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到二十多岁，商陆和张羽振都是第一次到派出所做笔录。其实本就没什么，错不在他们，只要一五一十告知就行。

一行人从派出所出来，今天这一出算是暂时告一段落。商陆说让小颖和郑阿姨她们先回家，剩下的由他和张羽振收尾，但她们非说要一起打扫完卫生再走。

“那姓熊的不知道带着俩老的去哪了，我们在，好歹给你撑个场面，万一他们带人来找你们麻烦咋办？再说了，我还有客诉没处理呢，哎，烦死了……”小颖小声埋怨道。

于是一行人又回到店里，商陆和李师傅一起打开卷帘门，开灯。即使刚才亲身体会了混乱的全过程，但再一次亲眼见这“满目疮痍”，依然给他们带来了不小的心理冲击，一时间，所有人都站在原地默不作声。

张羽振不敢去看此时的商陆是什么反应，只小心翼翼用余光去瞥，没想到商陆再一次敏锐地觉察到他的目光，“怎么了？”他问。

“噢噢，没什么，没什么。”张羽振赶紧摆摆手，“我们开始动手收拾吧，快的话说不定能赶在晚饭之前重新营业。”

李师傅走到菜架前，上下打量一番，平日里他习惯于将菜筐一层一层码放，右边一半放郑阿姨清洗干净的菜，左边一半放他切好的配菜，这样拿起来很顺手。

而此时那些菜全部被砸在地上，早就变得稀巴烂，连菜筐都飞得到处都是。

“来不及了。店里一点菜都没有，现在都三点了，等订好菜送来，还要洗呢。再说现在这个点不比清早，很多菜摊摊主已经收摊回家了，现在不像平时，少量买点应个急可以，要正式营业的话，只能等明天了。”李师傅如实回答。

闻言，张羽振又去看商陆。不知怎地，目前这个场面虽然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好像所有人都早已心照不宣地认为，有那一家子在，这摊子迟早玩完。

商陆作为合伙人之一，只会比他们更清楚，张羽振也知道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看到他这和往常一样淡然处之的模样，心里莫名有些发慌。

“没关系，今天就先闭店，我们先打扫，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

说着，商陆从手边开始整理，郑阿姨和李师傅也各自行动，小颖坐在前厅给被耽误午饭的顾客一位一位发短信赔礼道歉。

见状，张羽振也不好光站着，他默默走到商陆身边蹲下，和他一起把翻倒在地的杂物一件一件重新装进箱子。

“对了，我刚就想问，你怎么来了？”商陆问。

“我吗？”张羽振指指自己，疑惑地说：“刚才小颖说了，她打电话通知我的。”

“我是说，你怎么不上班就跑过来了。”

“上班哪有你重要呀！”

……………………………………

周围的空气霎时安静。商陆知道，郑阿姨她们肯定都听到了，这傻子喊得那么大声……他都不知道什么是害臊吗？

好在其他人都是很懂眼色的聪明人，即使听到了，也不会说什么。除了小颖，这个刚毕业还不知道如何默默吃瓜的年轻小姑娘，带着笑意轻轻“咳咳”两声。

倒是张羽振，怕商陆生气，双手合十举到紧皱的眉心，用气音一直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其实商陆并没有恼，看到张羽振那个样子，他突然想起看过的一个狗子犯错求主人原谅的短视频，里面那只柴犬也是这副又乖又怂的模样。

不同品种的狗子也有共性吗？他想。

见商陆不说话，张羽振降低音调解释道：“小颖跟我说那老笔登在店里大吵大闹，我怕你受欺负，跟老板说我家里出了事，一定要走，不走不行，他们就放我出来了。还说今天先忙我的，不急着回去。”

说着，张羽振像突然才反应过来似的，双手轻轻在商陆身上扒拉，上下打量，且语气有些焦急：“他们有没有欺负你，丢东西的时候有没有砸到你？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两人蹲在货架转角处，旁边的大桌几乎将他们挡起来，像是缩在一个狭小到只有对方的空间，靠得十分近。不知是不是这种微妙的隐秘感在起作用，一些情愫开始在商陆的心头蔓延开来。

张羽振今天的衣着打扮一整个商业新秀风，将他身上那股子专属于青年男性的气质完美衬出。也许是少年时就认识，商陆看张羽振始终自带青春少年滤镜。以往也不是没见张羽振穿过西装，可总觉得有种小孩子穿大人衣服的违和感。

直到今天，这样近距离地观察对方一阵，商陆心想，这家伙已经是个成年男人了。

这个无厘头的念头一冒出来，商陆自己也吓了一跳，目光中瞬间染上了惊诧，以及一抹来不及掩盖的闪躲。

张羽振哪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光看他这表现，只以为他真的有事瞒着，于是更加着急了：“有事你就说，我在呢！别怕。”

心跳越来越快，商陆觉得大概是一直蹲着的缘故。他轻轻摆了摆手便扶着张羽振的肩慢慢站起身，“蹲久了，有些腿麻。”

“你怎么不早说呀！那你坐着就好了，我们四个人还收拾不完吗。”张羽振的嘴上是责怪，身体却先行一步，要去给商陆搬凳子。

“不用，真的不用。”商陆哭笑不得地一把拽住张羽振，“我哪有那么脆弱！”

两三个小时以后，店里大致整理完毕，商陆和李师傅仔细检查了一下设备，还好都没什么大问题，这让他们长出一口气。

周边店铺已经热火朝天忙起来了，骑手一个接一个在巷子里往来穿梭，到处是繁忙的景象。只有这家小店冷冷清清，虽然以往这个时候，这里也是十分忙碌的，门口总有骑手在催促和等待。

小颖已经处理完客诉，坐在桌前发呆放空，今天不需要和一部分焦急暴躁的骑手小哥周旋了，她想。不过，骑手没来，倒是等来了熊淼。

来的只有他一个人，有些鬼鬼祟祟地站在门口，却不进来，也不讲话，小颖看他那猥琐样只觉心烦，于是走到后厨，“陆哥，你朋友来了。”

闻言，商陆和张羽振对视一眼，一齐走了出来。商陆看到熊淼倒是很淡定，即使气氛十分尴尬，他还是和以往那样，语气平静地开口：“大熊，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

熊淼嘴里支支吾吾，旁人没一个听得清他在讲什么。过了好半天，他才不清不爽地说：“……这里边都是你的人，我要是进去……”

“……”

在场所有人都无语了，这不就是现成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张羽振心想。

“这也是你的店，你想进随时都可以进。”说着，商陆回头看了一眼，再次说道：“要不这样吧，我让他们先回，然后咱们再单独好好聊聊，行吗？”

于是几分钟之后，商陆和熊淼各自搬了凳子坐在后厨的大桌边，张羽振坐把卷帘门拉下来一半，随后坐到了商陆身侧。

“请人的钱好歹是我出的，我坐这听听不过分吧。”张羽振说。

大概还是不想得罪张羽振，自己又确实没理，熊淼虽然明显看着不太爽，但也只能默许。大概有两三分钟的时间，三个人都没说话，眼神分别盯着不同的方向，仿佛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最后还是熊淼起了话头：“商陆啊，我想退伙。”

这话听得商陆和张羽振一愣，现在算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吗？他们先前还在担心和熊淼商量退伙的事情会被刁难。

“不瞒你说，我这阵子在和别的哥们儿一起搞一个项目，卖二手名表，非常靠谱！”

接着他便开始滔滔不绝如何认识那位所谓的“大哥”，大哥能量多大多愿意扶持他，大哥怎么带他结识人脉，到时如何运营，盈利多高等等等等。

可商陆听起来是怎么都不对劲，“大熊，你们之前不认识，还是要谨慎一些的好，防人之心不可无。”

“靠谱靠谱绝对靠谱！人家有正经八百的营业场所，还有营业执照呢！”熊淼一脸自豪，仿佛已经入股，开始以股东身份自居。

接着，他脸上表情一变，又是平时那副有些缩头缩脑，但又生怕别人看不出他的市侩的模样，“我打算跟着他们一起做，但之前我几乎全部的钱已经投到店里了，现在就……需要资金。所以咱们商量商量，看这个钱怎么分吧。”

“好。”商陆没有犹豫，打开记账APP开始算账，“房租一个月3300，一次□□了一年再加一个月押金就是42900；设备的话，炉灶和蒸饭柜加起来8000左右，其他的杂物像置物架这些，还有两个二手的微波炉差不多400。每天菜摊老板送菜来之后，会把所有菜拍个照发我微信，我再转账给他，也每一笔都进行记录了。一次性餐具，水电等杂费也都有付款记录，有空了我会全部整理出来给你。”

……这熊淼还真是一点事也不管啊，什么都让商陆来。张羽振心想。

“好好好，兄弟，真是辛苦你了。”大概是看到商陆对店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如此事无巨细，熊淼多少也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是不想管店里的事情，可我外边也实在是忙……”

他倒苦水似地说：“我一直想和我女朋友结婚，可她爸妈一直嫌弃我没钱。我就想着，多挣点，给自己挣个面子，结婚后也能给我对象更多保障——”

“你这样想没错。”张羽振打断了熊淼的话，商陆知道他想说什么，在桌子下扯了扯他的衣袖，但张羽振罕见地没有理会商陆的要求，继续直言不讳地说道：

“熊淼，你想给女朋友更好的生活条件，我们都理解，但别人的理解并不是理所当然的。你看看这店里，从厨师的活到管理的活，什么不是商陆来干？你们是两个人合伙，不是商陆单干啊！我不清楚你们盈利多少，但刚起步肯定不高，你再看看你女朋友爸妈，一天能干几分钟活？即使这样，他还是照常给你女朋友爸妈发工资。”

熊淼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我也不是……我也说过他们，他们听不进啊，还要骂我没本事，明明是个老板都罩不住他们……兄弟，这店实在是挣不着钱，又苦又累，还整天一身的油烟味。我想更轻松赚更多钱，这也没有错吧！”

他这话张羽振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了，他的内心开始咆哮：你怎么苦怎么累了？又苦又累还住在店里不能天天回家的难道不是我老婆？

张羽振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偏过头去不想看这个哭丧着脸的窝囊蛋。好一会让又没人说话，商陆便开了口：“这些事情我们就不提了，接下来要紧的事情是后面怎么收尾。”

商陆和熊淼达成共识，一切都按照当初的合同走，也就是一切投入和盈利两人对半分。原本合同规定由于商陆承担了厨师的工作，所以盈利要多分10%，但因为从目前这第三个月才开始有盈余，而且也不多，之前只能算是赔本算吆喝，商陆便干脆把他那10%抹去不算了。

之后店铺转租设备出掉的钱就两人平分，而由于营业这三个月店里的大部分开销都由商陆先行垫付，所以到时他垫付金额的一半就直接从回收到的这些成本当中取。

他还跟熊淼再三强调，其实这样算下来两人算是亏本了，好在他们本身就是小本经营，投入不多，再加上如果能顺利出掉设备和转租的话还能回一些。

熊淼听了连连点头：“自负盈亏，愿赌服输。现在尽量多回些本，有了这个钱我就能拿去投手表店了。”

“那就这么决定了，过几天我们抽个时间一起去把营业执照注销。在这之前，”商陆顿了顿，“尽量照常营业吧。”

听了这话，熊淼一直没精打采的脸上突然又有了神采：“对对对，万一这几天店里突然逆袭爆火了呢！”

“大熊。”商陆一脸苦笑，重重叹了一口气说：“你知道吗，其实先前由于你女朋友爸妈频繁出错，我们的店铺评分比同类型店铺都要低，这对后来开通新人流量的那两周有很大影响。加上今天一天没有营业，中午还取消了不少订单，这么一折腾多少顾客生气再也不光顾都另说，也许还会被平台警告，降权重，甚至直接不显示都有可能。”

“这……这么严重的吗？”熊淼一脸惊讶，“我还以为开餐饮店就是只要每天把饭菜做好装好再给骑手就行，要是早知道这么辛苦，我就不干这个了！”他哭丧着脸，两手一摊道。

…………

临走之前，熊淼把商陆拉到店门外，又问了他一个问题，“商陆，那明天，还是你和那个男的跟那小姑娘吗？”

商陆点头，“明天客单量应该不多，我们三个可以的。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熊淼没想到商陆一眼就看穿他的想法，怔了一下，“就是，嗯……他们的工资……”

他话说到一半，朝店里瞟了一眼，估计是看张羽振。

“可不能用店里的钱啊！是他自己说自己出钱请的，跟我可没关系。”

商陆走回店里，张羽振正从货架后面走出来，和他打了个照面：“他跟你说啥了？”

“？你刚才不是在偷听吗？”

……完，老婆知道自己躲在货架后头的狗狗祟祟了。

轻笑一声，商陆笑说：“我还不知道你？你能老实坐着？”

“那你告诉我吧，那家伙跟你说了什么啊~~~”

这拐了几个弯的尾调，商陆听着倒是一点也没有不耐烦，反而有一种心灵放松的功效。即使今天遇到了这么糟心的事情，折腾了一天，到最后所有人都走了，张羽振还在。

他往货架那边靠靠，借了点力，眼神定定地望着那大狗子，可他脸上的笑意却逐渐消失不见。这可把张羽振看得心里发虚，要知道，以往都是他痴痴地盯着商陆，把人家盯得头皮发麻。

“怎…怎么了？是说了什么很严重的事情吗？还是我刚才说错话了吗？……”张羽振越说越虚，到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气音了。

“没有，没有。”商陆缓慢地眨了眨眼，朝另一个方向偏过头，但视线依然黏着在张羽振脸上，“我有点替你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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