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测结果出来后，林鹿拖着昏昏沉沉的躯体返回本院大厅，看着厅内及走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她恨不得找块空地，和他们挤挤躺一块直接睡过去得了。

但又想了想，不行，还有小俞等着自己，他说不定也一晚上没睡。

医院墙面悬挂的NTP电子钟上的数字正在安静跳转，不知不觉竟已快到六点了。

林鹿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正要上电梯。突然听到几道窸窣的声响，起初明显压低的音调愈发尖锐，似乎有人在争吵。

林鹿身子往后仰，偏过头看向大厅。

一个年轻女孩一脸怒火地指着坐在地铺上的男人，另一个女孩则惊慌失色地缩在这个女孩身后。

因为男人背对着林鹿，她看不到他是什么表情，只能看到他裹着厚重被褥还在大幅度抖着二郎腿。

“给我朋友道歉！不然我们就报警！”陈澄子气得浑身发抖。

她被清晨的第一泡尿憋醒，去了趟卫生间，回来时不经意间看见这个岁数都可以当他们爸的男人竟在偷偷摸她的朋友，身体还在不正常地晃动。

陈澄子破口大骂：“你这是性骚扰！你个老不死的臭流氓！”

性格怯弱的朋友正偷偷拽着陈澄子的衣摆，想让她小点声。

“诶你这小姑娘家家，也太没素质了！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性骚扰她了？这儿躺着的人这么多，不小心碰到谁了不也是正常的吗……”

陈澄子翻了个白眼，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傻逼！这有监控的！你要不让警察来判断你是不小心还是故意的？！”

“澄子你小点声……”朋友满脸涨红地轻轻戳了戳她的背，“封院了警察进不来，要不还是算了吧，咱们换个地方……”

男人一看眼前这状况，就知道自己方才欺负的是个软柿子，那就好办多了。他无所顾忌地从脚到头审视陈澄子一番，意味深长地咂舌嗤笑道：“又没摸你，你激动什么，怎么？心里不平衡了？”

男人正要说些更过火的污言秽语，突然感觉头上一凉，下意识伸手摸了摸，满手都变得湿漉漉的。

他惊愕转头，迎面吃了一嘴的消毒水。

全副武装的林鹿还像没看见似的在他周遭喷洒着消毒水，一边喷一边碎碎念：“消毒作业，自行避让，杀死病毒，净化环境，人人有责”。仿佛一个没有感情的消杀机器。

“卧槽！”男人大叫着从床铺上跳起来，高浓度的消毒水瞬间将他腌入味了，“你眼瞎啊！这么大个人没看到吗！”

男人暴怒的声音吵醒了周围其他人，一些人甚至半眯着惺忪睡眼，好整以暇地看起大清晨的第一个新鲜瓜。

“啊，不好意思，原来这里还有个人啊！不过……”

林鹿语气无辜地说：“这儿躺着的人这么多，不小心喷到谁了不也是正常的吗？”

如此耳熟的话，让男人立刻明白过来，眼前这个女人是故意的。

他气愤地扬起手掌，正要扇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一巴掌。

“我刚从西区住院部过来，你可小心点别碰到我身上的病毒哦……”

男人的手顿在半空中，听闻这句话，如遇洪水猛兽般将手瞬间缩了回去，并惊恐地退后几步。

林鹿哂笑着冷哼一声，径直朝两个女孩招了招手，“妹妹，过来一下”。

领着两个女孩，路过男人时，林鹿斜着眼看他，声音不大，但也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到，“前方死了那么多人，医护整夜都在守护你们，你还在这里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你是真不怕死吗？”

走到两米开外的拐角处，见男人还死死盯着自己。

林鹿摘下一侧的口罩，挡住其他人的视线，这个角度，只有男人能看到她的嘴型。

她无声说了两个字，“崽种”。

*

林鹿打算先将两个女孩带到自己住的病房，稍晚些再做细致打算，看刚才那个男人胡搅蛮缠的无赖样，她担心会出什么别的岔子。

一路上，林鹿能察觉到那个为朋友出头的勇敢女孩似乎总时不时地盯着自己看。

她扭头，看向女孩亮晶晶的眼眸，颇有耐心地问：“妹妹，怎么啦？”

“你……”陈澄子被她亲昵温柔的称呼叫得小脸一红，眼前这个声音，这双漂亮的眼睛，分明就是……

“你是林鹿吗？”

林鹿诧异地微张着嘴，她还戴着隔离帽和口罩，新换的防护服背上还没来得及写名字，这个女孩怎么认出自己来的？

但她还是微微点了点头，见女孩激动地似乎马上就要跳起来了，林鹿竖着食指碰了碰唇前的口罩，“嘘，不要告诉别人哦”。

她怕有心之人会借此挑起不必要的事端。更何况，她刚刚还一时忍不住大张旗鼓地教训了一个泼皮。

女孩使劲点了点头，语气难掩兴奋，“姐姐你好，我叫陈澄子！”

林鹿笑着夸了一句“好名字”。转眼到了病房门口，以免吵醒屋内的游俞，她小声对她俩叮嘱道：“橙子，你们先睡我这里，不过里面还有一个人……”

门“咔嚓”一声从内打开了。

“小鹿！”

游俞口罩都没来得及戴上，除了防护服变得皱皱巴巴以外，他还穿着她临走前的那身装扮。

他的声音沙哑得仿佛迟暮老人，似乎还带着一丝哽咽，“你终于、回来了……”

他湿漉漉的琥珀眼直愣愣地望向林鹿，眼尾微微泛红，连眼底也隐隐透出乌青。

这幅心力交瘁的模样吓了林鹿一跳，示意他戴好口罩后，她才担忧地说：“怎么搞得？怎么看起来比我还累？”

游俞摇了摇头，忙问她：“还顺利吗？”一边说着，他上前接过她手中的设备。这才意识到，门外还站着两个女孩。

林鹿简单介绍了两人，有些犹豫着将自己的打算说给他听，毕竟小俞也住在房间里，他也有使用权和决定权。

没成想游俞一口应下，“你们三人住房里好了，都是女孩子也更方便些，我在门外打个地铺就好”。眼下滞留在医院的大多数人都只能在大厅或每层的过道上“划块地”，临时歇脚应付一下。且不说他本就是被小鹿好心“收留”的，对于她的要求，他更是不会有任何异议。

快速收拾好后，游俞把自己的东西移到门外正对面的导医台。半封闭的弧形空间，还算隐蔽，在这儿还可以随时注意到小鹿房里的动静，他也好照应她。

游俞刚把早已凉透的床褥铺好，正要起身，突然一个身影从他臂弯下钻出，像只小猫一样懒洋洋地趴在床上，还顺便打了个滚儿。

“好舒服，你的床，我征用了！”林鹿侧过身子，用手撑着头，笑眼盈盈地打了个哈欠。

游俞蹲下身，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头顶，笑得一脸纵容，“好”。

他这幅任君采撷的温顺模样，反倒把林鹿整不会了，她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你都不怕我把病毒传给你？”

“要是没做完检测、待够隔离时长，你才不会出现在这里”。

游俞说这话时，林鹿正打开电脑，准备把拍摄好的素材传往上载工作站。

她的指尖一顿，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昨晚不让你去拍摄……”

“我知道的，小鹿，你是担心两个人都去只会加大风险”，游俞单膝跪在林鹿身侧，他的眼底布有缕缕血丝，但依旧清润得仿佛能容下汪洋大海，“不要自责，你没有做错”。

林鹿没有抬头看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继续传着视频，但手上忙碌的假动作将她的慌乱一展无余。

没过几分钟，轻点电脑触控板的细碎声音也消失了。

游俞扭头一看，林鹿已经趴在床褥上睡着了。手边的电脑仍在自动运作着，屏幕光幽幽映在她熟睡的侧脸。

游俞笑着摇了摇头，将她的手指从键盘上移开，把电脑挪到稍远些的地方，防止她误触到。然后用温热的手掌扶住她的脖颈微微抬起，枕到他刚叠好的毛衣上，她好像比较习惯枕高点的枕头，只可惜以医院当下的条件，能发条床褥被子已经够人道主义了。

将林鹿盖得严严实实后，他才忍不住用食指轻轻刮了刮她的脸颊，和想象中一样，软乎乎的。

他的心突然软得一塌糊涂。从她走向住院部，大门关上的那一刻，游俞的神经就一直紧绷着，直到现在才彻彻底底地回落下来。

他颀长的身子蜷在林鹿的脚边，背靠着导医台，和衣而眠。很快，一晚上迟迟未至的困意便汹涌袭来。

*

“林鹿传来的视频，两个版本都剪好了吗？快点快点！简短的那条卡一个早间新闻头条播出！”

“游俞发来的系列组图，新媒体平台，早八点准时发！”

……

马东一大早接到上级通知，“多措并举，全力积极做好疫情防控宣传工作，挖掘凡人善举，凝聚群众力量”。

这无疑在放出信号，医护奔赴前线的图片视频即将成为宣传重点。游俞发来的“逆行者”组图正好契合这一主题，可以打个响亮的头阵。

但更重要的是，随着新一批的施援医护抵达各区医院，所有媒体重心都放在正能量的“暖新闻”上，而林鹿最新发回的采访和现场实录，却另辟蹊径，深度聚焦于“回溯”和反思。

“好啊，好啊！”马东情不自禁拍了拍手掌，他确信，当下没有哪家媒体能比他们更靠近现场，更接近真相。

-

果不其然，游俞的组图一发出去就引起不小的轰动。

这是官方媒体在不明病毒爆发后，首次发布前线救援实拍图。

抗疫阻击战正式开始了。

【呜呜呜花花我就知道你不会无动于衷，原来你早就背着我们偷偷干了票大的！不愧是良心媒体啊！】

【虽然我不是花城的，病毒也还没有传到我家这边，但这组图看得我好想哭啊怎么回事。医护们还在互相帮忙写名字我真的哭死，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在替我们负重前行罢了！】

【C位那张雪夜逆行的背影图，明暗及冷暖对比真的好震撼啊啊啊谁懂！ 一行人跨过风雪桥即将抵达温暖的屋内，可屋里才是真正的病毒肆掠地……】

【医护的请战书也很令人动容！我一直以为国家没有行动，没想到原来早就已经默默派去一批增援队了】

第一波热度还没过去，花城电视台新媒体运营部编辑便趁热将早间新闻的头条，也就是林鹿对季昶铭的采访和现场实录分做两条视频，同步搬运到多个社交媒体平台上。

@花城电视台：现场直击｜当呼吸化为空气

@花城电视台：对话“吹哨人”｜警报何时而鸣？

一时间，几条新闻直冲热搜榜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