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这里做什么？喂，离我远一点。”

事后想来，这几句话相当无厘头，且没礼貌。难怪渡表现得欲言又止，大约想要怼她，又碍于礼节地忍住了吧？

还不是因为她的身上真的很臭，连城颓然地想。她漱了口，把剩余的半瓶水猛猛灌下肚去。渡说：“你不必喝那么急……来这边坐。”

路边有一截低矮的灯柱，蒙了厚厚一层灰。连城摸向口袋，却发现纸巾已经在呕吐前后用得一张不剩。怎么办？血压一点点地往上攀升，在渡脱下斗篷铺在灯柱上的一刹那达到顶点——俗称，无能狂怒。

什么人不好，非得是他。

她在斗篷上坐下，脸颊埋进胳膊：“我真的很感谢你，但我真不希望你在这里……”

沉默是渡的回应。而结束这沉默的，是一阵悠扬而高亢的鸣笛声——救护车来了。

“需要我背你去……”

“背你个头。”她有气无力道，“算我求你，走开一点。我真怕你被熏得吐出来。”

渡看出她的倔强，双唇微动似乎想要叹息，连城已越过他往救护车的方向去了。不想接受渡的好意，因为难堪——对，只是这样而已。固然这是无用的倔强，说好面子也不为过，或许只让对方觉得莫名其妙罢了。

话虽如此，她忍不住竖起耳朵，侧耳倾听对方的脚步。轻轻的，像雨滴，落在她身后一两米的位置。连城突然为刚才的坏声气感到后悔，救护车里跳下来了一名乔伊来：“谁中毒了，是你？”

一人一吉利蛋围着连城转，一会儿是测血压测心跳，一会儿是翻眼皮看舌苔，前前后后折腾一番，得出结论：“需要全身消毒，最好送往医院做进一步检查。有别的伤员么？”

“没有。麻烦你……”

“等一下！”连城说。

四只眼睛一齐聚到了她的身上：“我没那么难受所以——”

连城不想就此放弃。既然火箭队设下埋伏，想必真正的丹羽家就在附近——并且，藏着她记不得的秘密。渡自然不理解这一点，当即反对：“这不是开玩笑。”

“别小看这毒气，不及时治疗的后患很大。”乔伊附和着劝道。

两人抛弃了她达成共识，连城内心的天平也在一瞬之间得出轻重。当乔伊想要关上车门时，她牵住了渡的斗篷：“我不能走。”

“…………”

他的静默不是默许，但并未将斗篷从她的手中抽走。乔伊左右看看，茫然问道：“那个，你有什么顾虑吗？”

“我从前的家就在这里，我想去看一看。拜托了，我……”

——不想做一个没有记忆的人。

连城突然意识到了这些日子的彷徨感从何而来：她正在慢慢地被时间抛诸后头，不记得从前的她是怎样的人，度过了怎样的人生，期许又追逐着怎样的未来。记忆的失却使她没了方向驻足不前，于是有什么——她说不清是什么——正从指间慢慢失却。而她的本能正对这一事实发出警告：你会被抛弃的。

终有一天，被时代，被他人，被别的什么，不留余地地抛弃。

她看着渡，目光变得灼灼的，不再退缩。而渡的眼神像蒙了一层雾，意味是不明的。约摸七八秒的对视后，他开口了。

“是否可能，”他问乔伊，“就在这里进行处理？”

“非要的话，也不是完全不可行……但是至少，全身消毒后需要更换新的衣物，现在这身是用不了的。”

乔伊略作思索，询问连城：“你是本地人吗？有没有家人、朋友，可以给你送一身衣服？”

家人，有。但是……

连城看着手机，眉头微微皱起来：不是不能麻烦松叶，但她不好意思这么做。且不说眼下是道馆的营业时间……

“我去买吧。”渡说，“费不了多少时间。只要备用衣服就好？”

此言一出，两人皆惊。连城看向乔伊，乔伊看向连城，均在对方眼中读出了“啊？”的意味。

“……也好。最近商业街的距离这里三公里，劳烦您或者警队的同事也好，买一身宽松轻便的衣服吧。”

“我明白，我会安排。”

渡离开前，最后朝她看了一眼。低着头的连城没能看见，倒是乔伊接收到了，眉毛古怪一抬。

“我说你呀。”

乔伊将救护车的后门关好，拉下垂在两边的小帘子：“渡先生认识你吗？”

“算是认识。”

“难怪。我总觉得他对你非常，溺爱。”

连城正在喝水，“溺爱”一词令她一个呛咳。乔伊惊道：“你想吐吗？之前不是吐光了吗？”

“……是吐光了。”

“那好，来，我们做一下呼气检查。”乔伊往支架床上铺上一次性医疗塑料膜，“让我看看你叫什么——丹羽小姐？这个名字，我似乎在哪里听过呢。”

进入血液的毒素含量有一点，但不多。乔伊让她在支架床上侧卧，接了氧气机，用棉花沾着去毒药剂一点一点地擦拭身体。连城只觉皮肤凉丝丝的，不适症状随着补氧消退不少。倦怠感在神经放松后沉淀下来，令她泛了些许困意。乔伊说：“先不睡喔，会着凉。或许我们聊聊天？”

“聊什么？”

“你喜欢渡先生吗？”

“呃……可能。”

“可能？”乔伊笑了，“真谨慎呀，我以为这是Yes or No的问题。”

“一点点喜欢和完全喜欢是不一样的。”

“所以只是‘一点点喜欢’？”

“不，但是……”

这确实是一个好问题，让她将这颗玲珑的心脏捧在手中，慢慢地转动、细细地剖析：“我觉得……喜欢，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快龙的振翼声从窗外传来——渡的快龙。每次降落时，便有呼呼的龙卷风声为它伴奏。连城不自觉地绷了一下身子，敲门声接踵而至：“是我。”

“我马上来。”

乔伊用薄毯将她裹好，确保帘子的遮挡不会泄露车内风光，这才将车后门打开了一点。“多谢。”连城听见她说，伴随着购物纸袋窸窣的声音，“还是您跑的腿？”

“我去会快一些。情况如何？”

“她的身体素质很好，不必担心。劳您稍等一下。”

“辛苦。”

纸袋里是当红潮牌的工装套，短款黑色休闲衫与灰色低腰工装长裤。连城取出衣服裤子，往纸袋里看了看，嘴角一抽。

……甚至买了乳贴、内裤以及袜子。

“大小合适吗？”乔伊问，“不合适也只能勉强你忍耐一下了……”

乳贴适用于所有的罩杯尺寸，袜子与内裤则是另外的牌子，布料服帖富有弹性，没什么尺寸问题。连城往纸袋深处看看，捞出一份赠品明信片——果不其然，渡购买的是模特儿的同款穿搭。那模特儿悬浮在胡地的超能力中，摆出酷酷的脸与酷酷的姿势，Title是：宝莱坞演员，娜姿。

“娜姿小姐从前是金黄市的道馆首领。自从去宝莱坞做了演员，人气超群呢。”

不认识，连城想。或者说……不记得？

乔伊将先前的衣物用塑料袋子紧紧扎好，问她：“要丢掉么？”

连城说不。

“也好，推荐你用‘粉香香洗衣粉’浸泡一会儿，洗完晒个几天就不臭了。”乔伊拍拍她的肩背，笑道：“好啦，去吧。”

“多谢你。”连城很认真地说。

车外，渡背着身，低声与快龙说着什么。宝可梦首先注意到她的到来，乌溜溜的眼睛往这边指。连城觉得，渡看着人——与看着宝可梦时相比，眼里是有大大的温度差的：“走得动么？”

“没问题。”

他略一颔首：“跟我来。”

在距离事发屋子十来米的角落，连城看到了一栋古旧的二层楼房，门前围着细细的黑色铁栅栏，牌匾上镌刻的是“仁田”。

“到了。”渡说。

衣袋里的宝可梦球晃动起来，连城摁了一下，耿鬼在出现的瞬间一溜烟地闯了进去——果然，这里正是他们寻找的“家”。可是：“为什么是仁田（Nita）？”

不该是丹羽（Niwa）么？

“你的母亲是以虚构的名字在这里生活的。毕竟‘丹羽’是一个少见的姓氏……少见且显眼。”

渡的表述、渡的语气，乍听是淡淡的，细细推敲便能感知深意。连城并未立刻发问，而是吸一口气，将手放在了锈迹斑斑的门把上。

她需要用她的眼睛见证一切。

“——咯吱。”

笔直的光线切开黑暗，照出落在地上的零散物件：睡袋、水壶、望远镜，等等。连城一眼分辨得出它们不属于这里，这是新火箭队潜伏于此时留下的外物。至于别的，譬如老掉牙型号的电视机，譬如花色艳丽的布艺沙发，譬如斑驳掉屑的木制柜子……就如同这间旧屋一般，它们已在时光里尘封了太久太久。

【连城！】大吉从影子里浮现出来：【快来！】

它引着连城走向立柜——柜门是打开的，内里空荡荡，只有柜顶上的小相框被保留了，大约这对火箭队毫无价值：半蹲着的女人搂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对着镜头咧嘴微笑。女人有着淡紫色的长卷发与澄金色的眼睛，面容与她八分相似；孩子微微撅着嘴巴，眼球转向一边，不甚高兴的样子。

纵使没有记忆，连城也不会不认得幼年的自己：她的头发是浓墨似的黑色，扎着两个小小的发髻，发髻下伸出四条细长的辫子搭在肩上。母女二人的背景是鬼二町的彩色涂鸦墙，上方露出一点晴好的天。细看，她们身旁围着淡淡的影子——竟是半透明状的耿鬼与鬼斯通，对着镜头伸出舌头摆出夸张表情，欢乐的气息隔着相片要满溢出来。

连城端详了相片一会儿，问大吉：“哪个是你？”

【这个呀~】大吉指着鬼斯通说。

连城抿嘴，笑意溢出一点，但收住了。她将相框背面打开，渡没有阻止她取走相片的动作。

“你知道我妈妈的事？”她问。

其实答案是肯定的。

渡不说话，目光变得像雾一样飘忽。连城看出他陷入了思考之中，由此推测他即将吐露一些惊人的事实——果不其然，冠军低声开口：“我经手了那起事件。”

连城一下子肃起了脸。

在有限的记忆里，能以“事件”被概括、且与眼下情境相呼应的，恐怕只有十二年前“母亲过世”这一事件了。

“经手是什么意思？”她攥紧了照片问道。

渡似乎叹息一声，目光有片刻的闪烁。很快，他口齿清晰地说道：“你的母亲，是被火箭队杀死的。”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新火箭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