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棋手有站着的、有坐着的，以会议长桌为边、围出来了一个半圆形，而圆心就是那副迷你棋盘。

圆弧上的人数随着对局陆陆续续结束而多起来。显然，其主要原因是张立凌针对棋局局面的讨论吸引了好些来到休息室的选手，毕竟听棋后详细阐述自己的行棋思路与分析过程实在是很难得的事——这是许多棋手整个下棋生涯都梦寐以求却求而不得的学习机会。

张立凌分享的都是极为重要也极其宝贵的经验，近距离聆听大师课的陈思依对此最清楚不过。

可是当她抬头望着周围的一圈人，却只能看见大家的嘴唇一张一翕，从他们口中传出的话语像是被一层厚厚的玻璃罩阻隔在外一般。

她感觉自己像是身处真空，又像是掉入海底，总之耳朵和脑子一定有一个被塞住了，不然为什么自己听不明白的东西越来越多，而且离大家越来越远？

小姑娘注意到张立凌的胳膊从自己身边探下来，有点像某种精密设备的探测器伸向海底。

棋后的手很漂亮，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线条在棋子线条旁似乎格外和谐，仿佛是天生就该啮合在一起的一对齿轮。

不过这样好看的手在迷你棋盘上无法伸开。那些比一个指节大不了多少的小棋子在手指指肚间调皮极了，倒让棋后拿棋的姿势多了两分滑稽。

“凌姐，你手里这小棋子还到处乱跑呢，哈哈哈。”

“可不是么，看我逮住它...诶诶，不小心把旁边的全碰倒了！”

“没事没事，立凌姐姐，我还记得这几个棋子的位置。”

“......”

本该和大家一起有说有笑，可是思依只是低头抿了抿嘴，弧度不大，略带着淡淡的、对自己的嘲讽。

一遇上和棋局无关的话题，自己又都能听懂了，那些所谓的真空啊、海水啊，通通不见踪影。

女孩再度仰视站在身旁的张立凌，忽然间回想起二人几天前比赛时的场景：

虽然当时二人坐在同样高度的凳子上，但张立凌却仿佛站在高处俯瞰一切——就像今天这样——而自己不得不仰望她，眼睁睁看着对面伸手、轻轻松松提起一只棋子。比一个人小那么多的棋子霎时在视野中变成了张立凌的武器，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直直冲过来；

而现在的张立凌虽然站着，却将那份威慑力掩藏，从容不迫地提子，游刃有余地落子，讲解的时候专注而带有不自知的兴奋——这种兴奋不应该是她这种久经沙场的职业棋手会有的，更像是初次认识国际象棋、第一次掌握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飞象开局的孩子会有的昂奋情绪。

棋后的表情让她感觉有些熟悉。

啊，想起来了。

小姑娘收回目光，某部运动番其中的画面在她眼前浮现：两个动漫角色在乒乓球台前挥动球拍，像盘旋的鸟一样舒展。

而那两个角色的脸上也挂着这种孩子气的表情。

“天才是飞在高空的鸟。”

与其说思依突然想到了这句话，不如说她突然看见了这句话。

陈思依第三次抬头、望着周围的一圈人，看见大家的嘴唇一张一翕，最终全部定格在上扬的弧度。那层玻璃罩成了滤网，滤出来的笑声传进思依的耳朵。

去看。

去听。

天才是快乐的。

陈思依低头看伸向棋盘的一只只手，随心所欲地拿起棋子，随心所欲地放在格子里，可这每一步信手拈来的棋都是思依在赛场上绞尽脑汁依旧难以想出来的。“嗒嗒”的落子声是他们的即兴合奏，一盘呆板的棋因为他们填上的音符而生动起来。

去看。

去听。

天才是自由的。

是的，他们不是怪物。

他们是天才。

......

思依一直都喜欢复盘，不论在给自己复盘还是帮队友复盘。

因为她觉得复盘就像是画一棵树：

大家对着一盘结果已分的棋，不拘泥于黑或白的单一视角，为双方的每一回合寻找更好的走法。

于是，每一个值得斟酌的回合都被分类讨论，每位棋手的不同思路就像是伸向不同方向的枝杈。

比方说在面对某一局面时，棋手在比赛时选择跳马，但在复盘时，ta的队友或许会认为这时拱兵更好，而他们的教练则提出出车的可能性。这种情况下，面对三条截然不同的策略，一屋子人或许能从天黑争到天亮，毕竟每一步棋的后续应对又会导致大家产生分歧，就像枝杈上又会长出小枝杈一样。

当最终讨论结束，有的大枝杈上的小枝杈生出了叶子，有的结了果子。

这也就是为什么陈思依喜欢复盘——自己参与讨论就像是参与这棵树成长的全过程。

可今天她一反常态，除了偶尔在记录本上写下几步大家讨论出来的好棋，复盘的全程都像是一个局外人、只远远地望着那棵树——尽管这盘棋有一半是她下的。

“怎么还发起呆了？”大家热烈的讨论告一段落，其中一个姑娘拍了拍思依，“你和佩佩这盘棋可真有意思，能研究的地方太多了，难得大家都这么有灵感。我估计呀，要不是因为时间有限、第三轮比赛差不多快要开始了，这群棋痴准要再辩论个把小时。”

陈思依本轮的对手佩佩、就是这盘棋另一半的“主人”，也在思依没注意的时候站到了圆弧上。佩佩笑着说：

“多亏你们，我才能发现自己走棋的过程中有那么多漏洞。本来就觉得自己胜之不武、纯靠快棋经验比思依丰富才能赢棋；现在一看，感觉自己完全配不上这场胜利。”

“这才是复盘的意义嘛。”“我们才应该感谢你们二位贡献了这么精彩的对局。”身边的队友纷纷出言宽慰。

渐渐地，人群散开，大家各自准备待会的最后一轮比赛去了，迷你棋盘旁只剩下“第一队”除大季明以外的三人。

“趁着季哥还没比完赛，我们都好好休息休息。”张立凌找了个陈思依和小季明旁边的空位坐下，简单活动起肩颈。

“嗯！”小明用力点头。

休息室内的墙壁与棋手们的心情被斜射进来的日光涂鸦。

陈思依坐在背阴处，几次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能出声。她紧捏拳头、指甲陷进手掌，终于在感受到疼痛的时刻不再犹豫，状似不经意地说出自己憋了很久的话：

“早知道就田忌赛马了。”

呼。

总算...说出来了。

“嗯？”

已经进入放松状态的小季明与张立凌没反应过来女孩这句话的含义。

“我的意思是...”陈思依垂眸解释，“当时上报组内台次的时候，我就应该当第一台。”

“为什么啊，思依姐姐？”

“因为...我是下等马啊，哈哈哈。”陈思依说这句话的时候语速很快，还在说完后干笑了几声，只不过当中故作轻松的成分有些太过明显，让人想忽略都不行。

小季明和张立凌沉默了一瞬。

二人对视一眼，又一齐看向微笑得脸都快僵硬的陈思依。

“思依，你怎么会这么想？”

“也没什么不对的嘛，不是吗？哈哈哈。”

“思依姐姐，你不应该这么说自己。你是一名棋手，怎么能说自己是下等马？”

“‘下等马’只是个比喻啦~”陈思依依旧盯着脚边的一条地板缝，“我生物还是及格了的，好歹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物种，哈哈哈。”

现在竟然还有心思说一句俏皮话。连思依自己都佩服自己了。

“我想说的是，我在参赛的四十个人当中棋力差不多垫底，所以很难赢棋，倒不如去坐第一台，然后你们顺次往后延——立凌姐打第二台的对手，季明哥第三台，小明第四。如此一来，你们三个大概率都能遇上比自己弱一点的对手，咱们队伍最后的总积分岂不是会变得更高嘛。”

思依不再干笑，因为就连她自己都感觉那种勉强的笑声像是堪堪挂在句末的、破掉的铃铛。

“思依，”张立凌第一次在赛场外对陈思依表现出严肃、甚至称得上是严厉的神情，“小明说得对，你不应该这么说。”

棋后沉吟半晌，刚想继续讲些什么，就被进来招呼大家去看第三轮对阵表的教练打断。

张立凌看了思依一眼，没再多言，带头起身回201室。

小明跟着站起来，用超越他年龄的成熟语气让思依不要胡思乱想、专心比赛。

但思依没能听进去。

因为她又一次在张立凌的眼中瞧见了叹息。

-

“第一队”本轮比赛的对手是锡国的队伍。

四人进入对局系统以后，陈思依突然发现对方队伍中有一个名字十分熟悉。

是她！

陈思依按耐住激动，在聊天窗口中一个字符一个字符地敲下对方的名字，仿佛借机再次确认这个名字和记忆中的能够重合。

就在她的信息马上编辑完成的时候，屏幕中出现了一串英语：

“思依，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

此前的阴霾被这句简短的问候暂时驱散，陈思依笑弯了眼，把正在写的一句“是你吗”删除。

一下一下的键盘声像画笔，一笔一笔勾勒出思依回忆里那个不爱说话、但似乎与自己很合拍的“口罩姑娘”。

“艾盖特，好久不见，我一切都好。你是第四台么？”

“没错，我是。”

“太好了！我从上次世少赛开始就非常希望我们能下一盘。”

“我也一样，所以今天我会尽力的。让我们一起享受对局吧！”

“好的！:)”

“:)”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小彩蛋】

两年后国家队内发了一次匿名调查问卷，询问棋手们对于线上对局系统的使用体验以及意见建议。收到的答案包括但不限于“希望增加发送表情包的功能”、“界面丑得令人发指”、“系统做得很好，下次别做了”。此后，棋手们再也没有收到过关于线上对局系统的问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