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再度来到天牢，哪吒已是驾轻就熟，他几步蹦上石榻，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便双臂环胸往后仰去，气定神闲的闭目养神。

嗒嗒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是牢门前锁链打开的声音，哪吒眼皮抬也不抬懒洋洋地张口喊道：“二哥。”

杨戬在哪吒身前站定，轻轻地应了声。

哪吒脸上绽开个笑容，一骨碌爬起来，仔细打量着杨戬的面色，盯了许久才放下心来。

“二哥可是要问我玉鼎师叔的消息？”

“是。”杨戬颔首，冷峻的面容出现丝裂缝，目中亦露出些许渴望，“师父他..... 可安好？”

他说这话时声音低又轻，显然是怕极了哪吒的答案。

哪吒忍不住摸了摸脑袋，咂咂嘴不知该如何回复。若说不好呢，玉鼎师叔打人的功夫仍旧是炉火纯青；可若说好......那虚虚实实的景象让他至今无法笃定，甚至连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也给不出。

沉思半晌，他身上在空中虚虚画了个圆。

杨戬凝神紧盯着他的动作，倏而便明白过来——这是他幼时同哪吒定下的暗号。

彼时哪吒方复生不久，又受了玲珑塔到碣磨满身是伤，太乙真人心疼徒弟便勒令他留在乾元山养伤，免得跑出去又平白伤了自己 。

素来活泼好动永远静不下心来哪吒自然是无法安分下来，使了个计便溜了出去，而后便踩着风火轮大摇大摆地在昆仑山中四处闲转。

他便在这个时候遇见了杨戬。

彼时的杨戬也不过是帅哥十七八的少年，对着曳着一团炽热火尾俯冲过来的粉玉雕琢的小娃娃自是忍不住心下欢喜。

“不知道兄如何称呼？师承何门？”

哪吒扬了扬眉，“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门下哪吒是也！”

杨戬点点头唤声师弟，复自我介绍说：“玉泉山玉鼎真人坐下，我叫杨戬。”

“原来是杨师兄呀！”哪吒惊喜道。

杨戬的大名他早就有所耳闻，只是一直未曾得见，今日一见顿时觉得日日被太乙真人在耳边念叨的那些别人家的徒儿的言语顺耳不少。

只初初一见，哪吒便喜欢上了这位师兄。

48.

说来惭愧，哪吒如今虽七岁有余，却一个玩伴也没有。他素日最羡慕的便是其他的小朋友们可以肆无忌惮的聚在一起打闹玩乐。

他望了望四四方方的天空，听着院墙外传来孩童们的欢笑声，抬头看着空中摇摇欲坠的纸鸢，撑着脑袋叹了口气。

哪吒从有记忆开始便知道自己和其他人是不同的。

不说家中父亲对自己和两位兄长的差别，就是走在街上那些个大人们也要防备着他们的孩子不小心和自己有什么接触，那般深情活脱脱的是将自己当成个害人的物件或是危险的疫病。

他虽不解，却也不屑去讨好他人，捏着母亲扎好的毽子转身寻了别处去玩。待他回家已是落日时分，他满心欢喜地跑回家就看见正堂上安坐的双亲。

他几步上前，欣喜道：“娘亲——爹爹，看孩儿......”

话尚未说完，便已被李靖重重一巴掌扇倒在地，一路小心呵护捧在掌心的由数个贝壳穿成的手链也碎了一地。

哪吒茫然地看着暴怒中的父亲，有不解，有委屈。

“爹爹为何打我？”

“逆子！你又做了什么孽！？”李靖指着他的鼻子厉声责问，“若早知你如此不堪教养，自你出生之时为父便该掐死你，为民除害！”

哪吒闻言，顿时如遭雷击。

他本以为不论外间言论如何，自家人待他总归是不同的。

可是不曾料想，自己的亲生父亲竟是问也不问便给他安上罪责，何其可悲？又何其可笑？

哪吒扯了扯唇，初始自己对父亲始终存了三分幻想，每每想起他都会嘲笑小时的愚蠢，旋即又是悔不当初。

“爹爹，不知哪吒犯了何错要遭爹爹这般动怒？”哪吒拍了拍身上的土站起身，毫不畏惧地硬上李靖的目光，“当官判案尚要讲究个证据确凿，爹爹便是要大义灭亲也总该叫孩儿死个明白。”

他如今虽年方五岁，但颇为聪慧，讲起理来也是条理分明，字句清晰。

“你去海边了？”

“是。”

“可有见过一个年龄约莫三岁左右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

哪吒回忆了番，后答：“有，孩儿还与她说了几句话，也同她玩耍了片刻。”

“她已经离开了。”

李靖说话时面上带上几分悲痛，哪吒敏锐发觉她话中的“离开”指代的是另一层含义，他咬咬唇不甘心地继续问，“爹爹认为是孩儿取了她的性命？”

李靖不答，起身负手而立，转而问起另一个问题：“他家中有个哥哥，你可知是何人？”

哪吒诚实摇头。

“你三日前方将人揍了个鼻青脸肿，今日便忘了？”

李靖冷哼一声，语带讽刺，显然不信。

哪吒忍不住要辨上一辨，可他望见上首母亲投来恳切的目光瞬间便哑了火，话出口已软上不少，“孩儿受爹爹娘亲教导，更有师父传艺，哪吒不才，却也知对事不对人，不可欺凌弱小的道理。”

“你的毽子呢？”

什么？

哪吒眼皮一跳，猛地想起了他同那个小姑娘的交易，他缓缓抬眼看向李靖，果不其然李靖掌心上赫然是有交出去的那枚毽子。

那毽子湿淋淋的，显然是从水中捞出来的。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了那个小姑娘追着飞到远处的毽子，一步一步踏入奔涌的东海之水中，渐渐没了性命。

观哪吒面容变化李靖便自觉拿住了证据，声音当下便又高了几分，恨声数落着他的罪行。

哪吒咬牙沉默以对。

这场父子间的争斗最后以苦主的上门致歉划上句点。

然而哪吒等来被苦主冤枉的歉意，却始终不曾等来从未给予过他半分信任的父亲的歉意。

后来，父子间本就寥寥无几的话就更少了，直到那一日......

黑云压城，惊涛拍岸。

哪吒立在海崖边，手中是柄断掉的剑。他抬眼看着隐藏在层叠的雷云间的四海龙王，耐着性子听他一一细数着自己的罪行，待他说完回眸扫了眼唯唯诺诺不住请罪的父亲，嗤笑一声绕在臂弯间的混天绫一扬便抽了敖广个满面，他怒着摆尾又控着东海巨浪强上三分，混天绫方抬了个头一端便被人紧紧抓住，哪吒回眼见着不知何时已站到身后的李靖，“爹......”

一声清脆的耳光落在哪吒脸上，直将他打的偏过头去，混天绫亦被李靖一把抽出丢入东海。

“你看看你造的什么孽！？”李靖指着身后乌泱泱跪了一地的陈塘关百姓，他们有老人有青年还有嗷嗷待哺的婴孩，但无一例外皆是浑身发抖面色惨白，他们身上还犹染着冰冷的海水。

“是他敖丙作恶在先！”哪吒仰着头为自己辩白，他记得那日海边，敖丙指挥着东海的夜叉自附近渔民家中捉了对童男童女便要往海里拖，若非被自己撞见只怕那两个孩子早已祭了东海。

他转了转眼，期盼的目光落在跪在最前端抱着对儿女的父母身上，那双父母面上挣扎闪过，而后低下头避开了哪吒的视线。

“住口，你这孽子！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即便东海三太子有错在先，也轮不到你来管教！”李靖抽出随身长剑抵在哪吒颈边，“早知你今日酿成今日大祸，不但累及父母还牵连全城百姓，我李靖当日便该一剑斩了你这妖孽！”

妖、孽！妖、孽！妖、孽！

哪吒一遍又一遍重复这两个字，这般形容自他成长至今这七年来已听过不少，但却没有哪一次比今日从李靖口中听到来得伤害要大。哪吒露出苦涩的笑，他恍惚着想起这些年来，他曾不止一次的在李靖面前表现自己，或是交上工整完美的课业，或是展露新学的拳法，又或是捧着当下时节不易得到的水果等等，但无一例外换来的都是他的冷脸与不耐。彼时年纪尚小，还曾为此黯然神伤而自省，下一次却又满心欢喜的凑到他的身前，只为求他一个笑脸或是一句夸奖。

如今想来，还真是讽刺......

哪吒陡然厉了神色劈手夺剑，他剑指九天高喝道，“敖广，杀你东海夜叉又将你东海三太子剥皮抽筋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立刻退去海水并允诺不伤陈塘关一人，哪吒立刻自刎偿命。”

敖广略一思量，允了。他摆尾退去海水，灼灼目光盯着下方的哪吒。

“李靖。”哪吒轻轻开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吒的一身骨血皆缘爹爹娘亲，今日便尽数还给你们。”

“从今往后，哪吒与你李靖再无干系！”

言罢，哪吒反手一剑落在自己的左臂上，他深深压下再横削而过，一块淋漓的血肉便坠在地上，他又如法炮制着将左臂上的血肉一一削下，他轻扯起嘴角想露出个笑来，但因疼痛已是力不从心，他身子无力地向前倾去，但闻嗡得一声他以剑拄地强撑住不稳的身形。哪吒笑了声，抬眼去看天际间的神明，他迎着那道目光松了执剑的右手，而后探入淋漓血色的左臂内寻摸出块臂骨，面无表情地将森白的骨抛入东海。

哪吒再度抓紧了剑柄，慢慢站起身来，又是一剑落在了下肢......

微凉的海风拂面而来吹散了海崖上的血腥，哪吒怔怔望着风来的方向，慢慢回神。

梦，醒了......

49.

“哪吒——”

“哪吒——”

“哪吒——”

杨戬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哪吒的名字，片刻之后哪吒抬起头，抬手一把抹去额上的汗珠便下意识地按在臂上的患处，怔怔地看着面露忧色的杨戬：“二哥，我方才......”他不确定捻着衣角 ，“我、可有伤到二哥？”

他也不知自己方才是怎么了，只觉得脑袋仿佛要裂开，脑海中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他：

杀了他！杀了所有人！屠尽世间活物！

杨戬摇摇头，伸手试了试哪吒的额温，关切道：“好些了吗？”他低头看着哪吒的动作，“按理说也有些时日了，怎么迟迟不见好？”

哪吒阖上眼不愿去想，那地方黑的紧，一丝光亮也无，他怎么走也走不出去，呼喊许久也没有人应他。

四面八方回荡着他的声音，除了他，只有他。

他抿唇犹豫着作出选择，在杨戬堪堪转身离去的刹那伸手抓住了他大氅衣角，他不开口杨戬也一动不动任由他抓着。

许久过后，那张写着孤傲倔强的脸上罕见的露出几分脆弱，他微微昂起头，这个角度恰好能叫杨戬瞧见他目中的湿润。

“不要丢下我，好吗？”

良久的沉默过后，他轻轻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这章有点乱，回忆比较多，明天再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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