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这么维持着不温不火的状态，对于相识已满十年整的二人来说是头一回。商陆并没有给张羽振摆脸子，没有刻意回避，会正常和他说话，但始终隔着一层淡淡的疏离。
一开始，张羽振还梗着脖子，心想自己也是有点脾气的，而且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不可能反悔，可面对这样的老婆，他的内心逐渐开始动摇。
不是动摇辞职来店里做全职，而是在想，当初是不是能用更恰当、更温和的方法来跟商陆沟通这件事情。
他苦思冥想，最终还是决定给老婆好好道个歉。他在商陆面前向来的不知颜面为何物，所以根本谈不上什么拉不拉得下脸，要说滑跪，他有信心比得上全世界最好的街舞高手。
这天两人下班回到家，进门时张羽振轻轻扯住了商陆的衣袖，商陆回头看他，再低头看看袖子，脸上的表情在说两个字：“说吧。”
于是张羽振把商陆轻轻牵到沙发上坐下，他没有半分迟疑，开口便道歉：“小六子，对不起。”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商陆停顿的时间比想象中要长，然后缓慢地说：“要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张羽振十分惊讶，“你怎么会这么想？”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辞去原本还不错的工作。如果我没有问那个问题，你也不需要把伤口展示出来以此向我说明原因。”
“……所以这么些天，你都在想这些吗？”
商陆轻轻点头。
然后他又说：“我发现其实我并不了解你。”
听到这话，张羽振思考了一会儿，末了轻笑出声：“那你现在想了解了是吗？”
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调笑，而这一次，商陆却肉眼可见地有些脸红。
这可真是稀奇了。
还没等张羽振发问，商陆右手握拳轻轻支在自己脸上，像是在掩饰一样：“那你先说。”
“嗯……其实就和我那天说的一样。我父母早先完全是商业联姻，对彼此完全无爱，生下我大哥和我之后，口口声声为了孩子，实际上更是为了各自的利益，一直分房睡也不离婚。”
“直到我上高中，他们才去办了手续。实际上他们早就有各自的情人，我爸甚至已经有了私生子。离婚之后我妈就搬出去和情人领证二婚，我爸呢，把外面那个，也就是他小儿子的妈扶正了，现在一家三口住在我们家原先那个大宅子里，一家三口独享天伦之乐呢。”
“那你大哥呢？”商陆问。
“我大哥……”张羽振摩挲着下巴，似是在思考，他的脸上不知不觉流露出一丝崇拜：
“我大哥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长得好，学习又好，乐器和运动都很拿手。他身上根本没有富二代刻板印象里那些负面的部分，一整个就是按照优等生模子刻出来的。他高中读的国际学校，毕业就去了国外读本科，遇到了他的真命天女，也就是我嫂子。”
“他们两人一起继续完成硕士学位之后回国，然后就结婚了，怎么样，像不像童话？我哥在家里公司任职，从基层做起，现在已经是高管了，默认为我爸的继承人，所以我爸对他非常满意。”
听到这里，那天晚上那种五味杂陈的感觉又来了，商陆没有说话，在心里默默消化这种有些酸涩的情绪。
“其实我大哥对我很好。小时候我爸打我骂我，他就过来把我抱住，那些巴掌都扇在了他的脸上背上。他高中读的国际学校是寄宿制的，因为担心我在家会被我爸为难，偷偷藏了个手机给我发信息，被老师发现没收就想办法再搞一部。”
“你大哥真是个好哥哥。”商陆轻声接话。
“是啊，我也很喜欢我大哥！后来他让我跟他读同一所高中，就那贵族学校。我没去，自己考了公立，因为我不想再和某些空有财富的人打交道。好在我们高中也能选择住校，我哥又看我住校过得比在家自在得多，这才放下了心。”
“其实他也不是没有跟我吐露过真心，他也过得很累，要努力维持自己优等生的形象，不是那么容易的。一旦他表现出脆弱，落后，爸爸就会非常失望，只有在看到他名列前茅时，才会对他表示夸赞与认可。”
“那张羽振，你有没有想过。”商陆说，“不光是你哥哥，其实你们都很优秀。读书时你的成绩也在上游，毕业以后没有依靠家里自己找了一份体面有前途的好工作。”
“为人正义，善良，也交到了一些真心朋友。其实优秀与否是非常非常主观的标准，有的人标准比天高，那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是loser吗？当然不是了。你和你大哥都是优秀的，他在他的领域如鱼得水，你也会有你自己的成就。”
他说着话，张羽振就认真盯着他，一双眼睛眨也不眨。
“而且，其实，我这样说可能有些冒犯……”商陆面露难色，张羽振摇摇头，“没事，你说吧。”
“我并不认可叔叔的做法。如果教育一个孩子，要考第一才有夸奖，这样会给他们造成错误示范，让他们误以为要优秀才值得被爱，否则等待他们的就只有指责、打骂，这样对孩子的身心成长特别不利，他们很容易形成自卑、敏感的性格，长大以后还会变成讨好型人格，容易被渣被骗被pua——”
商陆说到这里有些激动，话音却戛然而止，看得出他分明想要继续说下去，但却像被什么卡住了喉咙，只能有些用力地喘着气。
张羽振以为他说得太急被梗住了，伸手一下一下顺他的背，商陆倒也没有抗拒，过了一会儿，他的呼吸恢复了平静。
看商陆平复下来，张羽振想开口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却被商陆抢了先：“张羽振。”
“啊？”
“我觉得你特别特别厉害，特别特别勇敢。”商陆的声音很轻，却重重地砸在张羽振的心里。
同时，他还给张羽振比了个大拇指：
“你看，即使在这样的环境长大，你也没有长歪。读书的时候，你学习成绩好，但是从不轻视那些成绩不好的同学，任何人来请教问题你都是有问必答。帮女同学擦高处的玻璃，搬重物。毕业了，出去找工作没靠家里。”
“我可能忘记告诉你了，你在店里帮忙这段时间，不少外卖员和附近商铺的人都跟我夸你，说你做事仔细，又很热心，不过他们还说，你看着不好接近，所以大概从没跟你当面说过吧。”
听了这番真挚又诚恳的话语，不知怎地，张羽振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他偏过头不自在地捏了下鼻尖，试图努力让同时在发热的眼眶也赶紧冷静下来。
其实作为从小就在那样环境长大的他来说，家世、容貌、气质，这些都是他无法掩盖的标签，因此，许多人怀揣各种各样的目的接近他，接近像他们这样的人。
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部分人，本分，老实，安心过着平静又普通的生活，过自己的小日子。
他们不会居心叵测、虎视眈眈地将他看作一块大肥肉，而是就将他当作普通人对待，甚至由于心里清楚自己和他之间的差距，主动保持距离。
看他这样，商陆心里反而放松了许多，也觉得开心，张羽振明显被他的话打动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可怜，一点点再平常不过的夸奖就能让他动容，这家伙以往的生活究竟有多煎熬……
滴答滴答的钟声在房间里回荡，静默在二人之间流淌，张羽振的情绪缓缓平复，他问商陆：“你夸我，是在安慰我，还是真的这样觉得。”
“真的。”商陆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不知怎地，看到这个动作，张羽振突然想到，小猫咪的缓慢眨眼意味着在说“我爱你”。
“那你喜欢我吗？”
屋内环境过于安静，商陆突然觉得自己无处遁形，胸腔里那颗健康强壮的心脏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剧烈地跳动起来，他一边徒劳地克制生理反应，一边又要思考怎么回答这句话，于是，他的慌乱全数映在了张羽振的眼里。
也许是气氛太真挚，张羽振没像以往一样借此机会去调戏他，而是自顾自地接着往下说：“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这个问题商陆也很想知道，只是一直没问。他现在的心情矛盾得很，又好奇，但又担心自己听到之后的反应更加无法控制。
“高一开学那一天，人群中我一眼就看到了你。当时还没发校服，你穿着一件白T单肩背着书包走进教室，不知怎的，我的眼里就只能看到你了。当时我身边还有空位，可你看也没看我，直接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
商陆摸摸下巴，“你这是……”
“一见钟情。”
商陆斜了他一眼，纠正道：“是见色起意，傻子，别告诉我你就这么肤浅。”
“当然不止这些，后面还有一桩桩，一件件，累加起来的。但实际上坚定了我的心意的，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你听了也不准笑我。”
他的话勾起了商陆的好奇心，于是迅速地嗯了几声，示意他快点说。
“你还记不记得，高一寒假，我们去一个同学家里自己开火做饭，盛饭的时候我被蒸汽烫着了，一不小心把手里的碗掉到地上，一整个摔碎了。”
“……然后？”
“当时你赶紧跑过来，先看我的手有没有受伤，然后用扫把把地上的碎片和米饭扫进了垃圾桶，一边扫还一边念‘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商陆愣了好一会儿，直到他终于反应过来，张羽振已经说完了。他满脸不可置信地摊开双手：“就这？”
张羽振点头。
“……？？”
就因为关心了他一下？就因为帮他清理了卫生？就因为……从这个事情里找不出其他细节了。但有句话张羽振确实没说错，这确实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了。
“你是不是还忘了什么细节……”他犹豫着问，“或者是跟别的事情搞错了？”
“没有错。”张羽振坚定地摇摇头，“这是我确认对你的感情的一瞬间，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这家伙，难得一本正经，怎么听怎么像在表白。
“从小在我家，不要说摔碎了碗，哪怕是餐具不小心碰撞出多么细小的声音，都会被大声责骂，斥责，我爸就讽刺我没家教，像个野人，没出息。妈妈坐在一旁但什么也不说，仿佛看不见听不见。虽然他们都偏心我大哥，可他如果犯了那些错误也一样挨骂，只是程度会比我轻一点。”
张羽振说着，又自嘲地笑笑：“所以这下你明白了吧，假设对你来说，摔碎碗几乎是童年阴影，而这时有一个人非但不责骂你，还第一时间来关心你有没有被烫着，不仅替你清理卫生，还说着有意思的话，加上你本来就对他有好感，这怎么能不彻底动心呢？”
“我那时候还反应不过来为什么摔碎碗要说‘岁岁平安’，过了好久才想明白，原来是‘碎碎平安’！我们家可没人说这样的俏皮话，包括保姆。”
是啊，那样压抑的环境，怎么会和普通家庭那样有说有笑呢？如果是自己，别说同桌吃饭，光是踏进那个空间，都会立马受不了。
原来只是随手给的一些关心，竟被记到现在，甚至成为彻底沦陷进入一份感情的重要契机。无论从哪个角度想，都带给商陆巨大的震撼。
“谢谢你愿意和我说这些，我现在……的确比以前更了解你了。”说罢，他好像将过去几日的心结释然了一样，对张羽振笑笑，真诚地。
多日以来，两人之间第一次对对方露出笑容，张羽振心头一喜，于是决定乘胜追击，他往商陆那边挤了挤，两人的膝盖碰到一块儿。他将手搭在商陆的手臂上，说：
“我有车有房有股份，生活是不愁的。家里公司有我大哥，我爸根本不信任我的能力不让我掺和，所以我也乐得清净，不如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你放心，我不是一拍脑袋做的决定，咱俩就当一起创业，你现在先给我发工资，要是以后有机会扩大，我出点钱入股，挣钱了你给我分红，你看行不行？”
说着，他又把手放在商陆肩膀上晃了晃，“你能GAP，我也能！两年时间，不行我也继续回去上班，反正还年轻，重新找份工作还是可以的。”
其实只要理解了张羽振对自己这份感情的缘由，商陆对他的决定就不再困惑。可他真正耿耿于怀的其实是另一件事：“那你以后要做什么重要决定……”
“我保证一五一十地提前告知，和你商量！”
傻狗举起他的狗爪，信誓旦旦，对灯发誓。
……成吧。
回到狗子本体形态，他又变回那没个正经的模样了，肩膀不停蹭着商陆肩膀撒娇：“那等我正式离职，我就能天天都见到你啦~~”
“你之前难道不是天天都能见到我？？”
此言……甚是。
一周之后，张羽振顺利从前司离职，正式成为商陆手下一名用着相当趁手的帮工。
不得不说，他来的真是相当及时。由于气温骤降，大家都想吃点热乎乎的东西，猪脚饭的销量暴增，他的存在减轻了商陆和周阿姨不少压力，但商陆还是觉得人手吃紧，打算再招一个。
自从转变业务轨道之后，现在才第二个月的末尾，除每月开支之外还能盈利，两人异常开心，不出意外，下个月还能把设备钱给赚回来。看着他们这开心的模样，周阿姨和往常一样，在一旁露出慈爱的姨母笑。
作者有话要说：好好沟通，解决问题。
你俩太般配了！直接锁死！
谢谢阅读，请多多评论收藏，感谢大家，笔芯！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