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鹿一瘸一拐地跳过沟渠，想要爬到田埂上的水泥地，但因为一只脚使不上力，好几次都摔进了泥泞的黄土里。

她只好用手肘撑着路面，靠着手臂与混凝土间的摩擦力，猛然一跃，一个翻身，终于顺势滚到了地面上。

手臂内侧的肌肤已经被粗砺坚硬的石子蹭掉了一层皮，尘泥和细碎的砂砾粘在血肉模糊的手臂上，可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重新踩到水泥路面上的那一刻，似乎被解开了某种封印，一直没有信号的手机“叮叮叮”地跳出上百条未读信息和未接来电。

林鹿欣喜若狂，仿佛终于从荒无人烟的原始社会重返了现代社会。

她正要拨打救援电话，迎面驶来一辆面包车。

是占叻的车！

她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夸张地挥舞着，“占叻！我在这儿！嘿！”

面包车停在离她有一段距离的位置，许久都没人下车。

林鹿疑惑着放下手，朝他的方向踉跄地走了几步。

突然，占叻从车顶窗上探出半个头，举起黑压压的枪口对准自己。

林鹿一瞬间定在原地，灭顶的恐惧让她无法动弹，她的脑袋一片空白。

几秒后反应过来，她转过身拔腿就跑。

“砰！”

尖厉的耳鸣与沉闷的枪声在耳边交汇，鲜血喷溅到她的脸上，顺着眼睫滴落下来。

*

“怎么样啊！定位有了吗！”

距离林鹿和游俞失联已经过去了近五个小时，花城电视台技术部门聚集的员工越来越多，技术员仍在尝试搜索着俩人的定位。

整个高层正在主会议室召开紧急会议。

“还在等什么？为什么还不联系共台甫政府和警署一齐找人？”马东站在会议桌前，一只手撑着桌面，另一只手指向虚空，气势汹汹地质问坐在主座上的人。

“老马，你先冷静一下，坐下来说”，有其他部门同级别的主任打着圆场，试图缓和势拔弩张的氛围。

“你叫我怎么冷静！”马东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你们这个时候开会的意义是什么！你们怎么坐得住的！”

说什么失联时长还不够出警，什么考虑国际影响，什么再等等看，都他妈放狗屁！什么事能比人命重要！

马东愤怒地一脚踹开红木椅，转身离开会议厅。

没走几步，突然听到楼下轰然传来一阵欢呼。

神使鬼差地，马东掏出手机。

麦穗的电话正巧打来，她似乎在路上边走边说，周边还能听到嘈杂的暹语。

“找到了找到了！还是钱好使啊……”话还没说完，麦穗突然转成了英语，“你别给我解释了，我说了谁先找到这钱就给谁，你们Bangkok Bodyguard好意思称自己是暹国第一大安保公司吗？还不如贫民窟的小孩厉害，让你们老板来找我谈！”

马东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浊气，一向严肃的脸上总算露出了一抹笑，“谢谢你了，小麦，你这钱，我会想办法让台里报销”。

麦穗嗤笑一声，“姐最不缺的就是钱，你台还是省省，留着给胆小怕事的腐败高层们多买几口好棺材吧”。

“啧，你这孩子……”

对面的麦穗直接把电话挂了。

马东看了看已经熄屏的手机，无奈地摇摇头，怎么能有人做到这般毒舌、没礼貌但又心地善良的？

*

林鹿怔怔看着眼前倒在血泊里的矮瘦男子，他手里还牢牢握着一把匕首。子弹正中眉心，他几乎在瞬间就没了呼吸。

林鹿慌乱地往后退了几步，身后占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知道，是占叻救了她一命。

但她仍不敢回头去看他，刚才那一幕太过惊险，占叻在她心中仿佛化身成扭曲着散发出黑气的侩子手。

林鹿思绪繁杂，止不住地胡思乱想：他们也没有那么熟，占叻会不会临阵倒戈，就像刚才朝自己举起枪一样，也杀了自己？

占叻并没有注意到林鹿的异常，弯腰将水泥地上的尸体抛到沟渠里，然后绕到她身前。

看到林鹿衣衫不整、狼狈不堪的模样，占叻皱了皱眉，“鹿，你身上怎么这么多血？”

林鹿猝然抓住占叻的手臂，“救救小俞！小俞还在等我”。

她此刻不再想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也不再猜忌眼前的人是善还是恶，她只有一个念头，救小俞！现在只有他能帮自己！

占叻的眼皮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眼眸闪着晦暗不明的光，“上车”。

林鹿一边上车，一边向占叻描述游俞所在的位置，“我们得快点去，小俞受伤了！”

占叻没有回答，安静地启动车子，破旧的面包车花了好几分钟才打上火。

车子终于开动了，林鹿焦急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慢慢地，她觉察到一丝不对劲。

这不是去吊脚楼的方向！

她扭过头，皱着眉说：“这个方位是不是不对？为什么感觉离吊脚楼越来越远了？”

占叻似乎没有听到她说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占叻！你听到我说话了吗？你走错了！”林鹿不安地拍了拍他的手臂。

“他会死吗？”占叻冷不丁说出这句话。

“什么？”一瞬间，林鹿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占叻冷漠的侧脸在余晖中忽明忽暗，林鹿突然发觉自己错得离谱，居然轻信了一个来自暹国贫民窟、偷盗成瘾、对毒窝了如指掌、杀人不眨眼的男孩！

她愤怒地抽出军刀，尖锐的刀刃抵住占叻的脖子，用暹语吼道：“要么带我去找游俞，要么放我下车！”

“原来你真的会说暹语啊”，占叻偏过头，刀刃在他脖颈上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长枪就放在他的左手边。

林鹿心神一滞，双手紧紧握着军刀，将刀尖对准占叻的同时，开始用余光盘算起跳车的可能性。

占叻轻笑一声，伸出两指，将林鹿几乎抖得握不住刀柄的手按下去，“坐稳了”。

说罢，加大油门，直直地冲进甘蔗林的田垄上。

不过一个转弯，吊脚楼竟近在咫尺了。

看到游俞滑落在地的身体，林鹿心上一急，没等车停稳，就打开车门单脚跳了下去。

她跪坐在地上，试图搀扶起游俞，但游俞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她一个人无法承担起他整个身体的重量。

“我来吧”，占叻上前搭了把手，颤颤巍巍的林鹿总算像有了主心骨。

将游俞横躺着放置在后排后，占叻正要回驾驶座。

“谢谢……”

是标准的暹语，比他听过的所有声音都要好听，尽管占叻也很少会听到有人对他说“谢谢”两个字。

林鹿坐在后排的最角落，她将游俞的头搁在自己腿上，用手虚虚圈住他受伤的肩膀，垂着头，小声道谢。

占叻刚触上门扣的手一顿，随后大力拉开车门，跳上座位启动车子，“客气了，鹿”。

发动机轰鸣的那一刻，面包车震动得仿佛要当场散架了一样。占叻转过头，笑嘻嘻地说：“你说的嘛，我是好货就可以了”。

两侧的蔗叶在金灿灿的夕阳中飞速后退，褪去燥热的飓风推着面包车驶出这片寂静的、许久无人造访的农田。

赶往城市中心的路途上，游俞短暂地清醒过一次，林鹿激动地跟他说“我们马上就到医院了”，她小鹿般的眼眸中含着泫然欲落的泪水。

“还好、小鹿没事……”

他昏昏沉沉靠在吊脚楼的木梁旁时，感觉身边人的气息离自己越来越远，很久都只能听到沙沙的风声。他感到一瞬的失落，他以为自己又要被小鹿抛下了，但很快他想到小鹿一定会走出那片望不到头的蔗林，他的心突然又开始平静下来。

他只要小鹿平安就好。

游俞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林鹿只得俯下身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

听到他梦魇般含混不清的话，林鹿明明是想笑的，泪珠却忍不住砸落在游俞紧闭的眼皮上。

她用大拇指轻轻拭去游俞眼上的泪水，轻声呢喃道：“傻瓜”。

*

游俞清醒时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共台甫的阳光依旧炽热明媚，窗外的大树枝桠探进充斥着消毒水味的病房里，八色鸫在树梢翘着脚啼叫。

游俞睁眼前脑海里仍在轮番播放着那段惊险的残存记忆，看到眼前祥和的一幕，他恍然间以为一切都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直到听见林鹿与人交谈的声音在门外隐隐传来。

“占叻，你真的不要涂下药吗”，林鹿用手指了指他的脖子，喉结下方有一道已经结痂的划痕。

“不用啦，这点小伤，家常便饭了”，尽管眼前漂亮又心善的花国女孩从昨晚到现在，一直都在向自己表达“失手伤人”的歉意与自责，但占叻更在乎的却不是这个。

“你把这几天的费用已经转我卡上了？”占叻指着手机里一大早就发来的到账提醒。

林鹿点了点头，“这几天太感谢你了，要不是你，我们也不会这么顺利拍到想要的视频素材，而且……是你救了我们两个人”。

她伸出两个手指头，在占叻眼前晃了晃，明眸中的笑意如一汪春水。

“你给多了，说好了一天1200的”，她却按一天5000暹株给自己算的，就算是暹国其他安保公司的保镖大部分也要不了这个价。

“按你公司配的专车的话，最多只能付你500！”林鹿歪了歪头，说得一脸真切，“但是你很厉害，硬生生把这个费用拉高到了这个价值！”

占叻的心微微波动了一下，看着林鹿的笑眸，局促地移开眼，踢了踢自己的鞋尖，“你们……要走了？”

“应该不会这么快……”

占叻惊喜地抬起头，正要说什么。就看到林鹿一边往病房里回望，一边说，“得等小俞伤好的差不多……小俞！”

小俞已经醒了！林鹿眼前一亮，脸上扬起灿烂的笑容，快步走进病房，“你什么时候醒的？”

一直默默注视着林鹿背影的游俞，仿佛小心眼的丈夫偷看妻子与外人聊天时被正主猝不及防逮到一般，他慌乱收回视线，微红的耳朵不经意地抖了抖，“我、没听多久……”

“听什么？”林鹿没有太在意他文不对题的回答，凑到他的跟前，“饿了吗？想吃什么？”

游俞轻轻摇了摇头，也许是打了葡萄糖，他确实没有感到很饿。他的目光下移，看向她的右脚，“小鹿，你的脚还疼吗？”

自己都才刚转醒，就开始关心她的伤。林鹿真不知道该说他善良还是傻得可爱，她一向不爱说什么煽情的话，“不疼啦，医生说伤口不算太深，你处理得也很及时，已经打了针恢复起来也比较快”。

游俞松了一口气，就听到林鹿迟疑地说：“不饿吗？我还说等会儿亲自下厨给你好好补补呢……”

“也可以饿……”

游俞垂着眼睛，小声说道，微微颤动的睫毛将他此刻的心虚泄露无疑。

林鹿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第 3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