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安赶回乱葬岗时，晨光已初亮，冷雾凝成水珠打湿了荒草白骨，寒气冷得瘆人，他手脚冰凉，既希望能在乱葬岗找到柳折清，又不希望看到他还留在这里。

他害怕……自己找到是一具已经冰凉的尸体。

“这儿！这儿！”王子淳先看到了元安，他惊喜地摇手招呼。

元安跌跌撞撞地扑过来，眼里只剩下了柳折清，他颤抖着手去摸柳折清的脖颈，冰凉的近似死人，只有微不可查地一丝脉搏证明他还活着。

“他一直在等你，一刻前才说自己困了睡会。”王子淳自觉没帮上忙，而柳折清的伤势绝对活不过今早，只是可惜两人没有见上最后一面，抱歉地说道：“节哀……”

“拘魂使死了。”元安打断他，神色坚定：“只要黑白无常没有来，柳兄就有救。”

更何况鬼界去了第一次，他就可以去第二次。

王子淳看着元安从胸口掏出一个丹药瓶，将满满一瓶丹药都倒出来，异香扑鼻，丹药表面流光溢彩，不似凡品，正是柳折清赠给元安那瓶医死人生白骨的奇药。

元安只把丹药当是江湖卖艺人手上拿的三文钱一大瓶的大力丸，撬开柳折清牙关，一颗一颗往嘴里塞，结果却卡在喉咙眼咽不下去。

王子淳见状挠头：“这怎么办，要不我吐两口吐沫，攒攒给他灌下去？”

元安没理他的蠢话，将柳折清搂进自己怀里，祈祷余温不要散的太快，柳折清如今只剩半边，轻得要命，他头也不抬说道：“去找水。”

王子淳收到命令，噌地站起身，他在这座山里游荡了好几日，对地形有几分熟悉，朝元安说道：“我知道哪里有溪水，等我！我很快回来——”然后转身急切地朝半山腰跑去。

等送水回来，黄花菜都凉了。见王子淳跑远瞧不到人影，元安直接在手腕划出一道口子，血液汩汩而流，他将血滴在柳折清口中，然后低下头吻下去。

柳折清唇瓣被血液打湿，冰冷湿润，血腥气很浓，元安伸出舌头轻轻舔舐了一下，然后将药丸顶到喉咙口，借着血液灌下去。

柳折清却一动不动，曾经在鬼界救过元安性命的丹药却和糖丸一样，除了有些许甜腥味，一点作用不起，不知是伤势太重，还是只对柳折清无效。

元安盯着柳折清苍白艳丽的面容，这个人就要死了，却神色平静，青丝披散，仿佛只是在软榻上慵懒小憩。他们相识不到三月，从陌路人到生死相托，元安搂住柳折清的胳膊越来越紧，瞳孔里金色的光圈隐隐泛起血色。

他自言自语：“柳兄，这次救回你，再还你一命，我们恩情就两清了。若来日柳兄敢负我，元某是个猎户，不善言辞，只懂箭法，定要把这债讨回来……”

接下来，元安把一颗一颗丹药喂给柳折清，等丹药瓶空了一半时，柳折清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他先是干咳一声，然后被撕裂的身体居然开始生长血肉，只是这个过程格外痛苦，柳折清在昏迷中冷汗浸透了衣衫，手脚不断颤抖挣扎，口中发出痛苦呻吟：“唔……唔痛……轻些。”

“此时晓得痛了，早听劝一句也不受这罪。”元安喂药的动作不停，长痛不如短痛，趁着药效尽早恢复，只是他调整了坐姿，让柳折清几乎全倚在他身上，能稍微舒服些。

柳折清在每一寸骨头被打碎又重新拼起来的痛楚中，缓缓睁开眼，元安锋利的下颌微微收着，侧脸俊美，眼睛在晨曦中呈现半透明的琥珀色，半垂专注地盯着自己，好像全世界只剩自己一个人。

佛眼，却有一颗凡心，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

柳折清勾勾嘴角，虚弱地说道：“我还……还没有得到你，怎……怎么舍得死？”

“得到了，你就舍得了？”元安反问。

柳折清不语，艰难地抬起手想去摸元安的眼睛，却被元安用手反握住，然后一点点与对方五指相扣，元安能清晰地从掌心感知到柳折清每一次呼吸和脉搏的跳动，就像是野火燎原后从厚土中生长的野草，纤细而执拗。

等王子淳双手捧着水，匆匆忙忙往乱葬岗赶的时候，正看到元安背着柳折清一步步往山下走。柳折清懒洋洋趴在元安背上，四肢齐全。而元安则隔一会就要回头看看柳折清是否还清醒着，这时柳折清就会浅笑着：“还活着，祸害遗千年，你都把我收了，怕什么？”

王子淳停住脚步，他与两人终究不是同路人，举起胳膊挥手，辛苦接好水散了一地，他遥遥喊着：“小爷的悬赏令挂的满城都是，我就不送你们了，两位保重！”然后矮身钻进一片灌木林消失不见。

“那小鬼倒是有眼力见，命也够硬，怪不得能活下来。”柳折清瞥了眼林木深处说道。

元安接下此话：“运气也不错，此番城中瘟疫，孤身一人在山林中反而更好活命。”

柳折清沉默一瞬，昨夜祸斗还未杀尽疫鬼便被关进画卷里，疫鬼四散奔逃，只怕此后更难除尽，他问道：“三山镇此劫难逃，你打算如何？”

元安干脆道：“救人杀鬼。若是救不了人，那便多杀些鬼。”

柳折清嗤笑：“不愧是个猎户，手段忒蛮横，你这双佛眼真是白长了。”

“佛眼？”元安觉得柳折清在说疯话，不过此时柳折清有心思说话，他也放心，乐得跟他胡扯：“难道拘魂使挖了一遍，这两颗眼珠子就要供上香火了？”

柳折清笑容滞在唇角：“挖了？……挖了什么？”

元安没觉得什么大不了，毕竟眼珠现在不仅物归原主，而且还能看得清东西，比起柳折清的伤势不值一提。他轻描淡写：“那个畜生自己没了眼睛，就瞧不得人家好，伤了我的眼睛，幸好不知怎么反而治好了，只是可惜了你辛苦带回来了的药。”

柳折清本来晃荡在元安胸前的胳膊抬起来，手掌摸索着眼眶的位置，元安微眯着眼睛，轻声说道：“别闹，掉下去有你受的。”托着柳折清的胳膊又紧了紧，牢牢地固定住他。

元安本来浑身都是血，他竟然没注意到此处的血液并非溅上的，柳折清心中浮现一个可能，手指不住颤抖。元安这么久眼睛没有恢复，可能并非是神魂未起作用，而是元安和他一样，非得断了这一身肉体凡胎，才能成仙成佛！

他想要元安有一双佛眼，就得挖出原本的眼睛，他想要元安有一身佛骨，就得挖出他原本骨头，他若还想要元安成佛，就得吃元安的肉，喝元安的血！

好啊！他柳折清活命，得要一人抵命才行，真是好歹毒的天生仙骨！柳折清突然想起他曾经跟师傅放言：“万人之中无可匹敌，不过是一介地方豪杰，天下之内无可匹敌，也不过是帝王将相，百年黄土一捧，非得寰宇天地逍遥自在，才能称得上仙人。我天生仙骨，自然要比别人容易些！”

他师傅摇头：“你生来仙骨，当不成凡人，可成仙乃是逆天而行，又哪里那么容易？做不了凡人偏又成不了仙，这就是条死路……”

柳折清颓丧地垂下手，他将头靠在元安背上，埋怨道：“你就该长得丑些。”

他柳二公子画过的美人图少说也有千百幅，什么天下难得的倾城美人弹指间就从画卷上跃然而出，偏这人五官每一寸都长在他心上，让他抓心捞肺地痒痒。

他列举了很多种奇特要求：“元安，你鼻子得生的再大些，你见过牛鼻子吗？人家都说这种鼻子有福，还有眼睛得再小些，小了才能聚光，诶对了对了，嘴也要宽些，大嘴才能走四方……”

元安额角抽了抽，他终于忍不住道：“柳兄，我怎么之前没发现你话如此多，你若是有劲了，不如自己下地走？”

柳折清瞬间噤声，没一会，他又哼哼唧唧道：“人虽然不丑，但是脾气可真臭，也算是缺点了。”没等元安出声，他就自觉地闭上嘴。

过了一会，元安感觉均匀低缓的气流拂过脖颈，柳折清沉沉地睡在他背上。

元安回头望向被灿烂日光照耀地山林，浅紫色雾霭在大山深处蒸腾，他们终于又熬过了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