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羽振几乎是下意识地抱紧了商陆。两人再一次肌肤相贴，却没有了悸动与火热，张羽振只希望自己的怀抱能足够安抚到怀里哭到发抖的人儿。

他们之间，一直是商陆在安抚张羽振的焦躁、不安，平复他的负面情绪，做那个行走的人形安慰剂。

可情绪稳定的人断然不是没有情绪。大家都是肉体凡胎罢了，谁都有脆弱，无助，乃至难堪的一面。

张羽振低下头，下巴和嘴唇贴着商陆的颈侧，在他耳旁轻声说：“我现在很矛盾……”

他甚至感觉嘴里泛起一丝苦味，“听完你刚刚的话，说真的，我第一反应是荒谬，但又觉得讲得很有道理。”

他宽大的手掌上上下下抚摩着商陆的后背。

“这么说吧，一个和我互相喜欢的人，就在半个小时以前，还逗弄过我的欲望，完了转眼就哭着喊着说，早知道应该更加狠心彻底拒绝我。如果我因此而生气，商陆，你能理解吗？”

背后一声闷闷的“嗯”传来。

其实张羽振早在那一大段话的开头就心里不痛快，越往后听越发火大起来，那火烧得他眉心紧蹙，胸口起伏。可商陆连绵不断的泪珠串子又如一盆寒冷彻骨的凉水浇下来，泼得他整个人绵软无力，没了脾气。

他往后退了些，为的是和商陆面对着面，好观察他的表情。

“你这又是何必呢……”张羽振叹息着说道。

商陆不是一个矫情的人，能让他这样崩溃，必然是日积月累的结果。

“你哭吧，还有你心里那些话，闷了这么久，辛苦你了。不是在嘲讽，我说真的。今天晚上通通说出来吧，不是作为恋人，也不是朋友，也不是合作伙伴，我们现在就只是两个成年男人在对话。”

说这话时张羽振的语气十分平静。老实说，他的内心还有些自责，本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商陆的家人以外最了解他的人，这么多年天天围着人家打转，搞半天居然连老婆这么重要的心理活动都不知道。

只能怪自己还是关心不够，总不能怪老婆不主动告知吧。

他让商陆一吐为快，商陆却一言不发。沉默在两人间盘旋，等待商陆开口的时间里，张羽振开始重新复盘今天晚上发生过的种种。

“啧，真是不想在我俩床上提别的男人的名字。”张羽振明显想到什么特别不愉快的事情，白眼都要翻上天，还是强忍着不适先开口问，“就那个男的，我出去打电话的时候，他都跟你说啥了？”

商陆的情绪已逐渐平缓，只是因为刚才哭太凶还有些轻微的抽喘，这在张羽振看来实在新奇又可爱。

“和他没关系，随便谁来看，我们都不合适。”商陆语气平淡地答道。

“什么鬼！你……你刚才这句话只有前面说对了——和他有个屁的关系！”张羽振暴跳如雷，隔空挥舞着拳头，“我们之间的事他多什么嘴？长得一副人模狗样的，居然做这种背后嚼舌根的事，不！他这是当着我的面抢我老婆！夺妻之仇不共戴天，别让我再见到他，否则看我不狠狠揍他一顿！”

“他说的是事实。”商陆伸手抓住两只躁动的狗爪，“再加上一想到明天要见你大哥，你又跟只开了屏的孔雀似的，穿金戴银在我面前刺激我，你说我能不破防么？”

“我……”张羽振一下子吃了瘪，“我只是想给那家伙一个下马威！让他看看他的竞争对手是谁，少特么不自量力，切。”

“那你还是在强调你有钱。你想让他看到你们之间的差距，其实也在提醒我，我和你之间的差距。”商陆缓缓道出这段话，没有责备，没有埋怨，却听得张羽振心里更不是滋味。

他接着说：“曾经我以为，只要我继续努力，提高收入，不说追赶上你家的财富量级，能让我的家人和你过上相对富足的生活就好了。实际上，我完全能做到让家人过得比以前好，但是放在你身上看，真是不知道消费降了多少个级。”

“可是现在天天和你在一块儿，我比以前开心多了！”张羽振委屈巴巴地说，“我觉得自己现在心理很健康，都不需要再去看医生了。”

说到这里，他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让商陆等他一下，便径自跳出被窝，跑去书房一阵翻找。

商陆正包着被子纳闷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很快就回来了。张羽振跳上床掀开被子钻进来，再轻车熟路地在商陆的嘴角亲上一口，全部动作一气呵成。

“呐，你看这些。”张羽振拿出厚厚一沓病历本，“这些都是我以前看心理医生时的就诊记录。”

最上层的几本已经有些泛黄，越靠下面的越新。商陆翻开面上那本，发现日期正是他们读初中的时候。

他都不知道张羽振看过心理医生，张羽振也从没和他提过这茬。

“那时候我状态非常差，虽然看上去和别的小孩没两样，实际上一个礼拜都说不了一句话。我爸天天骂我连句话也不会说，没出息，我妈不管。还是我大哥，一个高中生自己打电话给联系了家庭医生。可我们当时都还未成年，医生直接告诉了我爸妈，这时他们才意识到事情不对，把我送去了精神卫生科。”张羽振认认真真给商陆做解释。

他一边说，一边抽出其中一本，翻开看了两眼，“喏，这是高三时候的病历。这时候我在住校，离开家状况就好多了，而且已经跟你成为好朋友啦，嘿嘿嘿~”

商陆看到第一本第一页的诊断记录上写着：“患者男，13岁，情绪低落、无愉快感、意志活动减退，少言寡语，附加症状为自我评价过低、没有自信心，伴有严重的自卑、自责心理，目前暂无极端行为。因其年纪小，暂不服用精神类药物，需父母多加留意。”

而高三时那本的记录可以看出，张羽振的状况比起之前明显好转，从初中至高三，他一个月参加两次心理咨询。

“你这时候情况比以前好，是不是因为爸爸妈妈知道要对你更关心的缘故？”商陆小心翼翼地问。

闻言，张羽振定定地凝视着商陆，眼底是明显的失望以及些微悲伤。他垂下头，低声否认道：“没有。他们觉得我看心理医生是精神有问题，是神经病，给他们丢脸了。那些年我都是偷偷摸摸去的，对外只说是身体不好，他们让医生也不要和任何人透露。”

“……”

商陆只想到一个个子不高，坐在咨询室的座椅上大概脚才能刚刚点地的小孩，到迅速蹿高至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和医生一起，数年如一日而又徒劳地，去试图解决一个实则根本无解的难题。

“羽振，你从没告诉过我这些。”商陆别过目光，不敢再看那双承载着悲伤与失落的眼睛，“如果我早点知道……”

鼻子又开始发酸，但商陆不想再哭了，他只好把接下来的话和哽咽都咽回肚子里。

“商陆……”张羽振轻声唤他，又叹了口气。他低头，目光落在手里另一个文件袋的封面上，像是在犹豫和纠结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张羽振终于下定决心，他抬起头，笃定而真挚地说：“既然今天你跟我说了实话，那我也得将一切向你坦白。这个，你自己打开看看吧。”

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色文件袋，依稀能看到里头物品的形状。商陆拉开拉链，原来这里面是几张大大小小的照片。

他疑惑地抬头看了眼张羽振，因为粗扫一眼照片，从人物到地点，他全都不认识。直到有一张背后的建筑上写着XX大学才让他得知，这是张羽振读的大学。

商陆一张一张地仔细打量，那是些20上下，青春洋溢的陌生面孔，有男有女。

张羽振给自己看这些照片做什么？都是他的同学吗？

直到他反复看的第三遍，才看出了些许端倪——

其中有一张面孔……按理说该是他无比熟悉的，可细看又是那样的陌生。

本就高大的身躯，由于体型肥胖，乍看上去像个圆滚滚的球，又像动物园里的熊似的，一个人有别人两个宽。脸还是帅的，但从夏天穿着T恤的照片里他露出的双臂来看，这人绝不是壮硕，分明就是不健康的肥胖。

“你没看错，这就是我。”商陆表情的分毫变化都被张羽振尽数收在眼底，在商陆开口询问之前，他便自行开始回答，“大二的时候，我和爸爸持续发生争吵，那时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大，终于不用再和青春期时那样，一味地逆来顺受，而是学会反驳，学会为自己辩解。当然了，反抗还是谈不上，从小到大他向我施压的阴影太重，直到今天，当我面对他，内心都还会犯怵，别说那时还只是个大学生。”

“那，那你反驳他……”商陆的声线都开始颤抖。“他对你做了什么？”

这个问题令张羽振百感交集，一时间，潜意识的冰山开始翻转，一些他想要彻底忘记，远离的痛苦回忆重新浮上水面。

那些深夜里的失声痛哭，看着镜子里自己因着情绪崩溃而涕泗滂沱，肥胖且扭曲的面容，还有情绪问题带来的肢体障碍，比如突发性的胸闷气短，魁梧如他甚至在学校里晕倒过好几回——

作者有话要说：狗子要剖开自己最痛的伤口给老婆看了。

老婆真的会超级心疼的呜呜呜！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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