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昀那一瞬间只觉得浑身一凉，脑后炸开，一时惊恐得无法言语。

那种恐惧源于他的内心，他最怕的场景，便是眼前。

多年做过的噩梦一夕成真，息昀感觉自己的手在颤抖，忽然苍晗伸手，紧紧捏住了他的手腕，息昀悚然垂眸，却见苍晗握着自己的手，慢条斯理把剑往外抽。

剑锋切割血肉的声音让人心都在抖，息昀抬眼去看苍晗，却只觉得眼前一空，苍晗已经出现在了一尺之外，紧闭双眼，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

息昀上前，跪到在苍晗身侧，手指不住地颤抖，他摸上苍晗的侧脸，魔君皮肤冰冷，已无生气。

息昀心底明了这一切仍是在幻境中，但是已成心魔的执念如今直白地将呈现在眼前，他仍是心神动摇。

这幻境最后便是用入境者最怕的事情迷惑人心。

息昀用手捂住眼睛，强迫自己不去看那苍晗尸体的幻觉。

但是上古法宝做出的幻境太逼真，他手上沾了苍晗的血，如今覆盖在脸上，竟能感受到那黏腻的感觉。

他是真的怕。

三界重担压在他身上的时候，他从未怕过。无数次生死交界，他亦未曾退缩。

息昀不怕自己死，不怕天翻地覆，不怕前路艰苦，不怕殉道。

他只怕今生唯一钟情的那个人死。

他做了三百年的噩梦，每一次惊醒都心有余悸，披衣看雪，独坐天明。

如今这幻境将噩梦带到他的身边，怎能不让息昀肝胆俱裂，痛不欲生？

我需要立刻离开这里。

息昀如此想到。

他很清楚这里都是假的，但他同样清楚自己唯一的弱点，若是再拖下去，他必然会被勾出心魔。

息昀摇摇晃晃刚想起身，却感觉身边一空，他稳住心神抬眼望去，四周幻境一变，又幻化做了大雪天。

这次苍晗站在不远处，正对息昀微笑，忽然神色一凝，对着息昀冲过来。

狂风卷起，吹乱息昀已然有些凌乱的头发，息昀仓皇回首，看见了一支箭，和一个背影。

苍晗用身体挡住了向息昀射来的箭，随即体力不支，转身跪下，息昀睁大眼睛，眼神落在苍晗的脸上。

这个幻化的苍晗居然还对他笑了笑：“别怕。”

说罢两眼一闭，倒在了息昀的怀里。

息昀闭眼，再睁开眼，眼底已经悄然染上一丝怒气。

果不其然，场景再换，高山之巅，狂风暴雨，雷电闪烁，苍晗迎风而立，对着漫天雷电扬声长笑。

随即霹雳便穿过阴森的云层一道一道打在苍晗身上，却扔盖不住苍晗的声音：“吾即使身死魄散，也不悔不退。”

炸雷劈了一百二十道，天地变色，洪荒翻覆。

苍晗坐化在青石之上，至死还看着息昀。

息昀再也忍不住，厉声道：“够了！”

心底的恐惧与愤恨再也压抑不住，他浑身清气暴涨，戾气丛生。眼尾染红，宛如血色。

心魔悄然攀爬。

息昀之所以害怕，是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稍有不慎行差踏错，这一切就都可能成真。

苍晗真的可能会为了救他、帮他、因他而死。

如今这幻境把他心底最深的担忧全部先出来，无异于撕开伤疤。

息昀暴怒。

溯云悍然出鞘。

他也不去琢磨如何才能毫无损伤离开这幻境，眼下他只有一种想法。

强行打破这窥探人心、玩弄心意的幻境，再出去把那几个罪魁祸首全都打杀了。

谁也不能伤了苍晗，哪怕是息昀自己，哪怕是假的。

幻境外的苍晗正一点一点与结界抗衡。

从里面打开结界和从外面破坏结界的难度天差地别，结界对在外的苍晗可谓是毫不留情。

魔君还要小心提防别伤到目前无知无觉的息昀，更要时时刻刻观察息昀周身暴动的清气和蔓延的心魔，这片刻之间，竟是耗费大量心神。

就在苍晗一心三用之际，余光瞥见息昀周身心魔又重了些许，苍晗一怔，皱眉正要细看，却见息昀倏然睁开眼睛，溯云在鞘中龙吟不止，甚至天边都远远传来了雷声。

息昀眼尾染红，瞳孔却是深不见底的黑，他面无表情点向结界，杀气和清气呼啸而去，另一手执剑，向结界刺去。

苍晗心急，脱口喊出：“不可！”

只是这一声被法术声音盖住，息昀充耳不闻，神色冰冷，又一剑刺向结界，结界反噬回来，息昀丹田被震，唇角留下一抹血痕，可他仿佛自己根本不痛，一副要和这结界玉石俱焚的架势。

仙君顶着一脸漠然发疯，原本混不吝的魔君倒是被他吓得魂飞魄散，不知道心上人在幻境里究竟看见什么，眼下苍晗也来不及多想，大声唤道：“息昀！”

息昀耳朵微微一动，但仍似被心魔蒙蔽双眼，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眼见息昀第二剑又要劈在结界上，若是息昀再不躲不避，势必两败俱伤，情急之下，苍晗心一横，抢先将法力全数灌入，同时扬声喊到：“息昀！”

息昀强破幻境时已然受了些伤，但是凭着心口的怒意强撑着，他从幻境出来之后，眼前都是蒙蒙细雾，是心魔所致，只瞧见身前的结界，看不清，听不清。

他急于破开结界去找苍晗，然后再把镜和式苒等人宰了，加之心魔蒙心，苍晗的第一声呼唤全然没听见。

息昀如今连受伤吐血都没什么感觉，可当他第二剑荡出之时，却意外听见了苍晗的声音。

他稍一停顿，寻着声音望去，眼前迷雾顿消，只见苍晗的法力已到结界边缘，结界马上就要反噬回去。

息昀心底大惊，幻境种种再浮眼前，他这一惊一怒，法力变全数灌输出去，与苍晗破界时不同，苍晗虽然也灌注许多法力，但是心里也计较，所以破界之时反弹回来的也不多，伤得不算重，也并未使出全力。

而息昀是毫无保留，这一剑挥出去，结界应声而碎，倒是比苍晗法力的反噬早了一步，苍晗倒是没事，可是所有的法力全部弹回，直指息昀。

苍晗大惊失色，想都没想就拔刀指向息昀周身，电光火石之间布下护法结界，自己也冲到息昀身前，想也不想抬手抱住他。

息昀瞳孔紧缩，幻境里苍晗倒在自己怀里的幻象浮现眼前。

息昀这次是当真觉得身心俱冷，一时竟分不清自己在梦中还是在现实。

但是当苍晗的身体贴上来的刹那，他忽然清醒了。

苍晗因其法力属性为火，体温总是偏高，息昀恰恰相反，皮肤微凉，苍晗一靠近，他便感知到那熟悉的温度，像是被灼伤一样，倏然清醒过来。

心魔瞬间散去，息昀周身剩余清气回护，与苍晗的魔气混在一起，牢牢围在他们周身。

狂风四起，苍晗紧紧把息昀护在怀里，息昀手臂攀上苍晗后背，两人在狂风中安静相拥。

结界的反弹已至，三者相撞，发出巨大的响声，一时间自他们为中心，四周宫殿瞬间化为齑粉。

早在苍晗救息昀的时候，太子和剩下的凡人就跑了个一干二净，那老皇帝沉溺在幻境中，结界虽然能保他周全，但是在这边三方法力的撞击下，那点结界也被一同打破。

老皇帝被强行唤醒，只是刚睁开眼睛，就被飞来的一根木头正中脑门，又昏死过去。

而苍晗和息昀虽然强行消掉大部分反噬，但是剩余的冲击仍让他们丹田受损。

息昀唇角留下细细的血丝，他以手掩面，吐出一口血，刚要说话，却觉得身前的苍晗身子一软，差点摔倒在自己身上。

息昀悚然抬头，看见苍晗正温柔看着自己，唇角的血迹却是没断。

息昀心底慌乱，不顾自己胸口阵痛，直起身子捧着苍晗的脸，帮他拭去血迹，手指颤抖着从乾坤囊中取出一粒丹药。

苍晗垂眸，从息昀手上叼走那丹药咽下去，他原本破结界时候已经受了伤，如今再受一击，不免有些内伤，倒是比息昀严重些。

苍晗眼下更在乎另一件事：“息昀。”

息昀抬眸，眼角眉梢的浅红尚未褪去，心魔仍蠢蠢欲动。

苍晗看着心惊，反手握住息昀的手：“我没事了，有点内伤，休息片刻也就是了。”

息昀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眼神不住巡视。他这副模样让苍晗更慌，魔君瞧着他周身又有心魔渐起，不由得断喝道：“你还信不过我的医术吗？息昀！静心！”

息昀被他这一声怒喝惊醒，抬手扶住额头，终于清醒了些。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苍晗：“当真无妨？”

“若说没事是偏你，不过休息一会就无事了。”苍晗低声道，“一会我要睡一会。”

息昀点点头，苍晗又道：“你先压下心魔。”

息昀也不敢耽误，闭眼打坐，如今他看见了苍晗，终于不为幻觉所扰，心魔很快被他压制回去。

苍晗见息昀无碍了，便从他身后抱住他，让他平心静气，悠悠笑道：“怎么，刚才就那么想入魔来陪我么？”

息昀还没等回答，苍晗又有意无意提起他的伤心事：“你到底看见了什么？看见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