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制止了打算和他一起下楼的商陆：“我自己下去就行，你把沙发这儿收拾一下吧，有点乱，哈哈……”
商陆回头看了一眼，默不作声地同意了。
乘电梯直接下到停车场，张羽振老远就看到妈妈已经站在车尾旁等他。
见他来了，她立刻面露喜色，却又有些不好意思般低了低头：“忘记怎么从停车场去你家了。”
“没事，妈，跟我来吧。”
张羽振注意到妈妈手上提着袋子，接过来好奇地往里看：“这是什么？”
“这是你从小最爱吃的那家粤菜馆打包来的，还记得吗？以前妈妈带你和哥哥去过的……”
说着说着，闵莉的声音越来越低，生怕自己那句话让张羽振觉得心里不舒服。
但张羽振抬起头，朝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说：“记得，我最喜欢吃烧鹅，还老抢哥哥碗里的，后来您都直接点两份。”
闵莉这才发现，她根本没在小儿子成年之后，见过他如现在这般真心地笑过。
她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语气故作轻松地说：“快上去吧，不然饭菜要凉了。”
饭菜摆好之后，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闵莉吃得有点心不在焉，因为她一直在观察四周的环境。张羽振见状，于是问：“妈，您是不是也觉得家里很干净呀？这是我打扫了三天的成果噢！”
“全部是你一个人做的？那你的身体痊愈了吗？”闵莉惊讶道。
闻言，张羽振生怕妈妈觉得商陆没有把他照顾好，于是赶忙回答：“早就痊愈了！但商陆就是不准我去上班，健身房也不让进。所以，我得想办法打发时间，锻炼身体嘛。”
说完，他还补充两句：“商陆每天午休还要特意给我送他亲自炖的土鸡汤回来，盯着我喝下去。被天天这么养着，我再不起身动一动，就要长肥肉了！”
闵莉点点头，思考一会儿，又说：“我那边请的阿姨干活很利索，如果你们需要，我让她每周到你这来打扫一次。”
“不用不用。”张羽振摆摆手，“平时我和商陆分摊家务，很快就做完了，没啥问题。”
听到这话，闵莉默不作声。见她这反应，张羽振和商陆对视一眼，同时放下了筷子。
“妈。”张羽振小心翼翼喊了一声：“您怎么了，在想什么？”
听到儿子的话，闵莉这才抬起头，她的视线在两人脸上扫了一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
“我……我不是想干预你们的生活，也没有说你做家务不好，更没有意指商陆不该让你干家务活的意思……”
这下，小情侣再一次交换视线，同时露出既无奈又了然的笑容。
在与家长的相处中，彼此揣测对方想法这个问题，是任何性别的情侣们都会面对的。
“妈，说实话，我刚刚也在担心这个，怕您觉得商陆让我做家务是没有把我照顾好呢。其实我们两个，不管生活还是工作，都是互相帮衬着做。这些天为了照顾我，商陆总是两点一线来回跑，那我在家里，就多做一点嘛。”
张羽振说完，轻轻笑了笑：“妈妈，既然现在我们已经把话说开，那就没事了，快吃饭吧。”
说着，他抬手给闵莉夹了一筷子菜，她却如受宠若惊一般，随即轻声道了句谢。
吃完饭，两个小辈把碗筷收拾完，商陆便说自己今天有些累，要先进屋休息。张羽振明白，他是想留一个单独的空间给自己和妈妈好好谈谈。
前些天夜里，虽然闵莉当时也来了，可自己那时状态太差，加上面对她多少还是感觉别扭，就没说几句话。
“妈，您最近工作还好吗？”张羽振给妈妈倒了杯热水，在她的对面坐下。
“快过年了，没有那么忙，所以今天过来看看你。其实……我本来早就想来的，可你也知道，公司事情太多，我总是脱不开身。”闵莉把水杯握进双手。
“嗯，明白。”张羽振点点头，“妈，再忙您也要注意身体，工作是做不完的。”
随后，便是一阵沉默。张羽振注意到妈妈嘴唇翕动，像是要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于是投去一个问询的眼神。
“商陆给我看过你的病例，还有……你大学时的照片。”说到照片，闵莉像是回忆起了多么痛苦的事情，声线变得颤抖起来。
闻言，张羽振垂下眸子，轻轻嗯了一声。
“为什么不告诉妈妈？”泪水顺着女人的脸颊滑落，话语里道出了无尽的懊悔与心碎。
“因为您工作太忙，总是很少回家，顾不上我和大哥。一开始，我们心心念念盼着您回家，结果一见面，您就和爸爸大吵特吵。到最后，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是应该希望您回来，还是希望您离开。”
“后来，我们都长大了，不需要保姆也能照顾好自己。我们兄弟俩可以说是相依为命，互相支持着一直到毕业工作。然后，大哥有了大嫂，而我有了商陆。”
女人的眼泪掉个不停，她抽泣着说：
“待在你父亲身边太痛苦了。那时候没人瞧得起我，他，我娘家人，外人，所有人都觉得我不过是个年纪轻轻就嫁入豪门的花瓶。出嫁前靠父母，结婚后靠丈夫，晚年靠儿子，这就是他们为我打上的标签。”
“但您不是。”张羽振的声音里透着坚定：“您的工作能力很强，是出了名的女强人。”
“嗯，是啊。”闵莉抹去脸上的泪：“那是因为我拼了命地做事业，为了向所有人证明自己。”
“您成功了，您早就成功了，而且，比那些瞧不起您的人还要强大。”
令张羽振感到诧异的是，在听到自己这句话之后，妈妈却不知怎的，突然间放声大哭起来：
“不……不！我很失败，我太失败了……活到现在，才发现自己从头到尾都搞不清楚状况。本该努力奋斗的时候，稀里糊涂嫁给不爱的男人，生下两个儿子跟着我受苦。明明应该先把你们照顾好，又一头钻进工作，对两个孩子不管不顾……我逃避了失败的婚姻，却也逃避了应尽的责任……”
这番话，深深地戳中张羽振内心最柔软的某处。一些尘封许久的情绪被重新打开，这种感觉像是走进了一间许久未进的，满是灰尘的旧屋，呛得他的鼻子眼睛都开始发酸、刺痛。
他揉了揉眼睛，借机偷偷将眼泪拭去，可浓重的鼻音却出卖了他：“您也是第一次当母亲。妈妈，一个人坚持了那么久，很难吧。”
在旧宅的那几日，张羽振躺在那张陪伴他从幼年长到成年的床上，思考了许多。
对于大部分往事，他终于开始释怀。
父母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缺点，有局限性，再加上外部条件催化，有时候，也许他们都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
或者说，即使意识到了，但身不由己。
比起许多人，他在优渥的物质条件里长大，最最起码，吃饱穿暖，有书读，有大哥照顾，已经是十分的幸运。
现在，他还有商陆。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做得不好，我不是个好妈妈……”
张羽振坐到妈妈身边，温柔地抱住她：“妈，您生我的时候，年龄还没我现在大吧？您很勇敢。谢谢您把我和大哥带来这个世界，我们也一直都很感谢您给予的帮助，比如我，有了一个谁也不能赶我走的安身之处。”
见妈妈一直在低声哭泣，张羽振压抑住哭腔，接着说：“命运没有标准答案，所以过去的事情，就让它们过去吧。现在，我们每个人都过上了属于自己的稳定生活，这样就足够了。妈，至少我们都还身体健康，不是吗？您要是想我了……”
说到这里，张羽振再也压抑不住颤抖的声线，他说：“您要是想我，就抽空来看看我吧，或者我去看您也行。我们可以一块儿吃个饭，就像今天这样……”
也许对于他们这样复杂的家庭，每个人都像是困在笼子里的困兽。
就算是金子做的笼子又怎么样？只要身在其中，就算个体再怎么努力，到最后不过是朝着身边人疯狂撕咬，彼此折磨。
除非离开这个金笼子，离得远远的。
但同时，必须放弃它带给你的光芒加持。而这一点，绝大多数人难以割舍。
但张羽振可以。
他成功了，在商陆的支持下，他终于逃离了那一切。
可这不意味着他不渴望亲情。他比谁都渴望来自父母的爱。
如今，父亲那边是永远不可能了。而与母亲的关系，承载着他最后那点小心翼翼的期待。
“好，好……我的孩子，妈妈对不起你们啊……”
妈妈紧紧抱着自己，哭得断断续续。而张羽振虽然同样泪流满面，却觉得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那是每一次，他张开双臂，扑向的那个令他安心而温暖的怀抱。
这天，直到半夜，张羽振才摸黑爬上床。
商陆早就进入睡眠，但没睡熟。感觉到身边的动静，他迷迷糊糊问道：“聊完了？阿姨呢？”
“回家了。”
听到这个回答，商陆猛然惊醒，他半坐起身，语气有些着急地说：“你怎么不叫我，我们一起去送她啊！”
“不用~~”张羽振长臂一伸，把人捞到自己怀里：“我妈妈心疼儿婿，特意嘱咐不让我叫醒你。而且刚才，她发信息说已经到家了。”
“噢……”商陆轻声答道。
过了两秒，他抬头看向张羽振，“羽振，你是不是哭了很久？”
“……鼻音很重吗？”张羽振尴尬地挠挠鼻尖。
“嗯。”商陆答：“很明显。”
沉默。
“你跟阿姨聊了些什么？”
“就……”张羽振沉吟片刻，才说：“就讲了很多以前的事情，好多我都不知道，不过应该和告诉你的差不多吧。然后我也跟她说了一些她不知道的事。”
商陆没继续问，只往张羽振怀里钻了钻，紧紧抱住他。
“怎么？”察觉到商陆的动作，张羽振笑笑：“今天还来？”
“你是不是有猫饼！”商陆一掌拍在张羽振胸口：“说正事呢！”
“这难道不是正事？”
商陆无语。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我是想安慰你。”
“嗯，我知道。”
两人再一次陷入沉默。不久，商陆又迷迷糊糊打起瞌睡来，他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声：
“今天跟妈妈聊完，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这句话的含义有多重，商陆心里再清楚不过。
只是，当下他实在是困了，只能仰头在张羽振的下巴上亲上一口，然后睡意朦胧地回了句：“那就好……”
怀里的人呼吸趋于平稳，张羽振听得一清二楚，商陆已经陷入睡眠。
最近，张羽振白天的睡眠时间略长，加上今晚和妈妈聊了许久，情绪还很亢奋，所以目前暂时还没有睡意。
黑暗中，张羽振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像是在思考什么。
一个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大心结终于解开，他的确是十分高兴的。
然而，另一件令他疑惑的事情，却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久久无法散去。
其实张羽振之前就多少有些察觉到，在面对商陆时，自己的情绪和行为会偶尔不受控制。
今天玩闹时，那种几近疯狂而导致的头脑空白，更加肯定了他的想法。
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张羽振低头望向商陆，借着昏暗的灯光，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这是令自己安心，也令自己疯狂的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旧心结解开！
然而新的心结又系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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