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躬下身子将酒瓶扶起来，将烟蒂都收拢到烟灰缸里，然后找了条毯子盖到了樊野棠身上。

也许是这个动作惊醒了他，樊野棠醉眼朦胧的眯着眼，一副不知是梦还是现实的醉态，他冲着黎辞故咧开嘴，露出一个有些傻气的笑容：“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你永远不会不管我……”

跟醉酒的人说任何话都没有意义，他任由那个人嘴里忽高忽低的说着醉话，而后帮他把屋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规整了一下。

等他再次回头的时候，就发现那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又睡过去了，唇边一抹笑意，像是在做什么美梦。

黎辞故就这样静静坐在沙发上，在这间烟酒气还未彻底散去的屋子里，定定的看着他的睡颜。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天色已经逐渐昏暗，樊野棠低吟一声，慢慢睁开了眼。

他的手无意间触及盖在身上的毛毯，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猛地一回头，瞧见黎辞故的那一瞬间眼眶就红了，“你他妈……你他妈还知道来看我！”

黎辞故看着他，声音平静：“我来这里不代表什么，它改变不了我们已经分手的事实。”

樊野棠皱着眉头，脸上出现肉眼可见的烦躁：“分手？谁说我们分手了？我签个千八百万的合同都要八份协议签名盖章呢，况且是我在谈恋爱！你说分手了，我签了字的合同呢？”

眼前的青年仿佛又有了六年前初恋爱时的模样，就连无理取闹都带着几分被纵容的娇憨。

黎辞故有些无奈的叹息，“小棠，何必。”

樊野棠清醒了几分，他意识慢慢回笼，呼吸越来越重，像是头突然发怒的狮子，他咆哮道：“是你！是你把我变成了同性恋！是你让我爱上了你！是你让我离不开你了！你要负责！你要为我负责！”

青年声嘶力竭，白皙的脖颈涨的通红：“是你他妈说会爱我一辈子！你的一辈子只有八年吗！你黎辞故是活不到二十九岁吗！回答我啊！你回答我！明明是你说的，会一辈子对我好，会一辈子都爱我……为什么，你停下来了……”

樊野棠喊着喊着就开始哭，豆大的眼泪不停歇的从那张海棠般的面容上坠落，他双眼通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狼狈的可怜。

黎辞故从未见过这样的樊野棠。

他见过的樊野棠永远高高在上，绮丽优雅，暴虐的性格像是海棠娇花上长了刺，让那张令人克制不住被吸引的面容多了几分不可攀触的冰冷与尖锐，就连偶尔的落泪都有着骨子里湮不灭的矜贵。

可如今的樊野棠就像是一场急雨过后的花园，花苞蔫头蔫脑的垂着，花瓣被辗落在泥地里，染满了灰扑扑的狼狈，偶尔有躲过暴雨的花瓣上也盈着雨珠，像是下一秒雨水就会从那花瓣上跌落。

黎辞故下意识的伸出手，接住了花瓣上滚落的一滴泪水。

那泪水尚有余温，一瞬间灼到了他的手，可他却没有将那滴眼泪甩出去，而是紧紧的攥住拳头，让那滴泪水在他的掌心失温、流淌、浸润。

八年前，他们真正意义上有了交集的那天，他也是下意识的将这个少年拉入自己的怀中，那个时候的自己，甚至还未被他的容颜蛊惑。

如今也一样，随着爱意逐渐褪去，樊野棠的脸对他的吸引力也一并消逝，可他还是会忍不住拂去他脸上的哀戚。

两次都一样，无关爱情，只是舍不得让那一张惊为天人的脸染上泪意。

爱护美丽的事物，好像是人的一种本能，就像是不忍急雨打落一地海棠的路人，仅仅只是借着本能的慈悲，再一次替那树繁花遮了遮雨。

雨过之后，树还是树，路人也还是路人。

“小棠……”黎辞故嗓音艰涩，每一个字经由他口的字，都是先划伤他然后再刺向樊野棠，可是他不能不说。

“我爱过你，这是真的，可是如今这一切都过去了，我没办法再去爱你了，我累了。如同人死不能复生，爱情走到尽头也只能放手，也许你年轻，让你接受这些有点困难，但是人总要成长的，不是所有东西都是你回头就永远都会在的。”

“是你说的，是你说的！黎辞故！是你说的你永远都会在，是你说的永远！你这个骗子！你这个骗子！骗子……”他的怒吼到最后全无威势，只剩啜泣，到后来只会翻来覆去的呢喃两个字：骗子。

明明有无尽的话语来解释，这些年里樊野棠桩桩件件的冷待都足以拎出来摆脱责任，可樊野棠累了，他连解释都不愿。

樊野棠都被他放下了，又如何还会在意这些。

分手前的一切纵使再难堪，那也都是他自愿的，分手后的拉扯不过一场徒劳罢了。

黎辞故垂在身侧的手指在轻轻颤抖，他攥住了拳头，舍去了心头泛起的不忍。宠溺已成了刻在骨血里的本能，见他掉眼泪，第一反应仍然是替他擦拭。

“黎哥，我们没有分手，你在跟我闹脾气对不对，是上次我打了你，你不开心了，对吗？你揍我吧，只要你出气就好，随便你怎么揍我我都不会还手，你气消了，我们就回到过去，好不好？”心神大乱的樊野棠却眼尖的瞧见了他攥起的拳头，以为自己打动了他，顿时心中一喜，眼眶中盈满的泪水还在扑簌扑簌的掉，眼眸里却已经亮起了光。

黎辞故目光复杂的看着他，千言万语最后都凝成了一句叹息：“你才二十二岁啊……”

才二十二岁，才初识爱恨，黎辞故只不过运气不好做了他的磨刀石。

“小棠，人间总有求不得。我当初求不得你，我认了，如今，你也该知道我无法回头了，就像你没办法找到过去的我，我也不行。”

我们谁都不是过去的自己了。

“我要你回来……黎哥，我想要你回来。”樊野棠哭的浑身颤抖，他上前一步狠狠将这个人拘在自己怀里，好像禁锢住□□，连那份不断流逝的爱情都能一同留住。

黎辞故无动于衷的任由他抱着，他轻轻闭上了眼，听着耳边传来不停的呢喃与哭诉。

“黎哥……黎哥……”到后来樊野棠双眼肿的睁不开，能想到的话都说了，可怀里的人只是沉默的站着，没有丝毫回应。

“黎哥……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黎辞故感受着脖颈上湿漉漉的泪，顺着他的肌理慢慢滑落进胸膛，曾经捧在心尖上宠都怕不够的人，如今成了这样，他也想流泪。

可是内心空荡荡，眼泪和情绪都被疾病蚕食了个干净，他没有回应，也给不出任何回应。

“小棠……”他在心中低喃着这个名字，空茫的心里干涩至极。

樊野棠抱着他不停的流泪，他好不容易半搀着将人扶上了床，任由自己被桎梏在怀里，默默看着他哭到睡着。

黎辞故轻轻擦拭着他的眼泪，看着他睡着之后还在流泪，本能还在驱使着他去疼惜这个人。

如果他没有生病，也许他仍然会被这个人打动。

因为这是他这一生唯一一次心动。

那个冬天，老旧的钢琴前，那个少年还未长成的身躯已经初显俊挺的模样，他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翩跹，倨傲又完美的侧脸沐浴在窗户斜露的月光下，野性和优雅在他身上融合成奇妙的韵味，像是月下不经意间露出真容的神灵。

只是一个不经意的抬眸，黎辞故便目眩神迷，刹那间心神摇曳的不能自己。

色授魂予，心愉一侧；惊鸿一瞥，甘心沦陷。

彼时年少，以为一眼真的能万年，所以付出一切，高高捧着他，不愿让心上人沾上一丝丝的地上尘。

也是在后来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夜里，他迎着刺骨的寒风，守着没有他的夜，耗尽了所有独自支撑的遐想。

到后来他才真的明白，原来有所求，就会有求不得。

哪怕他所渴望的，只有那么小小的一点儿温暖和回顾。

药剂在不断的加重，他努力的听从医嘱想要拯救自己，可是一股来自于内部的，更加强大的力量在不断的说服他放弃自己。

每一次的抗争都让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无能为力，他的求生欲被不断的蚕食，精力被一点点抽空，他像个裂了缝的玻璃瓶，毫无修补的办法，只能无力的看着生机不停的流逝。

他的指尖轻轻划过青年熟睡的脸，努力回想着他们曾经甜蜜时，回想着那些让他心脏震颤的触动，可他一无所获。

就像是明明记得糖是甜的，可是放到嘴里，你所能感觉到的只是喝了一口水。

他的世界在飞速褪色，可他什么也留不住。

“小棠……”他轻轻叹了口气，将身子退出他的怀抱，他拿温水替他擦了擦脸后，还是离开了这间屋子。

他无论来几次，都不可能再与樊野棠回到过去了。

爱是覆水难收，也是覆水难回头。

爱到尽头，神仙难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