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常雨站在训练场中央。

从卯时到辰时末，来了几批来练习的学生，又走了。

对于周围好奇与探询的目光，她没有表露出焦急不耐，只在训练场的水钟轮转第五遍的时候，动身往青牙府的独院去。

到了那里，迎接她的便是紧闭的房门。

门中有生物动静。

不论是呼吸、心跳声、与经脉灵气运转的动静都很清晰，位置在床铺上。常雨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气息和脚步声，所以刚到门口便可以听见，床铺的呼吸猛地憋住，心跳声陡然变乱的响动。

被子似乎团团裹得更紧，给自己又套上一层保护壳，严实的房门就像最初那样把她抗拒在外。

常雨静静站了几息。

随后她把一个包裹轻轻放在门前，思索片刻，才开口：

“今天累了就好好休息，没关系。”

她没有强行推门进去，说完之后便转身离去。

即便心知此刻进去，银砂纵然一时气恼抗拒，只要稍动心思便能很容易将她哄好。虽然看起来脾气倔，但她心性耿直澄净，不会真正记恨他人，很是单纯。

可常雨却并不想让她原谅。

成年人的行为总是充满功利的目的性，轻而易举就能摆弄小孩的心思，她能做却已然厌倦去做。

原本打算走下一步安排，思索须臾终究还是更改主意，移步去擎海青木府寻找玉绵一趟。

其实来来去去还是重复同样的事情，说完之后饶是常雨也不免觉得自己多余聒噪，只能说幸好玉绵是个认真正经的好孩子，虽然才刚成年，但做事一板一眼很认真，丝毫没有厌烦的模样。

随即她才去兜星谷——伏山现在的居所。

本身虎族便与多数种族不同，并不喜欢群居，只是主要的脉系为了维护稳定便相对离内城较近。直至现在伏山也还没有住进未来领主应该居住的號威城，而是依着自己的喜好体验着不同气候环境，植被兽类各自不同的地方，因此奇天树海每个方向大概都有个落脚地。

在此之中，这里便是他最长久的固定住所，而自从伏山二十五岁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

兜星谷虽然称作‘谷’，但并不是平地下陷的地势，而是两座山峰聚拢，朝天托举出的一块‘碧翠玉盘’。伏山从来偏好辽阔高远的地势，恰好此处在峰顶而并不过于下陷，只是浅浅的弧度。许是因为万年前是火山的缘故，此处土壤特殊且极其肥沃，孕育出各式各样种类繁多的植物，地形也十分丰富。

然而最叫人难忘的还不止这些巧夺天工的景观，若是晚上来，还能饱览漫天星斗，点点银光闪烁近在咫尺，恍若触手可及，除此之外还有夜色中在湖边慢悠悠冒出来的萤火，更是美不胜收。这块天盘盛着萤光，遥唤星辰，交相辉映，由此便得此名叫兜星谷。

她至今仍把那样的美景牢牢印刻在脑海中。

伏山并不在，虽然难免有一些见不得光的念头，但她已不敢再让自己嗅到丝毫他的气息，所以在来之前已经自行封闭嗅觉，还颇为谨慎地在面罩里嵌入一些她很讨厌的气味，甚至随身带上麻痹身体的昏睡毒剂。虽然确实太阳穴突突疼，闻不到气味但是胃也不好受，但胜在有效消灭欲望。

如今已经由不得她不采取极端手段，在濒临极限的节点下，就连刚吃下结霜冬青都抑制不住情潮，居然会被路边的陌生雄性煽动得路都差点走不动……

常雨一刻也不愿意想起来，只想将这段记忆当场剔除，理智崩坏到几乎要扑上去的丑态她无论如何不想再出现第二遍。

克制着观察的冲动，她直接循着记忆走向器物库。

……那条青花鹅卵石路还在，伏山最喜欢在那些坚硬圆滑的石子上打滚，嗷嗷叫好像很疼却又屡屡忍不住躺上去撒欢；

……秋千也没有拆，原来它这么小吗，以前伏山一只虎崽子总是又躺又挂在上头，让她推高还飞出去掉进湖里；

湖，那个小湖倒是不在了，填作平地放着许多锻炼的用具，似乎还用红漆圈划，作了练武地。

湖没有了，大概那几只鳖——小英、小红和大将军也早已不在。

属实要怪目力敏锐，只一眼便足以牵动思绪，灵活得像一尾抓不住的小鱼，在耳边与脑海游窜。

她走到器物库前，用手中月牙形状的钥匙嵌入门口打开。

里面置物架和箱子很多，琳琅满目放的大都是常雨未曾见过的东西。架子有薄薄一层灰尘，但角落的箱子大都很干净。

伏山具体没说在哪个箱子，但常雨目光逡巡片刻，便将其中一个箱子拖出来打开。

箱子比不得那些百年老木年份久远，但磨损比较多，看起来更旧些，木头纹理也是奇奇怪怪的看起来像只长尾大蛾子趴在上面似的，上头还有许多爪痕与牙印。

打开箱子，果不其然一沓画着五颜六色图案的画纸就躺在其中。

他真的好爱，常雨想。

集市里挑剩下谁也不要的箱子，他抱着爱不释手。小老虎身上没地方藏钱也不愿意用脸抵钱，非拍胸脯说给常雨当小弟跑腿一个月来换她借钱先付。她当然不会答应，当下只说领主和统军大人有给她留下足够的钱给他生活花销的。

手掌轻抚这个材质普通，表面麻麻赖赖的箱子，她忽地想起掩在记忆迷雾里的后半段。

那时伏山对于她的说法毫不怀疑，仰起正直的虎脸满是信任，目光炯炯地点头，让她付钱后抱走箱子。结果转头等领主回来他开口就问这件事，然后要来钱给她。

连叼钱袋子递过来的时候，双眼还是那么清澈坦诚。

……唉。

心念牵动情绪，身体的残余的疼痛感便清晰起来，唯有立刻按下杂念，沉心静气。

收好图纸，常雨原本想将孔雀石放下，但还是作罢。

她已经说服自己，拥有这些美好的回忆就足够了，偶尔翻找出来擦拭擦拭，坦然地去目送他度过每一个阶段也不错。

就亲手交给他吧。

把箱子放回原处，常雨另外选个角落里看起来也有些灰尘，明显伏山不会打开的柜子，然后从芥子袋中一件一件取出许多东西，其中就包括那件护甲，逐件都放到柜子底下，然后盖上。

停驻须臾，常雨便转身离去。

无需多久，那些东西同样也会尘封。

就如同它们原本就在那里，从来不曾见过光亮。

自从这次诡异的情潮与毒发一并发作之后，常雨比以往更加寡言少语。心知她身心俱疲，时刻要靠意志人手激烈的疼痛，连澄心镜都跟着保持缄默，连玩笑话也不敢多说，生怕激起她的情绪波动。

回来时恰好路上遇见元木，常雨便上前询问：“元副官，请问少领主现在在何处？”

元木胸口的药布已经拆掉，伤势害了许多，正在带新兵讲解巡逻，回头见到是她，点头致意后答道：“现在应当是在飞云台商议事情。恰好少领主回来之后也询问过你的行踪，似乎又有事找你，你可以直接过去找他。”

随即又快速扫了两眼她露出的眉眼。

常雨知其敏锐，刻意闪躲反而惹人怀疑，便抬眸回视，素来有分寸的元木果然在视线对上之前首先移开，不着痕迹地转身。

“好的。”常雨点头应下。

“游猎在即，少领主和常副官都行色匆匆，”说话的时候，元木神情虽然没有什么探究的意思，但眼神中难免泄露几分好奇，道：“少领主前天刚带回那么大丛的奇花异草，脚不沾地便问起常副官，想必是有要务处理，常副官快去吧。”

他尚且有礼，他身后的新兵们就没那么克制了。

在一双双瞪圆的眼珠子，恨不得把八卦的欲望写在脸上的视线包围中，常雨态度依然严肃板正，公事公办道：“少领主托我寻找孔雀石，应当是需要用了，我现在就送过去，谢谢您的传达。”

“噢、这样啊。”元木拍了拍几个歪头探脑的新兵，说：“不必客气！”

点头表示感谢，她没有打算再解释的意思，或许多数年纪小的崽子不知道孔雀石是什么，但元木不会不清楚。

话已至此，足以杜绝闹出流言的可能性。

“元老师，孔雀石是什么呀？”

“草食族喜爱的宝物？！天哪，那少领主和传言中的兔族少女……”

“那少领主挖回来那些漂亮的花也是要送……”

常雨来到飞云台。

此处乃一大竞武用地，由奇天树海的先辈们横断山峰作为台面，再立下五支冲天咆哮的兽头天柱而成，场地一眼望不到边，人立其上便是盘中砂砾的既视感，极其高耸宏伟，令人望而生畏。

场上设有许多观望的坐席，以及数个裁判台，她到达的时候，便看到十几个正围绕在总席坛的身影。有好几人也第一时间注意到她，许多束视线集中过来。

多数轻飘飘瞥一眼收回，但也有几个比较强烈尖锐的。

“……如果不变换路线，就很可能遇上犀牛族奔潮，最近两年它们迁徙频频靠近树海，属下认为还是不要起正面冲突为好，毕竟——”

常雨没有直接走进，在坛下隐约能听见声音的时候便克制住脚步，然后又后退几步。所有裁判台地面都有特殊的刻纹能够屏蔽感官，以防信息泄露保证竞武的公平性。

她退至线外，准备静候。

然而不多久，便有阴影笼罩身前。

抬头便看见高壮如小山一样的中年巨汉，粗犷的脸没什么表情，居高临下睨着她，扔下一句：“既然让你加入，就过来听从安排。”

随着脚步走进总席，几人争执的声音也清晰传来。

“怕什么啊，那群笨重的肉块能追得上我们？加快脚步先到先走不久完了！”

“话是这么说，但麝香牛族数量庞大，行进速度不慢，而且万一出现什么差错激怒它们，可都是一群疯子，我还是避开为好。”

“你的意思是我们就这么缩着等那些大铁牛慢腾腾跑过去再出门？那不如别要祭牲 ，春祀也去请示一下它们再办？”

一人声若少年清亮，话语却说得辛辣油滑，句句不中听，气得旁边的中年人脸都青了，压着声音忍不住警告。

“俱莲，你要说就好好说，别在这里阴阳怪气！”

被点名道姓的男子不光是声音，连身形在众人之中都显得像个少年。

狩牙黑底制式的衣服外明黄色罩衫宽大，不论样式和剪裁都巧思满满，被风吹起，华丽鲜艳的花纹更是光彩粼粼。

“怎么，廖副官可是觉得本司长哪里说得不对？”

常雨向来与这蜃影司长并没有过多交集，只是不知道吹的什么风，此人突然扭头过来看她，晃动那头黄黑交杂本就抢眼的马尾。

她能看到其中还编了几根小辫子。

“哟，这不是擎海的豺、常雨副官嘛，好久不见、噢不对——”

他面容白皙俊秀，亦如张扬桀骜的少年般，金棕包黑的瞳眸是毫不掩饰的本体特征，只一对上便会打消他涉世未深的错觉。

只见他直直望入常雨的双眼，意味深长轻叹道：

“我才刚遇见你不久……”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第 2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