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安颜有些近视，平日里都戴着隐形眼镜，一到家就会取下来。
现下，为了敷面膜，她连框架眼镜也没戴，因此，即使许绒萤就坐在她身侧，两人面对面，她也只能通过一团马赛克，模糊地分辨出少女五官的位置。
对于突然提及的“前男友”话题的少女，她有些稀奇。
不久前，她们聊起这个话题的时候，许绒萤可是一副讳莫如深，不愿多说的样子。
怎么突然间态度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了？
她眯着眼睛凑近了少女，糊在脸上的马赛克逐渐消解，她看清了少女红肿的眼睛，瞳孔一缩，声音有些无措的抖，“你……你哭了！”
眼前的少女眼皮红肿，鼻尖眼角还残留着哭泣后才有的红晕，秀气的眉毛委屈地撇成了八字，微红的眼蒙着一层浅浅的水光，脆弱又冷清，像是暴雨中被打落的桃花枝。
她和许绒萤认识了快五年，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哭。
“是谁，谁把你惹哭的？”被莫名其妙的怒气冲昏了头脑，孟安颜的眉毛纠成了一团，从茶几上抽了张纸巾，她克制住在心口咆哮的破坏欲，捏着纸巾尖尖，小心翼翼地替她擦着眼角。
眼角的触感柔软，还带着些轻微的痒。孟安颜的语气虽然凶巴巴的，动作却轻柔至极，像是生怕弄疼了她。
许绒萤乖巧地一动不动，任由着她的动作，有些新奇地抬眸，盯着面前怒气冲冲的某人。
好像一旦她说了个名字，孟安颜就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把那人揍一顿。
她好像在替她撑腰。
有人替她撑腰了。
许绒萤突兀地笑了出来，无形的凝重被划破了一个口子，空气重新涌了进来。
“笑什么？”孟安颜一脸莫名其妙。
“就是觉得，有你真好。”许绒萤展开双臂，大笑着一把搂住动作有些僵硬的少女。
“你还没说，今天为什么突然哭了。”孟安颜没被糖衣炮弹俘获，仍对这个问题的答案耿耿于怀。
许绒萤哭了，这个事实让孟安颜无法不去在意。
自她们认识的那一天起，许绒萤就一直是坚强的，大胆的，闪闪发光的。
她可以三年修完所有的课程满绩毕业。
胆子大到，只学了两个月的法语，就只身一人去法国留学，种族歧视，语言不通，饮食差异这些通通都没有击垮她。
在外人眼里，许绒萤是不可理喻的，天真愚蠢的，自大傲慢的。因为，她放弃了收入丰厚，稳定的工作，放弃了自己为之奋斗了十几年的光辉履历，只为去追逐那个前途未卜的梦想。
但孟安颜却从来没这样想过，她只觉得她好勇敢。
曾经她也好奇地问过，为什么她会突然决定出国留学。
少女的回答很简洁，“因为我喜欢啊。”
她的朋友好酷啊。
孟安颜始终坚信着，许绒萤是无所不能的，这样的她不论在哪里都一定能过得很好。
事实也证明确实如此，即使身处异国他乡，少女也仍然优秀得让人移不开眼，得到了伯乐的认可，顺利地进入全球闻名的奢侈品公司实习，顺利地转正，她在完全陌生的领域又攀升到了一个让人望尘莫及的位置。
但她似乎并不愿意止步于此，蒸蒸日上的事业被她亲手掐断了。
许绒萤又做出了一个常人所不能理解的决定，她辞职回国了，因为她想要创建自己的香薰品牌。
创业的路上自然是荆棘丛生的，孟安颜看到她为了这个工作室倾注了多少心血，熬了无数个通宵，修改了多少版方案。
但即使是这样的努力，工作室成立没多久后，还是出现了问题。
投资人像是一起说好似的同时撤资，资金链断裂，工作室摇摇欲坠。
但许绒萤也没有被这些打倒，仍然照常上班，拉投资，按时吃饭，按时睡觉，看着像个没事人一样。
“你后不后悔当时辞职？”她曾经这样问过。
“不后悔。”少女斩钉截铁地回道，“出现问题想办法解决就好，如果实在解决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比起失败来说，怯懦更让我难以接受，如果当时我真的因为害怕没辞职的话，才会后悔。”
当她和朋友说起少女的事迹时，朋友也忍不住赞叹她顽强的生命力，夸她像是随处可见的苔藓，无论在什么极端条件下，都能存活下来。
但孟安颜却不这样觉得，苔藓四处飘零，随遇而安，但它是没有根的。
而许绒萤是有根的。
比起苔藓，她觉得少女更像是一棵古松，展露在地面上的部分枝繁叶茂，而藏在地下的树根更茁壮，一直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悄然蔓长。
她目标坚定但不执着，豁达又通透。孟安颜一直以为，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绊住她。
可是，就是这样的许绒萤哭了。
明明少女一句话也没说，眼泪也一直在眼眶里打转没有落下，搂着她笑得也很灿烂，似乎悲伤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可孟安颜就是觉得，她并不是不难过，她只是把情绪都藏起来了。
她需要一个拥抱，一个毫无保留的拥抱。
孟安颜抬手，紧紧地拥住她，鼻腔泛酸，似乎也被空气中漂浮的悲伤感染，她控制不住地哽咽，“许绒萤，我问你呢，你为什么突然哭了？”
你一定是遇到了很难过，很难过的事吧。
拥住她的手臂紧而有力，甚至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但许绒萤却忽然觉得，轻松了很多，像是有人背走了属于她的那一份石头。
她拍了拍孟安颜有些颤抖的肩膀，略带艰难地说：“你抱得太紧了，我说……不出话来。”
孟安颜连忙松开了手，抬手，用手背胡乱地抹着眼泪，泪眼汪汪地看着她，似乎是在催促。
“你猜得没错，我确实是去见前男友了。”
孟安颜眉心隆起，一直压抑的破坏欲似乎有了突破口，她咬着后槽牙，捏紧了拳头，恨恨地说道：“就是他让你哭了的？”
她撸起了睡衣袖子，似乎现在就想和他干一架，气势汹汹地问：“他人在哪儿？”
“呃，医院。”
孟安颜纠成一团的眉心此时才逐渐解开，想起少女从小练到大的散打，犹豫地开口，“你……已经把人打进医院了？”
“你想什么呢？”许绒萤被气笑了，“他是因为过敏进的医院。”
“啊？”孟安颜有些迷惑，“过敏？你该不会……”
许绒萤有些无语，抬手捏住了她的嘴，“你别说了。”
孟安颜点点头，抬手比了个“OK”的手势，表示自己闭嘴。
许绒萤这才放下手，“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我……约了今晚请他吃饭，在吃饭的中途，他告诉我他想复合，被我拒绝以后，他就开始疯狂地吃过敏的东西，最后把自己送进了医院。”
“啊？”孟安颜瞪大了眼睛，眉心隆起，讥讽道，“他这是什么意思？自残？想用这个来威胁你？”
许绒萤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这种有自残倾向的前男友最可怕了。”孟安颜语气担忧，上下扫了她一眼，“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许绒萤摇了摇头。
“那你今天……为什么哭了？”话题又跳转了回来。
“因为，我发现……我好像还喜欢他。”
“啊？”孟安颜眉心一跳，猜测道：“……是因为自己喜欢的人太糟糕，接受不了？”
“不是。”
萧瑟的秋风顺着半开的窗户涌了进来，感受到身旁少女的颤抖，许绒萤抓起沙发上的薄毯，展开，盖在两人身上。
许绒萤抱住双腿，下巴点在膝盖上，双眼凝视着不远处忽闪忽闪的信号灯，恍惚地开口，“我发现，他说想要和我复合的时候，其实我的内心是期待的。”
“那你……当时为什么还会拒绝呢？”孟安颜更困惑了。
“我好像还没和你说过，其实，我知道他当时为什么会那么需要钱，他的奶奶生病了，手术费对于当时的他来说，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许绒萤接着道：“我理解他，如果我站在他的位置上，我也会做出和他一样的决定，但受害者是我，所以我永远也没办法站在他的位置，也永远没有办法原谅他。”
“他应该多少是有那么一点喜欢我的，我猜。”许绒萤忽然笑了，“所以才会把卡给我。”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似乎应该迎来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蒋巽鹄喜欢她，当时是被逼无奈才会骗她，事后，他也尽力补救了。她也还是喜欢他，如果现在原谅他，他们就可以重新在一起了。
但她不想这样做，蒋巽鹄是被逼无奈的，但她也是无辜的啊，因为他有苦衷，就可以把他对她的伤害一笔勾销了吗？
“你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孟安颜有些明白了。
“嗯。”许绒萤点头，抬手擦掉眼泪，冲她笑了笑，“你是不是要说我太死脑筋了？“
“不会。”孟安颜立刻否认，“感情上的事，不是当事人都没有资格来评判，所以，你只需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就好。”
“我知道他没有办法可是……我也是无辜的啊。”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倾诉，又像是在劝说，“我当时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他。喜欢到，我一想到能见到他，那一整天都会开心，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是我能想象到的离幸福最近的日子。”
“所以，在得知他骗了我的那一刻，我真的……难过得像是要死了。”一滴带着温度的眼泪落在她的手背，“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时候的我有多绝望。”
“我脾气很差，心眼小还记仇，那个时候的我就下定决心了，绝不原谅。”她吸了口气，“如果我现在原谅了他，那就是背叛了曾经的自己。”
许绒萤垂下头，将自己的脸埋在膝盖里，声音枯涩得像是快打结，“如果我连自己都背叛，那就没人会站在我这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