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唐淑晨抱臂审视陈萧。

他叼着披萨。

“老子终于不用跑早操了，还不快恭喜我？”

“我只能奉劝你，坦白从宽。”

“哎呀你真扫兴，我提前告诉你就没有惊喜了嘛。”

在屋里巡视一圈，陈萧找空坐下。

“诶，有喝的么？这玩意儿太干了。”

唐淑晨白他一眼，继续收拾行李。

“别弄了，”他按住她胳膊，“大早上扛这么多东西回来，你不饿吗？”

一片披萨递到她嘴边，唐淑晨抬眼看他。

陈萧马上露出八颗白牙，笑着说：“那个，你整个汤呗，我蹭点儿。”

唐淑晨的视线下落到他嘴边的碎屑，随即变了卦，从家背过来的这堆吃的，就算自己撑死了也绝不分他一口。

自从变成楼上楼下的邻居，每天上学见，放学也见。

陈萧肉眼可见的开心，而构成这份开心的关键部分，自然来自于唐淑晨。

比如，她上一秒刚写完选题报告，下一秒这份报告就直接到了他手里。没有了时差，更没有南薇这个中间商赚差价，搁谁谁不开心呢？

没过多久，系里就开了毕业作品选题会。

开会嘛，无关痛痒的前言序语多少都得说点儿，如果是一位教授的话，大概五到七分钟，今天有三位在场，估计十五分钟打底吧。

唐淑晨瞄了眼电子表，确实没例外，十八分钟之后总算切入正题。

可说着说着吧，不知怎么回事儿，教授这话锋一转突然开始表扬起了陈萧。

“平时看着不显山露水，关键时候还挺有想法”之类的话，又说了三分钟之久。

盯着电子表不断跳动的数字，唐淑晨越听越不明白。

夸他帅、上镜，能理解。

夸他有想法？

嗯……什么想法？

课间休息，唐淑晨迫不及待上了讲台，在一摞报告里抽出陈萧那份，扫了一眼，是这么写的：

作品类型：纪录片

作品题目：她和她的作品

选题目的及意义：通过记录唐淑晨同学拍摄并制作纪录片作品的全过程，集中展现纪录片作者表达上的多样化呈现……探讨纪录片作者出镜行为的美学价值，真实记录作品拍摄过程中，作者面临的各种现实问题和心理困境，并探讨其解决方式的现实意义……

后面的内容唐淑晨根本看不进去了，但这几个词——“表达上的多样化呈现”、“解决方式的现实意义”、“出镜行为的美学价值”……

可真敢写啊他。

就第三个引号里，那九个字，连在一起，陈萧当真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抄抄作业就算了，毕业作品还想拿她当素材？

他自己一拍脑袋整个报告就往上交了，问都不问她一声？是不懂得怎么尊重别人，还是真认为全世界都以他为中心在旋转？

在这点上，他和他历任前女友们还真是保持着惊人的一致。

对了，刚才教授怎么夸他的来着？

“创新意识”、“敢于挑战难题”……

怎么着，合着她当定这个大冤种了呗？

那不能够！

唐淑晨直奔男卫生间堵教授，从洗手台理论到讲台，气势上绝对不能输。

但话语权上，又没的赢。

人家教授可说了，“你这片子做完后期，他才算完成前期，之后才能剪片子。时间上比你紧张，工程量比你大，也不算投机取巧。你前后期但凡一步做得慢，他就没法准时交作品，可能毕业还得延期。所以呢，他这选题风险系数挺大的。”

“怪我吗？”唐淑晨不服啊，“是他要拍我，我不同意的权力都没有？”

教授笑笑，“你可以不同意啊，不过，你不是常说‘同学间要互相帮助’嘛，况且你俩不打不相识了，好好拍吧，我看好你们。”

轻飘飘的一句，搞得唐淑晨顿时哑口无言，刚吸进的一口气，被“不打不相识”这五个字顶在肺里，就是无法理直气壮地呼出去。

嗯……连系里老师都知道她给过陈萧一记勾拳，八卦传得够远啊。

连她口头禅都记住了，无论身份职业，人类的好奇心可真够强的。

看来南薇很有先见之明，而且说得对极了，她也确实够有名了。

教授也不愧是教授，记忆力真好，真会引经据典，怼得真是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佩服。

唐淑晨直到这一刻，才开始反思自己性格里的那股子冲动，但这反思也纯属是马后炮，没什么用，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出来混嘛，还的时候到了。

“现实问题”，原本没有，现在有了。

“心理困境”，本来是不存在的，现在也产生了。

原来，教授所言不虚，陈萧确实有想法。

原来，陈萧是这种想法，一语成谶，挺妙的。

唐淑晨甘拜下风。

但一时间，她接受不了。

直到晚上，在微信对话界面里的一串红色感叹号中，陈萧才意识到这波操作翻车了。

本来只想逗逗她，惹不高兴了，大不了挨几天骂，反正以前没少干。而且今天课上，教授提到他选题的时候，他也没看唐淑晨有什么不良情绪啊，怎么这回……不一样了呢？

唐淑晨不仅没动手，嘴都不张。

气生的，非常安静。

搞得陈萧更心慌。

关于哄唐淑晨开心这事儿，六年来，陈萧着实没什么成功经验。

加之她拉黑、拒接、不开门，铜墙铁壁三件套操作得特别到位，他只能用最原始的手段去讨好她了。

楼下201门铃声不断，送货小哥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从门口玄关，到屋里沙发，从鲜花、外卖到各种快递，唐淑晨一室的小房子里，堆满了陈萧进贡来的大大小小各种尺寸的礼盒。

整整一上午，这门自打开了一次之后就再也没关上过，唐淑晨拦着新一波刚上楼的快递小哥们，在门口点开微信，通过了陈萧第378次的好友申请，并发了条信息：再送试试。

然后，拒收，锁门。

花钱消灾没用，陈萧只剩最后一招。

听说唐淑晨怄气两天不吃不喝，南薇这救兵带俩包子火速赶来。

唐淑晨透过猫眼儿一看，怎么把她给弄来了，这才不得不拉开门锁。

南薇一进门就说：

“你犯不着啊，这事儿咱们得这么看，你旅游请个跟拍最便宜的一天还得一千块呢，你拍纪录片少说仨月，多说一年半载的，陈萧可都得跟着你，用学校专业摄像机，你算算全程下来得多少钱？

三六一百八，六八四十，起码一百多万呢。

再说，片子做好了对他来说是个混毕业证交的作业，对你呢？那可是你貌美如花水灵灵这段时光的4K高清版青春记录啊！对不对？怎么看咱们都血赚不亏！”

唐淑晨听完，郁闷得笑了。

“薇薇，答应我，以后千万不要干制片。”

摆烂几天，唐淑晨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

不接受也没用。

改变不了的，也别白费力气。

当素材就当素材呗，她坦荡荡的，没什么不行。

当大冤种也是一种人生经历，当过和没当过那肯定是不一样的，多多少少都算见过一些场面。

场面嘛，见得越多人越淡定，淡定肯定是好的呀，尤其现在这个时代，生活节奏快，生活压力又大，年轻人又都比较浮躁，那就特别需要注意，多加强这方面的锻炼，做常人所不能做，忍常人所不能忍，这也算是对心性的一种磨炼，嗯，就好比，好比……编不下去了，行不行？

事实是，这事儿就不是冤不冤的问题，这其实就是一个最简单的债务问题。

主要是谁让她当初没忍住打了陈萧一拳呢？

早知现在要用这种方式还，何必呢？

尤其当陈萧低着头在卧室里谨小慎微跟她道歉的时候，唐淑晨又一次记起去年打他那一拳的情景。

他挨了一拳之后，没有发火，第一反应是回过头来，茫然地望着她。

茫然。

为什么是茫然？

唐淑晨现在回想起来才忽然有了一丝迟来的疑问，他那个时候为什么没生气？

一般正常人无缘无故挨了打，第一反应必然是暴怒，跟着是还击，要么是语言上的，要么是动作上的，可他为什么没有呢？连诧异都不存在，一直保持着茫然？

他没想过她会对他动手吧？

还是即便她动了手，他也没想过、不知道，她因何一改往常变得如此暴躁冲动？

唐淑晨看着此刻面前的陈萧，他耸拉着头，盯着地面，一只脚在地垫上蹭来蹭去，然后，她便顺势看到了他脚边那块地垫上的一小片墨水污渍。

去年，他挨打的第二天，他也是站在这个位置，说“对不起”。

……

他怎么总是跟她说对不起？

仔细回想一下，每次吵架或搞得不愉快，无一例外，都是他先来道歉。

她不是没有过分的时候，但和争个输赢对错相比，陈萧好像的确比她更不愿意僵持不下。

可这又令唐淑晨不禁去想，他的“对不起”，到底是避免麻烦的敷衍了事，还是当真了解到她心情以后，做出的入微体恤呢？

唐淑晨再想想，又觉得挺可笑的。

这都干嘛呢？

浪费时间研究这个？

体恤？入微？

也许只是男女思维方式的差别而已，自己未免想得太多。

有这工夫，不如早点儿取景去呢。

本来嘛，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罢了，以前欠他的，这次还给他。

唐淑晨旋即伸出了右手。

“合作愉快。”她对陈萧说。

陈萧闻声诧异地抬起头，却撞见她微微勾起的嘴角，当即，他便云开见日，粲然一笑。

好像诺基亚的古早开机动画，陈萧一把抓住唐淑晨，两只手友好地握在一起。

他声音带笑地说：“当然愉快。”

耽误几天，该干的活儿一点儿不少。

艺术学院取材还没结束，天寒地冻的时节，一班人吹着西北风在楼顶拍远景。

冻了半个小时，转到室内，在美术系楼接着拍。

换场景的间隙，唐淑晨在大厅拐角的自助咖啡机里，投了币。

几秒之后，酚类化合物浓郁的苦味便飘散出来。

她取出纸杯，正捧在手里取暖。

“同学，请问你还有硬币吗？”身后响起一把男声。

“哦。”

唐淑晨应一声，腾出手来摸羽绒服另一边的口袋。

“不好意思，没有了，不过这个可以扫码，”她回头一看，笑了，“怎么是你？”

“成年人，可以喝咖啡吧？”

陈左走到她旁边。

唐淑晨拿手机替他扫了码。

“成年人，当然也可以双倍浓缩不加糖吧?”

在自动贩售机制饮的嗡嗡响声中，陈左绽开笑容，眼睛里透出的温柔目光，悉数落在唐淑晨的身上。

浓郁的香气再次氤氲开来，弥散在这两个相视而笑的男女之间。

咖啡香气持续向空间四周飘散。

二楼，楼梯扶手边，一个黑衣黑裤黑鞋的短发女孩子，因这气味，注意到这两个人，正站定看着他们。

某男子恰好在这时站到她身后，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会儿。

然后，突然凑过来，绕到她旁边轻声说了一句。

“他俩站一起太不顺眼了，是吧？”

被说中念头似的，短发女孩子先是点点头，但忽然意识到旁边有人，她便赶紧警惕地往边上挪了挪。

男子趴在楼梯扶手上。

“你讨厌左边这个，还是右边那个？”

短发女孩子看了看他，又往旁边挪了挪。

男子并不在意，自说自话。

“我讨厌右边的。”

说着还比了一个插陈左双眼的手势。

女孩子忍不住发笑，又觉得有些唐突，捂了捂嘴。

“他们听不见，远着呢。”他说。

女孩子局促地垫了垫脚，看了看他们，又低头看着鞋尖。

他打量她一番，说：“我知道了，你肯定是讨厌左边的。”

“才不是呢。”女孩辩驳道。

“难不成你喜欢？”

女孩子攥紧了手机，没做声。

“千万别说你喜欢左边这个啊。”

她腼腆地笑了笑。

“我，是喜欢她……头发。”

“这断句，你搁这儿写现代诗呢？”男子侧头看了看她，“你喜欢黑长直就别剪头了呗，你这发型比之前还短。”

女孩先是吃惊，随后习惯性地往旁边挪了一步。

“哎，你再挪就掉下去了。”

女孩戒备地盯着他。

“你不记得我了？”他站直身子，在脸前方比了个取景框的手势，“奶牛啊，蓝黑蓝黑的，奶牛？”

“哦！”短发女孩子嘴巴忽然变成O型，恍然大悟道，“是你！”

他弯了弯嘴角，自我介绍道：“陈萧，传媒学院的电视民工。”

“我知道……了。”

陈萧笑，问道：“你叫什么啊？”

“林慧穗，我是学油画的。”

“我知道……了，”他也学她说话，“我看你画过。”

她点点头。

“林、慧、穗，”陈萧又说，“哎，你这名儿，念起来还挺台湾腔的。”

“我爸起的。”

“他老人家是琼瑶阿姨的迷弟？”

“他不看小说，”她小声嘟哝，还带着点埋怨，“他天天就知道加班研究改良农作物。”

“哈哈哈哈哈哈。”陈萧笑出声。

林同学不明所以，反问道：“你笑什么？”

偶然发现对面楼下的男女看了过来，更令她手足无措。

“你小声点。”她说。

陈萧笑得更大声。

她急得拍了拍他旁边的扶手。

“哎，你别笑了，别笑。”

陈萧快岔气了。

“陈萧是不是很受女孩子欢迎啊？”

一楼大厅，陈左端着咖啡，收回视线，看向唐淑晨。

唐淑晨耸耸肩。

这种问题，她听的可能比陈萧本人都多。

陈左抿一口咖啡，说：“你大概几点收工？”

“得中午了吧，”唐淑晨看了眼手机，“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他笑着摇摇头。“随便问的。”

“哦，”唐淑晨指指楼梯，“我回去干活儿了，拜拜。”

转身上楼的时候，发觉那女孩子和陈萧都不见了。唐淑晨不自觉地四处看了看。

“你跟着我干嘛？”

走廊里，林慧穗不时回头向后看，脚步越来越快。

陈萧迈着大长腿跟在她后面，不紧不慢。

“你忘了点儿东西。”

“什么东西？”她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他快走两步，一个转身，立在林慧穗面前。

模仿她用逗号写现代诗一般的说话方式，说道：“嗯，比如说，删几张照片，什么的。”

他话里玩笑的成分很大，可林慧穗却有些意外。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机，眼睛向右下方转了转，以图迅速回想刚才他出现在自己身后的时间，继而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虽然极不情愿，但是不承认地话，估计也跑不掉，僵持几秒后，林慧穗还是拿出手机解了锁。

点开相册，还没来得及看见照片，林慧穗手中的手机已被陈萧一下抽了过去。

见状，她立刻辩解道：“我就拍了一张！”

没亲眼看见，陈萧是不会冤枉人的，但她也没说谎。

林慧穗手机相册里，确实只有一张唐淑晨的背影照。

彻底删掉后，陈萧又在相册里往下滑了滑，以防万一。

他抬眼看她，问道：“你拍她干嘛？”

林慧穗张了张嘴，冷着脸说了句：“不干嘛。”

刚才还挺温和的，这会儿倒是挺横。

“你这人，反差有点儿大。”

陈萧插着裤子口袋，滑着手机等了会儿。

她没开口。

他继续问：“不想说？”

“你放心，”她不耐烦道，“反正，不是因为讨厌她。”

这话说的，逻辑还挺特别，陈萧就笑了。

他这一笑，被林慧穗理解成了嘲讽，既然说了他也不相信，那还废什么话，林慧穗干脆上前去抢手机。

陈萧怎么可能让她得逞，手臂无需伸直，举过头顶即可。

他也不躲，就让她够，可她再怎么跳怎么蹦怎么助跑，还是碰不到他手。

折腾半天，林慧穗又累又泄气，她气急败坏地说：“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会伤害她的，你快还我！”

她话突然变多，陈萧觉着他可能漏了什么信息，于是举着她的手机，又往下滑了滑。

十来屏之后，忽然停下，愣住了。

他皱着眉，缓缓低头看向林慧穗。

“你到底是谁？”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