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先生睁开眼。
入眼的依旧是他熟悉的房间,可此时房间各个角落都布满了藤蔓。蠕动的枝条攀上他的四肢,将他牢牢缠住。
杨先生暗骂一声,艰难伸手想要拿床头柜上的刀割开藤蔓。
一只手出现,拿走那把刀。
“老师。”城主站在他面前,乖巧地叫了一声。如果忽略他手上的刀和房间内的情形,单凭他的语气和神态来看,这简直就是一个尊师重道的好学生。
“是你。”杨先生的声音中暗含怒气。
城主笑盈盈地说:“老师会很喜欢我送给您的礼物吧。几年前您说过喜欢花,我就种了一片花田,每年开花的时候都送给老师,这些可全都是我对老师的爱。”
鲜红的花朵移动到城主身边,像只小宠物般温顺地低下头。
城主抚摸它的花瓣,花仿佛得到指令,藤蔓带动它朝杨先生移动,紧接着,张开花瓣露出包裹在其中的花蕊向杨先生咬去。杨先生发出惨叫,越来越多的花被吸引过来。
杨先生强忍疼痛:“程辞!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城主语气欢快:“我知道,老师早就在外面布置好了军队,如果您不出现他们会杀了我的,不过只要现在开心就好啦。”
然后,他又故作悲伤:“没想到这么多年您居然还是不信任我,明明我都把那两个人的事完完全全告诉您了。真是遗憾,要是您再多信任我一点,我会更加高兴的。”
“记得您一直很喜欢我,说我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他走到杨先生附近,蹲下来,撑着脑袋欣赏眼前血腥的一幕,“今天的我也很聪明吧。难得有一次能找到机会给您下药呢,我期待这天好久了。”
他全然不理会杨先生毒咒似的谩骂,一直保持笑容,直至他走出房间:“再见,老师。”
房间外的走廊很安静,但走廊上躺着的几个尸体和墙上的血迹都说明了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恶战。
他可没那么傻。很早之前他就已经规划好今天的一切,给杨先生下药,让食人花控制住他,最好是能直接杀死他,而外面的那些侍卫就交给他准备很久的“惊喜”们。温甫他们的行动只是给了他合理的时间,以及更多的把握。
就目前看,他的“惊喜”们干得还不错。
城主走进花园。
原来盛开着美丽花朵的小花园在这一刻露出了它的狰狞面貌,藤蔓疯长,几乎锁住了整座城主府,花儿们随着藤蔓爬行,一旦遇到猎物死死咬住,吞进肚中成为花肥。
到处都是血迹、折断的藤蔓、翻飞的泥土,可在城主到来的这一刻,它们又都纷纷为他让出道路。
信号弹被点燃,烟火在城主府上空绽开。
提前时间也是他的计划,原本他和温甫定的时间在凌晨两点,但这样是瞒不过杨先生的。因此他提醒温甫尽早准备,自己则在双方都不知情的情况下,擅自将时间提前两个小时。
已经集结好军队的肖广看到信号,虽然感到疑惑,但仍选择相信,告诫士兵要更加谨慎后,朝着城主府进发。
此时的城主拨开泥土,隐藏的地下室入口显现出来,他走进去。
然而他刚一进来,一把刀就猝不及防地架在他脖子上。
“小朋友手段了得啊。”
城主有点意外但仍保持镇定,他慢慢转头,看到那人的脸,他记得这人是那天的客人之一:“客人这是做什么?”
“保证我的人身安全,我可不想刚进来就被人使阴招,不明不白地死翘翘。”罗均收回刀,笑眯眯地靠在墙上看着城主,即使没有了脖子上的威胁,可他知道但凡他有什么动作,眼前这个人都会毫不留情地夺走他的命,“不过呢,现在看起来很安全。”
“看起来你做了不少事啊。”罗均随意看了看。地下室摆满各种玻璃仪器和医学工具,还有一张折叠床,大片地血迹铺在上面,有的已经发暗,有的鲜艳得像是刚流出。
“把那姓杨的老东西杀了之后,你打算做什么?”罗均说这话时,手握拳抵在下巴上,就仿佛他真在思考似的。
城主回他一个微笑:“当然是夺得城主权力,治理永夜城。”
“不。”罗钧说,“你打算去送死。”
被戳穿了心思,城主也不装了,看上去有点恼羞成怒:“你要阻止我?”
罗均耸耸肩:“我为什么要阻止你?你想死想活那是你自己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城主一下愣住了,他实在没见过像罗均一样奇怪的人,别人要是听见有人想自杀,那肯定是好声好气地劝那人,他倒好直接来一句“关我屁事”。然而再仔细想想又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别人寻死觅活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我们也无法阻挡一个一心求死的人。
罗均笑着看向另一边,那是城主挖的通道,一直从这里通往外城的一个乱葬岗:“那边的那个小屁孩,都快憋不住了还躲在那偷听啊。”
跟了罗均一路的徐添从通道中出来。他没问罗均怎么发现他的,而是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城主:“你为什么会……大家可都在盼着你掌握实权,带领永夜城变得更好。你要是死了,那我们怎么办?”
看看这才是正常人反应。面对徐添的指责,城主没说什么,反而在心中默默腹诽罗均。
瞧见城主这毫不在意的反应,徐添怒气上来了,他冲上前,拎起城主的衣领。城主不愉快地皱眉,罗均则是后退几步,“贴心”地为两人让出空间。
徐添吼道:“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背负了多少人的希望,你怎么能这么轻易说死就去死!”
城主扒拉开徐添的手:“你们选我当城主的时候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有问过愿不愿意吗?”
徐添被问住了。
城主向外走去,徐添想拉住他,却被他甩开。
“天空的黑气侵蚀已经很严重了,就算有我的血也坚持不了几年。”城主说这话之时,徐添稍稍冷静下来,这会儿他才注意到城主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密密麻麻全是针孔,“如果我一人的牺牲能换来永夜城的光明,这就不算什么,更何况我本来也不想活了。”
廖梧和许仁是除却肖广军队外最先到达城主府的,随后吴怀西等人也跟过来。
看到信号弹时,温甫几人都十分惊讶,却也早早动身。而廖梧、许仁两人则是听说罗均和徐添不见后,就立马赶去。
城主府的侍卫已经基本上被肖广控制住。
许仁喊道:“城主呢!”
肖广斩杀一个敌人,从战斗中分出心思给许仁,摇摇头示意没看到。
“那,那是什么?”元楚惊慌地指着前方。
一群人踏着缓慢的脚步走过来,那些人四肢僵硬,眼球突出,皮肤是不似活人的惨白,身上冒着黑气。他们抓到一个断了手的侍卫,在侍卫还未反应过来时,锋利的指甲割开他的皮肤,手轻而易举穿过他的胸膛,捏碎他的心脏。
“这是什么东西?”
不过这些人倒是没有攻击他们的意思,只是阻止他们深入城主府。
廖梧喃喃道:“是那些失踪的人。”
“我有个猜测。”许仁抓了抓廖梧衣角,他声音很轻,廖梧知道他只是想说说,并不要他的回答,“维洛迪斯的巫婆能控制黑气,那净化黑气的人呢?”
廖梧灵光一闪:“城主呢?”
“我们去祭坛。”
廖梧拔出枪,许仁的可变形材料变成了长刀。
内城中,由城主的血滋养出来的光在此时完全耗尽,整个永夜城再度陷入黑暗。
但这一次不会太久了。
众人身上满是鲜血。不仅有自己的,更多还是那些怪物的。
这些怪物或许先前还听令于背后的操控者,不会主动攻击他们,可时间一长,就好似疯了一般见谁杀谁。而且他们压根不怕疼,除非割掉他们脑袋或是捅穿心脏,否则哪怕被砍掉四肢,他们也依旧能不依不饶地爬过来。
他们是城主控制的,那么只有两种结果。要么城主造出来的怪物本来就不是很完善,要么城主现在状态不好。
许仁提着刀的手臂发麻。
他从没杀过人,即使这些玩意已经不能算是人了,但许仁还是无法把他们当做异类看,毕竟他们只是无辜被卷入其中的普通人,活着的时候没能过上好日子,死后还要遭这种罪。对他而言,不只是体力上的消耗,更是精神上的消耗,可现在没时间去哀伤。
旁边,何方鹤尽管年纪已大,却老当益壮,拿出一把拐杖不断攻击怪物们。温甫和崔凉背靠背共同抵御。连宋伊舟和吴怀西配合默契,一个甩鞭子跟赶羊似的把怪物赶到一起,一个在怪物成堆后丢炸弹。其余人则是跟在肖广军队边自卫。
连宋伊舟正要挥鞭,可突然停了下来,她在怪物里看到一个人。
时间过去很久,她只依稀记得这人姓贺。
怪物扑上来,连宋伊舟一时忘了回击,她倒在地上,怪物尖锐的指甲就要刺穿她的胸膛。她闭眼,仿佛听见了吴怀西惊慌的叫声。
然而,死亡没有降临。面前的怪物停住手,面孔变得扭曲,喉咙发出不明的声音,连宋伊舟听了很久才知道,他在说“杀了我”。
她想起来,在精灵小镇,姓贺的年轻人用他那不知从哪学来的蹩脚手语和她交流:“连宋妹妹,我想和你交个朋友。”
注意到她诧异的眼神,他涨着脸,动作愈发慌乱:“你总是一个人,我想陪陪你,让你不要那么孤独。”
当时的她朝他比“谢谢”。
他在桌上写下名字:
贺方。
连宋伊舟的鞭子捅进怪物的心脏,血溅了她满脸,她看到怪物的右手蜷缩,大拇指伸出颤颤巍巍地弯曲两下,是个畸形的“谢谢”。
吴怀西走过来,听到爬起来的连宋伊舟说:“活的。”她立即领会她的意思,她也知道她很难过。
“这些人还活着!”吴怀西喊了一声。
许仁犹豫了一下,被怪物伤到肩膀,身后的廖梧立马把他拉过来,踢开怪物。肖广连忙下令不要杀死这些怪物。
何方鹤推到肖广那边,拐杖丢向廖梧:“这个拐杖有三分钟五米范围内指定防御,记住三分钟!”
廖梧接下拐杖,六人快速朝祭坛跑去。
祭坛上的城主脸色苍白,他已经放了很多血,祭坛上繁杂的纹路染上红色,发出的幽幽红光是这里唯一的光亮。祭坛中间,一个黑洞洞的漩涡在慢慢扩大。
罗钧和徐添站在旁边。
几人刚进来时,温甫就叫了声:“城主!”
连宋伊舟瞥见祭坛上的城主二话不说直接甩鞭子缠住城主,接着用力一拉,城主一下子从祭坛上滑出去不少。
可下一秒,罗钧抓住鞭子:“喂,这可是人家小朋友自己的选择。”
“让。”连宋伊舟用尽全力一拽,甚至拽得罗钧身形都不稳几分,吴怀西清楚地感到连宋伊舟是真的生气了。
廖梧不和他废话,掏枪瞄准射击,一气呵成。
罗钧仍抓着鞭子,灵活一躲,偏开子弹的射击轨迹。不过廖梧的枪经过改造,具有追踪功能。子弹半空掉了个头,再一次射向罗钧。
这下是躲不开了,罗钧迅速拿出东西挡了一下,子弹一偏,只打中他的左肩。手中的东西掉落,是一张金属扑克牌。
他的速度比在精灵小镇时更快了。
而这时,许仁变出个突刺刀从他背后扫过去,吴怀西不知从哪找了个铁棒,从前面一棒抡向他的腿。
罗钧整个人向下一躺,躲过大部分攻击,但背上挨了一刀,手臂抵挡铁棍时也扛了一下攻击。不过这下他也夺过连宋伊舟的鞭子,扔给徐添。
罗钧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被廖梧反剪手臂摁在地上。
他叫:“这不公平,你们以多欺少。”
“谁家打架还讲公平。”廖梧回答。
罗钧露出一个委屈的笑脸。
许仁发现不对:“不对,他在拖延时间。”
此时,祭坛上的黑色漩涡已经成型,城主虚弱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就要往里走。
忽然,城主的腰被什么东西缠住,他回头看。许仁将突刺刀变换成一根绳子,正牢牢缠住城主。
地上的罗钧虚情假意地懊悔一声。
城主手伸向漩涡,漩涡的吸引力和许仁的拉力互相对峙。
异变突生,一个虚幻的身影飘到祭坛上。凡是认识他的人,此刻都震惊了。
“老城主?!”“爷爷?!”
徐添跌跌撞撞跑向祭坛,老城主朝他露出慈祥的微笑。徐添明白他的这个表情,每次他答应他给外面“送”光石的时候,他都会露出这个表情,他在说“谢谢”。
一开始他想不明白,他的爷爷不是被困在幽灵海不能出来吗?他的爷爷为什么会来这?为什么温甫他们喊他的爷爷“老城主”?
一切都明了起来。
[“引路灯嘛,就是用来引路的灯,不过呢,是给亡灵引路的。……,这灯的真正功能是能吸引亡灵。”]
引路灯被做出来的时候,因为觉得能卖钱,所以他讨要过这盏灯,当时廖梧他们任务也完成了,灯没什么用,更何况他帮了他们很多,便把灯给他了。一直被他随身携带到这。
老城主又看了温甫和崔凉一眼,似乎在说“辛苦了”。崔凉低头不语,温甫泪流满面。
城主怔怔地看着老城主。
也许,血缘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哪怕他从未和他说过一句话,哪怕两人不曾见过面,哪怕他刚出生他就已经死了,但当对视的时候,就明白:是的,这个人是我的爷爷。
一眼便抵万语。
老城主轻飘飘的身躯将要被漩涡吸走。
他给了城主一个虚无的拥抱,手指抚摸他凌乱的碎发。这一个毫无温度的拥抱和抚慰,让城主感受到他活了十四年都不曾感受到的名为爱的东西。
他对他说:“做你想做的事。孩子,这世上还有很多爱你的人。”
他把他推下祭坛。
在被卷走的最后一刻,老城主抬头看着廖梧他们:“外来人,要记住树和海是关键……”
光倾泻而出,意味着黑气的消散,以及老人的远去。
老城主离开了,这一回是彻底的离开。
徐添跌坐在地。他以为爷爷是亡灵,就认为他不会离开,因为他从没听说过亡灵还能再死的。因此,他一次又一次地骗他,每次都想着还有下一次,下一次自己肯定不会骗他。
但自己不知道的不代表就不存在,他还太年轻,他才刚成年。。
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骗人会遭报应的,现在报应来了,太惨痛了,他以为会一直陪他的爷爷再也陪不了他了,就像他的父母。
徐添使劲地摔那盏引路灯,仿佛它是什么灾星。但这盏由幽灵海中那条坚硬得要命的鱼和同样刚硬的光石做成的灯,根本摔不坏,只能砸得徐添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捂着脸嚎啕大哭。
“百事通说得对,真的太缺德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么缺德的东西……为什么……谁来告诉我为什么……”
温甫红着眼眶,走到他身边,脱下脏兮兮的外套盖在他身上。他沉默着,说不出那一句“别哭了”。
城主保持着被老城主推下来的模样,对着祭坛发呆。
老人说,永夜城不惧死亡,因为死后的灵魂是完整的,生人和死人会再相见。那灵魂没有了呢?要是他还想再相见,怎么办?
他和他的爷爷才刚见面。
他才刚……体会到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