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远川当天晚上沉默着砸掉了家中所有的监控,碎片四溅,一些塑料颗粒落到他的头发上,零星的溅入眼里,他低头揉揉,砸完所有后将哑铃随意一扔。
哑铃在地上滚了两滚,咕噜噜堆到墙边。
他推门出去,穿过光秃秃的花圃,黄土被雨水冲洗出污糟的浑汤,大步出了篱笆院门。
暴雨铺天盖地泻下来,砸得人挪不动步。
慌乱的脚步跟在身后,他回头看了眼淋着雨的刘姨,还是接过了伞。
雨太大,即使打着伞,裤子也很快湿了。雨点溅在脚边,不一会儿就浸透了他的鞋,感受到冰冷的湿意缠绕在皮肤上的那一刻,第一念头不是好冷——
是幸好学校旁的那家浴池开着门。
他在雨里麻木地站着,不知道要去哪。
贺临每年在清野镇待不了几天,除了这栋小洋楼,不会再有其他住处。
贺临或许会将猫直接扔掉,或许会带着猫离开清野镇。
再扔掉。
无论哪种,在这样的严寒加暴雨的晚上,贺远川想不到四只猫要如何存活下去。
也想不到这件事该怎么和程澈说。
附近的角落他都一一去看,没有踪迹,他去了好些地方,皆无所获,意料之中。
最后在街边看见了只大着肚子的猫,躲在店铺门口倾斜的广告牌下,瑟缩着身子喵呜叫,大概那个小拐角比空荡荡的门口更具有安全感。
拐角太小,广告牌看着破落多年,在暴雨下用处不大。
清野镇的路政做得和巷子里的灯一样差,下水道凹陷处堆满积水,贺远川举着伞在路对面站了很久。
这里落后,封闭,遥远。
且孤独。
他知道贺临到底想要什么。
皮带在身上抽断了也不哭,被踹膝盖也牢牢钉子般笔直站着,还有什么会比看这样一个高昂着脑袋,永不低头的犟种服软更加畅快的事呢?
在从前,贺远川觉得万物各有命,不去插手任何因果,同样的,这个世界给予他的因果从始至终都是他独自受着。
大肚子的猫头顶落下把伞,贺远川顺着屋檐空着手往回走,他抬胳膊捂了把脸,擦去雨水,久久才放下,摸出口袋里的手机。
从列表中翻出傍晚在车里通过的那个微信,打了过去。
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呢?笃信的信条在逐步瓦解,不由自主地开始去插手一些东西,猫也好,其他也罢。
他想接住下坠的塑料瓶。
那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很多年后的程澈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反复去想,没有答案。
在他后来与贺临打过的数次交道里,程澈大概看得出贺临的为人,对那样一个冷漠重利的人来说,是绝对不会轻而易举地放过这个机会。
那四只猫是贺远川的软肋。
不。
其实猫不是。
贺远川一定是放弃了一些东西,所以被丢到荒郊野岭的猫才会重新被找到,完好无损。
放弃了什么呢?
贺远川不曾提过。
但即使他不提,程澈也足够清楚。
这是一切的起始。
-
贺远川第二天没来上学,一问说是请假了。
程澈拎着从隔壁早餐店买的包子豆浆,旁边是张空荡荡的桌子。
他吃了自己的那一份,把贺远川的那份放进隔壁桌子的桌洞里,上了半天课,他还是没忍住,赶在大课间给贺远川发去消息:你没事吧,请假了?
贺远川回得慢,程澈发完握着手机趴着等了好一会,手机才弹条新消息。
【宇宙好心大王】:没事儿。
程澈手指动了动,打出又删,删删减减半天。
他不信没事儿,但是问乔稚柏,乔稚柏也是一脸茫然,好像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昨晚贺远川给他发了条语音后就再也没说过话,要是平常晚上洗好澡后,一般贺远川还会打来个视频,让他看看猫。
一晚上程澈都没睡好,在床上折腾到凌晨两点,心里堵着烦,最后从录音列表找了条之前录的语音,戴上耳机才睡去。
程澈叹口气,打字:真没事?
【宇宙好心大王】:真真的。
【宇宙好心大王】:「拍胸脯」.小猫jpg。
这套表情包是程澈先用的,主角是只沙雕奶牛猫,看着有点像黑白花和小刺,他觉得可爱就收藏了整套。
谁知道他用一个对面偷一个,一段时间下来,已被偷得所剩无几。
程澈无奈,明知不对劲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他守着那张空桌子坐了三天,上课时总是忍不住偏头去看。
看完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难受,摇摇脑袋继续听课。
晚上回家微信一问,贺远川反正就是说没事儿,但是当程澈想要打电话或是打微信,对面就总是有各种奇奇怪怪的理由不能接。
“好困,想睡了。”
或者是:
“我不在家,别担心。”
“很快我就去上课了。”
到第四天,程澈背着书包来上学,进教室前目光就透过玻璃窗看向后排。
并没有看到熟悉的人,那儿依旧空空荡荡。
程澈板着脸上了一天的课,实在坐不住了,再次问了乔稚柏:“你真的不知道吗?”
这次乔稚柏明显表情犹豫了一瞬,和上次的一脸茫然不同,底气不足:“我不知道啊。”
程澈看着他,乔稚柏挠挠脑袋,又挠挠脖子,这样浑身刺挠地扭了会,最后长叹了口气:“哎,他不让我说,你又真的想知道,你俩闹矛盾了吗?”
没,但快了。
乔稚柏脖子一梗,破罐子破摔了:“他发了几天的高烧,差点烧晕了,还是刘姨打车送去医院的,猫丢了他找了一整夜,估计淋到雨了——”
“发烧?”程澈嘴唇动了动,哑了好半天才开口:“猫丢了?”
他记得那个暴雨夜,不时一个惊雷夹着闪,凌晨两点睡不着,他起床摸黑关上了窗。
“连着几天三十九度多呢。”
乔稚柏也有点蔫蔫的。
朋友生病他当然担心,贺远川体质好,除了因为不爱吃早饭好低血糖,基本不会感冒发烧:“他爸给扔了,他全给找回来了,哎,不多说了。”
要不是那天刘姨打电话过来让他帮着请假,他还不知道呢。
谁知他刚说完,身后的桌脚在地上摩擦出“哧”地一声响,动静挺大,程澈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往后门那走,步子快,留个匆匆的背影。
这会是下午最后一节课前的课间,上完今天的课,再过两天他们就要期末考。
马上就要打上课铃,乔稚柏愣住,喊:
“哎哎——你去哪啊?猫找到了,都好好的呢,程澈!”
王杉刘俊他们几个也朝这边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束背影没有回头,很快消失在后门,门带上了。
说实话,程澈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愤怒,原先是担心,现在是担心混杂着愤怒,以及其他说不清的各种情绪在他心口堵得难受,快要爆炸。
他噔噔噔下了楼,贺远川的家他去过一次,他知道在哪。
上课期间清野中学的大门按照惯例关着,旁边留个小门供老师和清洁人员进出。
即将要越过门卫室时,听见门卫大爷在里面跑出来喊他:“站住!你去哪?没放学呢!”
程澈匆匆往小门那跑,来不及说话。
大爷眼疾手快抬手关上了,程澈脚直接一打弯,往学校后门跑。
身后跟着门卫大爷的喊,混合着铃铃作响的上课铃。
他听不清,也没心思去听,跑到后门围墙那,脚踩着碎砖,刺溜一下就翻了过去。
他今天穿了件白色的羽绒服,墙头上积雪未化完,带些淤泥,蹭到了羽绒服的衣摆。
没在意,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程澈往路边跑,伸手拦了辆车。
程澈扮演好学生的角色这么多年,校服拉到最上面,扣子扣到第一颗,乖巧懂事。
上课认真听讲,不出错不踩线,按照标准的路线成长着,比机器人更像一个机器人。
这是他十七年来没有伪装地做过的最疯狂的事,其实他只是想问问。
为什么不说?
出租在那栋熟悉的小洋楼前停下,程澈付钱下了车,一转身目光定住,看向篱笆围着的小院内。
几天没见的人此刻正靠在一楼露台边的躺椅上,身上盖着厚毯子,头偏着不知道在看哪儿。
门没锁,程澈就那样进了院子,没说话。
瘦了。
几天没见,贺远川本就不大的脸小了一圈,五官更清晰,下颚的弧度硬朗,有种疲态。
贺远川回头了,原先飘忽的视线落在站着的程澈脸上,眉一抬:“来了?”
语气稀疏平常,对面前的人突然出现在这里一点都不奇怪。
仿佛程澈今天就是他约来做客的。
程澈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半晌,上前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领,左手握拳高举到半空。
“打吧,没事。”贺远川闭上眼,说得很慢也轻:“我知道你生气。”
那只紧握的拳在空中停滞,不显眼地发着颤。
“为什么不打?”没有等到疼痛,贺远川闭着眼问。
连续三天的高烧让他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嘴唇发白。
指甲嵌进肉里,程澈面色难看,胳膊久久不落。
明明心疼得要死,开口却是冷的,咬着牙:“为什么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