那个变成血诡的妃袅阁舞娘高玉娘，应该就是阮姐姐你认识的贫民女阿玉。”
阮氏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不会的，不会的……阿玉死了？！”
“据妃袅阁的舞娘所言，那支凤钗就是高玉娘的所有物，她生前十分珍惜，说是某个故友相赠。阮姐姐，实在抱歉，我没想到她的故友就是你。”
幸好当日阮氏不在济善堂，没有亲眼见到高玉娘变成血诡的恐怖模样。否则她怕是会当场崩溃。
阮氏瘫软在顾博玉怀里，顾博玉是见过血诡女的人，他震撼地说不出话。
“阮姐姐，你此前知道阿玉的老家在高氏娥蕉村吗？”
阮氏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若我知晓，那日你全家来明和医馆议事时我就会说了。我只知阿玉在江州出世，有个祖籍老家，却从未回去过。我记得她说过，她爹娘好容易从那儿逃出来，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去。”
前面的事他们倒是知晓了，但关于高玉娘父母从祖籍逃出来……
曦烨蹙眉，“这个高氏娥蕉村，倒真有趣得很。”
“我当初也没想那么多，只当他们得罪了家乡什么人，或欠了债务，这些都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
“既是逃出来的，为何这次又要回去？”李芳歆阖眸沉思。
她此前就推断，高玉娘变成血尸的关键与她回了趟老家有关，可眼下官府已将太邙山搜遍，根本找不到此村的蛛丝马迹。
可恨她当下无法脱身，自行前去调查。
“阿玉曾许配给哪个人家？她有相好吗？”
阮氏想了想，道，“这桩婚事原是极好的，我听说那人在衙门混饭吃，算个小吏，工作体面，他们二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哦，那个男人好像是帝丘人，姓楚。”
帝丘、楚！
难道高玉娘的情郎是……楚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