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鹿跟着马东恭送完所有人后，才最后离席。

一出大堂，就看到不远处的程司屿正靠站在车门边，见她出来了，他面上凝重的表情兀地化作雾霭消散，他挥了挥手，“林记者”。

马东侧目瞟了林鹿一眼，暗中拍了拍她的后背，“谈话时小心一点，他可不好惹”。叮嘱完后，他便独自一人先走了。

花城初冬的夜晚，寒风凛冽，万枝空寂枯颓。

林鹿不动声色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只觉得他脸上似乎都凝了一层薄霜，让人探不出他真实的面目。

“林记者，不用这么紧张，我只是有件小事想请你帮个忙”，看着林鹿如临大敌的模样，程司屿轻笑一声，说是笑，实际只是浅浅勾了一下嘴角，发出类似于笑的气声。

但林鹿知道，他的眼底没有任何笑意。

“程先生，实在不知有什么忙是我能替您分忧的呢？”林鹿端着官方而又客气的姿态，说着一点也不像她能说出来的客套话。

程司屿直喇喇地上下扫视她一番，在林鹿感到冒犯和不自在之前，及时收回视线，“你平时也都是这样说话的？”

他单手撑在太阳穴附近，思索半秒后说：“和她形容的不太一样啊”。

Ta？是谁？

一眼看穿林鹿心底的疑惑，程司屿自然地解释道：“是这样的，我妻子很喜欢你，她最近心情不佳……”

“我想请你过去陪陪她，可以吗？”

短短一句话，让林鹿的新闻雷达频频亮起红灯。

程司屿结婚了？？？自己什么时候断网了！从不接受媒体采访但曾花边新闻不断的商界巨鳄隐婚了，竟然没有任何媒体爆出过这条惊天大新闻吗？

林鹿震惊之余回过味来，不是，他老婆不开心，喊我去哄人？他没事吧！万恶的资本家颐指气使地命令人做事时都这么自然吗？

“这恐怕不太妥吧，我……”我一把推开你说那是另外的价钱！太可恶了，把她当什么人了！

林鹿拧着眉，尽量让自己语气变得缓和。

“茶茶很想见你”。

压抑的怒火突然被天降骤雨一把熄灭，连青烟都不见了。

“……谁？”林鹿不可置信地张大嘴巴，是她知道的那个茶茶吗？

“茶茶，果茶”，柔声念完这个名字，程司屿眼眸都染上一层温和的笑意，那笑直达眼底，“我的妻子”。

惊涛骇浪呼啸而过，林鹿微启的唇瓣里吐出的呼吸化作空气。

这个世界似乎变得越发魔幻起来。

*

“程司屿结婚了？！”

文君惊呼着从座椅上弹了起来，顾不上其他人不解的目光，她飞奔到林鹿工位旁，拖来一把椅子，坐下。

文君这幅村口大妈坐等八卦的阵仗，给她一把瓜子，恐怕她就能当场磕起来。

林鹿无奈扶额，用手挡着嘴：“你还可以叫更大点声”。

文君呲着牙，做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随后压制着内心强烈的激动，“快快快！给我讲讲！怎么事儿？”

两人埋头在办公桌下小声嘀咕起来。

果茶是林鹿刚上大学那会儿，去县里的“果果福利院”进行课题采访时认识的一个小姑娘，因为性格极其投缘，结束课题后她俩也一直保持着密切联系，林鹿还时常鼓动导师发动身边的资源力量为福利院举行慈善募捐。

虽然年龄相差六岁多，但她俩一直情同姐妹，那朵至今还被林鹿用来装微型摄像孔的毛毡花，就是果茶送给她的。

但一年前，她听说茶茶来花城上大学了，想要约她见面，却被拒绝了。再后来，她俩的联系就越来越少了。

“原来她就是你一直提到过的那个很喜欢的妹妹？”

林鹿点了点头，她前段时间还曾因为茶茶和自己的关系日渐疏远而感伤。

“所以……一个孤女，和一个商业大佬，结婚了？！这是什么霸道总裁爱上小娇妻的玛丽苏剧本”，文君激动地脸都红了，颅内高潮迭起，转眼已经在脑袋里写完了二十万字的都市言情小说。

“她结婚了怎么都没告诉你啊？”

是啊，茶茶结婚了，怎么都没告诉我。林鹿落寞地敛下眼眸，“她可能是……忘记了吧”。

文君见状也收起八卦的笑，啧啧称奇：“这个女孩有点东西啊”。

在林鹿探究的目光下，她分析道：“不然凭程司屿以前那种浪荡公子哥的做派，能够为了一个小自己快十岁的女孩浪子回头，甘愿顶着巨大的家族压力，把一个无论从身世、眼界还是资源上，都对他没有任何助力的孤女娶回家？她绝对不简单……”

林鹿下意识反驳道：“茶茶不是那样的人！”

茶茶是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单纯、最善良的女孩，她像小太阳一样热情赤诚，绝不是那种为了攀龙附凤而不择手段的人。

“那你说，她为什么之前和你关系要好，在你日渐式微的时候又对你爱答不理，现在你往好的方向发展了，她就又蹦出来想见你了？”文君愤懑不平地说道。

她为林鹿感到不值，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果茶之前远离林鹿，分明就是因为攀上了高枝而瞧不上“名声不佳的穷亲戚”了。说什么没时间、没看到，妈的，什么人能忙得消息全部已读不回，却还能抽个空去结婚？

“她、她……”林鹿急得脸红脖子粗，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有呐呐断言，“总之，她绝对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她不是这种人、陈肈叙也不是那种人，林鹿，你到底哪来的死脑筋只认你自己认定的理？！”

这话一出，整个办公室都异常安静。

林鹿僵在原地，一言不发。文君也冷哼一声，把头撇到另一边。

游俞进来时，就撞见两人争执不下的一幕，他快步赶过来，“怎么了？”

林鹿摇摇头，“没事儿”。

文君把椅子拖得呼呼作响，一脸不爽地回到了自己工位上。她才懒得跟游俞解释，这个绝对会拉偏架的家伙。

不过也挺好，总算有人能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始终相信林鹿、向着林鹿了，就像林鹿始终相信她愿意相信的人那样。

文君面无表情地点开没写完的新闻稿，心想，他们最好不要辜负了林鹿，不然她就……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

因为恰逢花城大学附中建校周年，林鹿临时受邀参加荣誉校友系列讲座，得到马东批准后，她下午又要马不停蹄地赶往学校。

林鹿正在收拾东西，只见对面的游俞也准备动身出发。

“你……去哪儿？”林鹿问。

游俞手上的动作一顿，笑着说：“我和你一起去”，在林鹿不解的眼神中，他补充道：“我也收到了邀请，小鹿、学姐？”

不同的是，游俞老早就收到了附中校友见面会邀请，但是他翻遍名单上所有人，都没找到林鹿的名字，便没有打算去。结果没想到今天再次收到邀请时，名单中竟赫然标注着【特别邀请：花城电视台知名记者林鹿】。

林鹿怔住，她只知道游俞和自己是同一所大学，竟不知他俩高中也是同校？

是缘分还是有意为之？林鹿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她点了点头，表情淡淡的。

游俞本做好了如实奉告的准备，可林鹿平静如水的反应表明，她并不惊讶他们是多年校友的“秘密”，对他收到邀请的事也并不感兴趣。

小鹿……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还是说，她只是单纯不想再过问有关他的事了。

-

林鹿背上包，路过文君工位时，她还在用力地敲着键盘，好像跟键盘有仇似的。

“君君，我和小俞先走了”。

键盘声骤然消停，随后又稀稀拉拉敲出几声响，假装自己很忙的样子。

林鹿笑着摇摇头，有些无奈：“惹你的是我，你拿它出气做什么”。

赶在文君发火之前，她扬起一个讨巧的笑，声音甜甜的：“对不起啦，我刚才不该凶你，别生我气了好吗？”

文君被堵得哑然无声，可恶，竟然被她抢先一步，“明明我的错更多！你道什么歉啊真是的”。

理不直气也要壮，文君摆摆手，“快走啦，稿子还没写完，别耽误我做事”。

两人本就没有隔阂，很快就重归于好了。

看到林鹿重展笑容，游俞也感到一丝愉悦。他昨晚想了很久，才发觉自己错得离谱，他自以为很了解小鹿，他的那些疑虑或许有万分道理，但却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小鹿最讨厌隐瞒、讨厌人为制造的误会。

他得找个机会向小鹿坦白一切，是欺骗还是苦衷，小鹿自会定夺。无需任何理由，只要开诚布公。

*

林鹿和游俞在签到处登记后，进入学校的大礼堂。

因为是特邀，还是媒体人，两人被安排在靠过道的前排位，方便林鹿分享心得时进出畅通。

没等一会儿，活动正式开始了。

看着台上发言的“优秀毕业生”，林鹿感受到了久违的朝气蓬勃的少年气息。

她也曾以这样的身份站到过这个台上，不过那时的她青涩内敛，说话时还带着紧张的颤音。她记得她当时发完言，觉得自己表现得不好，偷偷躲到后台跟朋友哽咽着自责。

更尴尬的是，还被提前偷跑的学生偶然撞见，看了笑话。

很快就轮到林鹿发言，因为昨晚才被临时邀请，她也没做什么准备，便上台即兴发挥，讲了自己在学生时代和工作期间发生的几个印象深刻的小故事。

也许是林鹿讲得太过生动，逗得现场学生和一些领导、校友们都忍俊不禁，讲到动情之处，甚至有感性的小女生红着眼眶、暗自落泪。

林鹿也没料到现场反响会这么大，她沉默半晌，微弓下身子，凑到立式麦克风前，看着台下的学生说：“也许有很多人愿你们前程似锦、扬名立万，但此时此刻，我只愿大家都能，做个好人”。

如涓涓细流汇入大海，短暂凝滞后，台下掌声雷动。

在黑压压的人头和晃动的手掌中，林鹿神使鬼差地望向游俞。

两人的目光遽然交汇，他的眼眸一如既往地带着温润的笑意，甚至透出几分与有荣焉的自豪。

林鹿下台的那一刻，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以后要是想和游俞破裂，绝不能看他的眼睛。

-

坐回位置，游俞笑着从桌子下方递过来一张纸巾。

林鹿无意识紧握的双拳一松，她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手心又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她想起来，游俞如此自然的举动，好像从他们刚认识不久时就已经做过了。

林鹿接过纸巾，夹在两掌之间，“你怎么知道我手心出汗了？”即使他是水中鱼，她好像也没有跟他说过自己生理上的小秘密吧？

游俞也不打算瞒她，反而认真地看着她，小声说：“小鹿，其实我们很早就见过了”。

林鹿的手一僵，顿时警铃大作，他现在就要说了吗！可是她还没想好应该作何反应啊！

只听见游俞温声说：“你大学快毕业那会儿也回附中发表过致辞，结束后，我在后台撞见过你……”

林鹿的思绪随着他的话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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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丢脸啊，一上台连准备好的讲稿都全忘了，别人肯定听得出来我在怯场”，林鹿蹲在空无一人的后台休息室，一边将自己的东西塞进包里，一边跟朋友打着电话。

尽管有朋友的安慰，但林鹿仍对自己的表现十分不满意，她觉得自己本应该做得更好，“你都不知道，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得拿纸巾擦擦了，纸……纸呢？

林鹿正埋头在包里翻找着，一只干净修长的手横亘在自己眼前，两指之间递出来一包未开封的纸巾。

“学姐，给”。

林鹿抬头，是一张清澈昳丽的脸，很难相信这张人畜无害的脸蛋竟长在一个少年脸上。

少年蹲到林鹿身边，一脸真挚地说：“你刚才讲得特别好，没想到你竟然怯场了吗？我一点也没听出来诶”。

“你好厉害，无需自责”，少年清亮的狗狗眼忽闪忽闪，让林鹿一时失了神。

反应过来后，她爆红着脸，火速逃离了学校。坐在返程的车上，心里还在想：好歹毒的学弟，居然顶着这般真诚的脸阴阳她！

以前的林鹿，说好听点是张情感白纸，说的不好听那就是个榆木脑袋，因为愚钝慢热，无意间劝退过很多追求者。

不过现在人的情感都讲求时效，倒也很少有人能有精力和耐心花那么多心思等到她开窍。

而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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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鹿细细打量着游俞的脸。原来那个“笑话她的学生”就是小俞吗？

她的神色突然变得不自然起来，视线瞟向别处，“好啊你游小俞，读书时开会还敢中途逃跑”。

游小俞……好可爱的叫法。游俞脸上浮现一丝燥热。

而林鹿不知道的是，他是特意去后台找她的。

这场对她来说不佳的表现，仿佛一场雨，雨停了，她的云彩飘走了，只剩被淋湿的他独自回味这片潮湿。

*

活动结束后，两人慢慢悠悠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树叶早已掉完，只剩光秃秃的枝丫，张牙舞爪地指向天空。

在路上，游俞碰到了曾经任教过的老师，被拉着絮叨起家常，林鹿便自己一个人在周边闲逛。

校园里的一草一木换了一茬又一茬，标志性教学楼仍岿然俯视着往来匆匆的学子们，这让林鹿渐渐找回昔日的熟悉感。

她望着依旧复古冷清的实验楼，楼侧边的牌匾似乎换了新的。

她正逐字分辨着上面雕刻的龙飞凤舞的字体，突然听到上方传来一阵细微的声音。

紧接着是一声剧烈的闷响。

“啪！”

一个人坠亡在林鹿的面前。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第 4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