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祁信通完电话后，林鹿站在安静的楼道里发呆。不知道站了多久，声控灯似乎已经很久没亮过了，只剩她自己一个人隐匿在黑暗中。

林鹿感到一丝疲惫。她不敢细看那些恶言恶语，也不敢面对别人突如其来的关心。她知道自己此时很不对劲。

她甚至都不敢看游俞的眼睛，生怕那双总是亮晶晶的温柔的眼睛下一秒就变得陌生起来，怕他说他要走、他不想再跟一个臭名昭著的记者共事了。

而自己也只不过是和他刚刚有些亲近的同事罢了，他没有理由需要和她一起顶住那么多舆论压力。

一片黑暗中，手机屏幕突然亮了，发出幽幽的白光。

林鹿举起手机，是文君发来了消息。

【文君】！！！

紧接着又转来一条微博链接【花城电视台摄影记者回应黛紫茗】

林鹿的手指停留在链接上空，顿了好几秒，终究还是点进去了。词条首页最上方就是游俞转发评论的黛紫茗的微博。

【游俞V】很荣幸拍的照片能够得到黛老师的认可，其实花城电视台的其他摄影师们比我的水平更高，一起期待即将播出的《女王抉择》吧！再次感谢黛老师的信任，不过我很喜欢我的搭档记者，喜欢我现在的工作。鞠躬.jpg

评论区一片友好和调侃的声音。

【替大家翻译一下，游俞：婉拒了哈】

【谁问你了！！！大家又不瞎，都看的出来好嘛！给黛黛留点面子！】

【怎么感觉前面都是官方的客气话，后面一句是找补，只有“我很喜欢我的搭档记者”才是真心话啊】

【楼上的，我去翻了游俞的主页，突然觉得你真相了】

【卧槽！大家快去看这个哥的主页啊！什么婉拒，这是明晃晃的表白吧！】

林鹿点进游俞的主页，简介一栏写着：花城电视台调查记者林鹿的搭档摄影师游俞。

再往下看，除了刚转发的内容，游俞的主页只有一条9月3号发布的微博。

是两张图，一张花城电视台招聘人员公示截图，排在首位的是【花城大学 硕士研究生游俞】；一张是《别对我撒谎》栏目的片尾人员职务字幕，第一个就是【制片人林鹿】。两张截图里，在一片马赛克中，两人的名字并排而立，清晰可见。

这条微博还配着一句简短的文案：0903，我的梦想。

忽然之间，一簇绚烂的烟花在林鹿脑中倏然绽放。

-

文君还在不停地“拍一拍”林鹿，【卧槽！他真的，我哭死。小孩哥好猛好牛逼啊，“即使全世界与你为敌，我也要站在你这边”，他在向你表白是吧是吧！】

但林鹿显然没有那么自作多情，她感到一阵温暖，因为在她看来，游俞发出的是愿意继续与她并肩作战的讯号。

林鹿深深吸了口气，走向办公室，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总觉得这一路走过去，总有人在偷偷打量她。文娱部那帮人更是明目张胆地翘起脚来观望。

一进办公室就对上了游俞湿漉漉的眼睛，走过去的这几步，她莫名开始反思自己。刚才是不是对小俞有些冷淡……

但游俞显然在意的不是这个，他小心翼翼地轻声问林鹿：“小鹿，是那边有什么重要的事吗？你打电话打了好久……”

最好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不然他真的会生气！祁信究竟有什么事要跟小鹿通这么久的电话！

“没、没事”，林鹿脱口而出，说完就看到游俞有些失落地敛下眼睫，她忙补充道，“没什么要紧事，祁信就是礼貌性地安慰了我几句”。

不是！这孩子怎么看起来更加失落了啊！她难道解释的还不够吗？

好在游俞很快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反过来扬起嘴角宽慰林鹿，“好，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诉我，我想和你一起面对”。

“可以吗？小鹿”。

“嗯”，对上他清亮的眼眸，林鹿神使鬼差地又加了一句，“你是我的好搭档嘛，小俞”。

游俞兀得笑了，看着他展露出的意气风发的少年气，林鹿听到了自己异常加速的心跳声。

*

文君将稿子写完后，再综合林鹿那边得到的919案件的细节披露与旁听审讯时的见闻，一同发给马东审阅。

半小时过去，“叮”一声，审核系统上显示：三审通过。

这是一篇带有普法性质的深度调查稿，刻写了郑裕宁的作案过程与手法以及分析他的种种恶行可能会遭到哪些法律制裁。马东把它安排在两微一端（微博、微信、客户端）新媒体平台上发布，以及作为晚间新闻后的《聚焦》栏目的台本播出。

可这篇稿子在正吵得激烈的社交平台上如同一粒石子被扔进了波涛汹涌的深海域里，甚至都激不起浪花，很快就石沉大海了。

此时的网友们已经被碎片化而高刺激的信息侵占了神经，与其看这种长篇大论的深度文章，还不如挖几篇郑裕宁或曲路野或林鹿的小道消息来解解闷。

看着这篇点击量惨淡的报道，林鹿陷入沉思。

看来最终还是如了马东的愿，得做一篇聚焦受害者家属的“煽情”报道。

新闻报道本应该是客观冷静的，但很不想承认，不带任何情感倾向的新闻就像太监逛青楼，不仅自己有心无力，只能在外面蹭蹭，无法深入人的内里；来接待的人同样也苦不堪言，对你明明不感兴趣，却还得被迫完成每日的摄入指标。

行吧，既然要煽情、要卖惨、要用更加直观的苦难唤醒受众的情感和理智，那就来吧。

要知道，林鹿最开始在新闻界崭露头角、被花城日报招去，靠的就是一篇获得了花国大学生新闻奖的感人肺腑的非虚构报道。

写小作文？她不在怕的。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有一件事要确认。

“君君！”林鹿坐在旋转椅上滑到文君身边，“得拜托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

“我始终都感觉不太对劲”，林鹿用手托着下巴，偏着脑袋深思几秒后说，“如果说网上爆出很多曲路野的小道消息，是因为他社交圈子广，而且公开接受过采访。但是郑裕宁生活圈子极窄，根据祁信那边的信息，他来花城后几乎没有社交网。被抓后，也不可能接受过媒体的深度采访。那么……”

“究竟是什么人能写出那篇对郑裕宁了如指掌、事无巨细的文章？而且根据文章的内容，这应当是一个跟郑裕宁保持着长期联系、甚至关系亲密的人”

听着林鹿的分析，文君瞪直了双眼，“不会是造假的吧？”

文君电脑上仍打开着那篇《暗杀下水道男孩》，林鹿直视着屏幕，眼里的焦点却并没有落到实处，半晌，她缓缓抬起头说——

“也有可能是另一个‘可疑人员’”

郑裕宁意味深长的笑容在林鹿脑海里一闪而过。林鹿抚了抚有些发凉的手臂，向文君拜托道：“还得麻烦你再找下你那位很厉害的黑客朋友了，帮忙查查这篇文章的幕后推手是谁？”说罢，她俏皮地蹭了蹭文君的胳膊，一脸揶揄。

文君老脸一红，默默转过身子，“哦……知道了”。

得到文君的肯定回复后，林鹿放下心来，开始着手联系三名受害者家属。

可是，除了雯雯一家以外，其他两家都拒绝接受采访。

林鹿试图劝说他们：“现在犯罪嫌疑人在网络上引起不少人的同情，虽然法大于情，但实际上这种舆论局面依然会干扰到司法，很可能不利于判刑”“您可以把咱们的镜头当作发声筒，可以说出……”

“没什么好说的，谁知道你们记者会不会捕风捉影颠倒黑白！”

听着电话里“嘟嘟嘟”的挂断忙音，林鹿无奈地叹了口气。

“小鹿，他们不愿接受采访吗？”游俞担忧问道。

林鹿点了点头，受访对象的心理防御以及寄希望于“人在做天在看”“邪不压正”无可厚非，拒绝接受采访也强求不得。

“幸好还有张芳姐一家”，林鹿拜托游俞将采访提纲打印了一份送去马东的办公室，她现在还不想见到这个利益至上的无情资本家。

游俞回来时，林鹿正好擦完防晒霜，最后照着镜子涂上奶杏色的镜面唇釉。

透过镜子看到站在身后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游俞，两人的视线在镜子里相撞，林鹿不由笑了一下，嗔怪着说，“傻愣着做什么？准备出发呀”。

“哦哦”，游俞仿佛被她灼热的眼眸烫到了，飞速移开视线，脸又不禁发烫起来，满脑子都是：小鹿的嘴唇，看起来好软……

*

再次来到村口，林鹿竟感到一丝怯意。只是这次她不再是“死亡敲门人”，而是“苦难的回访者”。

村子里今天有人结婚，村口支起了火红的充气拱形门，两侧还悬挂着喜庆的灯笼。走进去后，林鹿才发现结婚的人家就在离张芳家旁边不过两户的地方，宾客来来往往，每个人脸上都面带红光、喜气洋洋。

张芳家大门紧闭，门两侧贴着黄色的对联，门槛上不再像上次那样粘得满是泥土，很明显是被仔细清理过了。

游俞扛着摄像机，镜头里的林鹿叩响了大门。

很快门“吱呀”一声就被打开了，张芳穿着素白宽松的衣服，看到两人后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声音比上次听到时还要虚弱无力，“林记者，你们来了啊”。

邀请两人坐到沙发上后，张芳去厅堂后面端来两杯水。

林鹿忙起身道谢，接过纸杯放置在茶几上。彼此简单寒暄几句后，采访录制开始了。

上次坐在门口打瞌睡的老妇人在雯雯的葬礼办完后就回老家了，段辉宗已经上工去了，家里只剩张芳和幼儿园放假的小儿子。

在采访中途，小男孩拿着塑料小铲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卖力地挖呀挖，挖出一个不小的坑之后，丢下铲子，从楼上到院子里跑进跑出了好几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鞋底在堂屋锃亮的瓷砖地面上踩出深深浅浅的泥印子，不一会儿，整个家里都布满了脏兮兮的泥灰。

也许是有外人在场，在镜头面前也不好发作，张芳压抑着怒火，“小宇，王姐姐家的酒席应该快开了，你先过去给你爸占个座”。

正要上楼的小宇顿住，磨磨蹭蹭地靠着楼梯，垂着头说：“我不想去”。然后又拔腿跑上楼。

半晌，他才抱着个小纸箱“噔噔噔”跑下来。

“段鹏宇！”一向好脾气的张芳终于忍无可忍地站起身，“你一直跑来跑地干什么！你没看到你这鞋底粘泥了啊，把家里搞得脏死了！”

段鹏宇也似乎赌气般地又在张芳面前多踩了几脚，跺掉了鞋底已经结块的灰黑色泥点，一溜烟跑到桂花树下，坑旁已经积起了一个小土堆。

他把小纸箱放在坑里面比了比大小，然后又开始挖土。力度有失准头，泥土飞溅到花坛边的水泥地上，不小心一脚踩上去又生成一个深色的鞋印。

张芳气急败坏地走到段鹏宇面前揪起他的耳朵：“我跟你说话你听不见是吧？为什么不去吃酒？”越说越气，她用脚轻轻踢了一下土坑旁的小纸箱，“这又是从哪里翻出来的破烂东西，你能不能消停点？”

看到妈妈踢自己的宝贝东西，段鹏宇脸涨得通红，狠狠一把推开她：“不准踢它！”

小孩子的力气其实不大，但是张芳没料到平时还算听话的小儿子会突然发混推自己，她趔趄着后退几步。

林鹿忙上前扶稳她，趁她发怒之前，率先走到段鹏宇面前蹲下身子，双手搭在他小小的肩膀上，柔声教育道，“小宇不是故意要推妈妈的对不对？妈妈要是不小心摔倒了怎么办呀？”

段鹏宇嘟着嘴，看了眼林鹿，又看了看一脸失望和痛心的张芳，红着眼眶喃喃道：“妈妈，对、对不起”。

张芳负气地剜了他一眼，扭过头不再理他。在她的观念里，这么小就敢推自己，再长大点，翅膀硬了岂不是要开始打人了！要是雯雯……雯雯还在，就好了，她那么乖那么懂事……

张芳忍不住走到角落，蹲下身子，哽咽起来。

林鹿担忧地看着她单薄而落寞的背影，又扭过头轻声问段鹏宇，“能不能告诉姐姐，你刚才在忙什么呀？”

小男孩抿着唇不说话，蹲在小土坑旁自顾自地挖起来，土壤里混着枚枚碎碎的桂花。

不大的院子，一边是倍感委屈、低声呜咽的年轻妈妈，一边是充耳不闻只顾玩土的顽皮儿子，两人将彼此站成对角线。

抬起头，镂空的天顶上方笼罩着一片硕大的乌云，而乌云旁边是晴空万里，屋外隐隐传来迎亲队伍锣鼓喧天的喊闹声。

游俞透过镜头，只觉得自己像是记录了一场荒诞的闹剧。

林鹿蹲着身子挪到段鹏宇身旁，指着小纸箱里的小物件问道：“这里面都是什么呀？看起来好有趣”。

段鹏宇这才抬起头，不情不愿地搭腔：“这是姐姐的东西”。

林鹿“唔”了一声，“你想把这些东西埋到土坑里面，是嘛？”

段鹏宇点了点头，手上的动作不停。因为挖的时间有些久了，他的力气明显不够用，握着塑料铲的小手都有些颤抖了。

林鹿接过他的铲子，神色自然地说，“我帮你挖，你到时把东西放进去，咱们分工合作，速度会更快一点哦”。

段鹏宇没有反对，他从箱子最底部翻出一个小小的玉葫芦，紧紧攥在手心。

这是对他最重要的东西，他等会儿要把它第一个埋进去。意识到这点后，林鹿佯装不经意地问：“诶小宇！这小挂坠真漂亮，你也舍得放进去呀？”

“嗯”

“里面是装了什么东西嘛？”

段鹏宇把玉坠攥得更紧了些，半晌才小声说：“姐姐……”

“姐姐的骨灰”。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第 2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