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上完今天最后一节课时，距离三点还有一会儿。
娘家人小分队在校门口分道扬镳后，陈萧拐进附近的胡同，在一小片矮矮的野生波斯菊前停下，摘了一把，粗糙地扎成捆，一路拎着往北院走。
在美术系大楼附近广场南侧的一片草坪前，他拿出手机按几下，电话拨出去“嘟”了几声没接通。
有穿着学士服的一行人从他身边经过，陈萧顺手捞住一个打听。
“师姐打扰一下，请问油画三班在哪片儿呢？”
“那边。”过路师姐抬手一指，“最里面。”
道过谢后，陈萧晃晃悠悠往里面走。
草坪上黑压压一片全是黑袍黑帽，找起人来就跟在苍蝇堆里挑黑豆差不多，根本分不出个儿。
绕晃十多分钟没见人，陈萧懒得走了，扶着腰站定，眯眼扫视前方区域。
就在他扫到最后几排的时候，似有似无地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戳他小腿，他跺一下脚，没想到戳得更用力。
“啧。”他不耐烦地转头向下瞄一眼。
后面一个师姐正坐地上凹着造型，脸色比他更不耐烦，“同学，你站我衣服上了。”
陈萧迅速瞥一眼脚下，黑色学士袍上可不止一个脚印。
想起刚才他还用力跺了一脚，赶紧挪开，蹲下连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师姐，不好意思。”
他几下拍掉灰尘，又仔细地将衣角摆好。
看在他不仅长得好、态度也好的份儿上，师姐马上笑呵呵地说，“没事没事，你走吧。”
等陈萧带着笑意站起来的时候，林慧穗已经出现，正一脸迷惑地看着他。
陈萧挑眉，笑嘻嘻地说：“你怎么不接电话？”
林慧穗皱眉看下手机，是有个未接来电。
“找你半天，”他一抬手，把花扔给她，“呐。”
余光里一道黑影飞过来，林慧穗条件反射地接住，都没看清是什么东西。
从怀里拿出来一瞧，原来是一把野花，再仔细一看，用狗尾巴草打的捆。
她嘴角动了动，似笑非笑瞅他一眼，亏他干得出来。
“我亲手薅的，有诚意吧？”
林慧穗尴尴尬尬地拿着花，轻轻说了声“谢谢”。
她低头闻了闻，学士帽上的挂穗跟着荡来荡去，好像满清格格戴的那种帽子。
陈萧好奇心起，敲敲她方帽，“借我戴戴。”
林慧穗摘了递给他，他马上扣在自己头上摇头晃脑地玩了起来。
她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与周围其他毕业生不大一样。
她既不兴奋，也不见伤感。
陈萧一下就想起他妈问他的问题，重复一遍问了出来：“毕业有什么打算？”
“考研。”
她脱口而出，想都没想。
果然，学海无涯苦作舟，是高兴不起来。
寒窗苦读十六载，早都麻了，也诚然没必要悲。
嗯……也许他妈姜明婕亦不可免俗地希望他也如此选择吧。
但希望归希望，他只想回头是岸。
陈萧挠挠脖子，“我没什么文化，这油画研究生，研究什么？”
“研究规律，训练对客观物象的写生能力，探索艺术语言可能性，类型不同研究方向也不一样。比如新古典风格注重对传统油画的研究与创新，新写实风格就更注重对现代写实绘画的研究，还有新表现风格，顾名思义也就是对表现主义绘画进行研究，当然还有其他风格，不过都是针对研究课题，寻找并树立个人独特的观察方法、观察角度和表现技巧，找到传达某种观念的视觉形式，形成个人艺术表现语言……”
听她说话好像唐三念经，陈萧一脸黑线，心想这位都成天一身叛逆暗黑风了，怎么也走的是正统学霸的路子啊。
林慧穗看他眯着眼睛云里雾里，也不是真感兴趣，就匆匆收尾。
“简单地说，还是画画。”
“哦。”敷衍地应一声，他瞟了瞟四周，又问，“你人缘不太行么？”
摘了帽子放到她头上，“这么半天，也没人找你拍照。”
陈萧抢了她手机，塞给旁边女同学，“师姐，劳驾帮忙拍几张。”
女同学和林慧穗同班，四年来从没见过她和谁说过话，今天竟有男生来找她这座孤僻大冰山，而且还是个校草级别的帅哥，顿时将“不可思议”这句成语在脸上诠释得淋漓尽致。
林慧穗拘谨地站着不动，刻意和身旁的陈萧保持距离。
但刻意过猛，以至于俩人看起来像不认识。
师姐十分诧异，放下手机瞅他俩，问：“中间要P上谁吗？”
陈萧笑眯眯地一把揽住她，对着镜头，“耶！”
林慧穗一动不动。
陈萧侧过头来，“要不你乐一下？”
她不苟言笑。
陈萧摇摇头，无奈地朝对面人群瞥了一眼。
这一眼，恍惚间，好像看到人潮另一端有个熟悉的身影。
影像逐渐清晰后，又情愿迷糊。
他不想辨认了。
此时，在一晃而过的前景后，唐淑晨正被陈左环在怀中。可她的视线，却越过人群朝他冷冷打来。
陈萧忽而有一些怅然。
无论如何，她选了别人。
陈左先对他挥了手，满脸笑容春风得意。
陈萧朝他扬扬下巴，淡淡扫过他身边的唐淑晨，便转回去笑着和林慧穗继续拍照。
看照片的时候，有几张拍到陈萧刚才失神的模样。
他自作主张删掉，心里暗忖：真是什么人用什么东西，这破手机怎么老能拍到他失意的样子。
“帮我们也照一张吧。”
陈萧循声抬头一看，远处两人已来到跟前。
“行啊。”
他接过陈左递来的手机，通过屏幕盯着唐淑晨。
她笑得很淡然，投来的眼神却微微茫茫，不知道是在看镜头，还是看他。
他转移了目光焦点。
回避她，或自己的不甘。
又眼见陈左将手搭上她的肩头。
她今天穿的衬衫是天蓝色的，有点薄。
她偏凉的体温，也许正透过布料，被肩上那只手感觉到……
“好了。”
陈萧迅速按了两张，递手机过去。陈左这才拿开了手。
“学长——”
不知何时，庆杏婀娜多姿地从人群中走来。
“拍照怎么能不带我？”她走近。
四个人闻声侧目，全打了个照面。
“都在呀。”庆杏美眸含笑，“一起一起。”
照片左起依次为唐淑晨、陈左、庆杏、陈萧、林慧穗。
五个人，六样表情，七八种情绪。
唐淑晨看着手机想笑。
这是什么鬼啊？
“你喝什么？”
唐淑晨仰起头来，身边陈左拿着果汁和雪碧问她。
她扶了扶桌面茶杯，“水就行。”
不知怎么搞的，这五个人又围坐在了一起。
饭店包间里，唐淑晨瞧着其余四人，脑子里冒出大大的问号，这又是什么局？
五个人的头像弄到PPT上画关系图的话，每个人都能连上线，十七八条少不了，是不是……狗血了一些？
要不把南薇叫来？
唐淑晨想了想，算了，火坑别拉她一起跳了。
对了，北乐仁也大四啊，不知道南薇现在在干嘛，今天有没有心情去找他庆祝。
唐淑晨干脆给南薇发了条信息：旧情复燃否？
近乎秒回弹出一条：然。
唐淑晨一乐，回：吾代汝悦乎。
听她偷笑，另一边的陈萧探过来看她手机，“笑啥呢？”
唐淑晨息灭屏幕，放到桌上。
“有人又相信爱情了。”
陈萧一听，也乐了。
乐完，想起来不对，他白白损失一个原装锅盖呢，整件事情真正受伤害的原来只有他一个。
他掏出手机，也发了条消息：绩点，子睇余似冤种乎？
过了几秒，南薇回：似似似。
陈萧一气，打字：子活腻否？
桌上唐淑晨手机也响起来，娘家人群里，他俩聊天记录被南薇分别截了屏发到对话框里。
薇薇：[图片]
薇薇：[图片]
薇薇：你俩穿越了？
薇薇：一起穿的呀？啥朝代啊？
薇薇：你俩咋不私聊呢？
薇薇：别打扰我风花雪月.gif
俩人同时笑出声。
另三人，不禁投来心思各异的目光。
“有爱情滋润的人就是不一样。”自以为在关系图中占据C位的庆杏，先开了口，“开朗多了，脾气都变好了，以前可不是这样，是吧唐学姐？”
视线从手机屏转移到庆杏脸上，唐淑晨仍带着笑，说：“对啊，不然你以为能让北乐仁毕业当天就跑去报补习班的是什么力量？”
分明说的是她，她却指向别人。
庆杏落下眼睫，笑了笑，心想，唐淑晨倒是怪会的。
陈左听了还挺好奇，看着庆杏。
“你哥报的什么班？”他想了一下，忽然一脸天真地问，“恋爱必修课吗？”
唐淑晨正端着杯子喝水，一听这话，一口热水差点喷出来，当即哈哈哈笑出声。
忍不住加一句：“对他来说，也许是。”
说完，继续哈哈大笑。
陈萧本不想笑，但听完唐淑晨的“也许是”，琢磨一下，还真是这么回事儿，于是忍俊不禁地附和道：“没错。”
全场只有林慧穗面无表情，她当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了，所以，她只管吃菜就行。
庆杏一直保持着嘴角完美的弧度，芊芊细手拖起竹筷，夹了一箸青笋丝搁到陈左碟子上。
“学长，你宿舍那边清完没有，要不要帮忙？”
陈左摇头，“差不多了，后天就撤了。”
“这么着急离校？”她峨眉微蹙，一脸担心地望着陈左，“那你可要看紧你女朋友，以免有人，近水楼台。”她把后四个字加重了语气。
真是哪里痛就捅哪里，陈左无奈且尴尬地笑笑，以轻松的语气调侃了一句：“你最近走文青路线了么，说话还引经据典的。”他并没看唐淑晨。
陈萧不动声色地吃着牛肉，此刻，他还是迟疑了一下，目光在碟子边的花纹上稍稍移动，而后，继续咀嚼，好似无事发生。
“投其所好嘛，”庆杏忽然笑得别有深意，她压低声音说，“也真是巧了，在座各位不是都挺迷文青的嘛，哎，文青界最近不是有句非常出圈的话，叫‘今晚月色真美’么。”
停顿片刻，她举杯，“来，我们就敬这个月色一杯。”
林慧穗看戏一样，跟他们四个碰了杯。
她看看陈左，看看庆杏，又看看陈左和唐淑晨，最后，她看看陈萧，看看唐淑晨，再看看陈萧。
她发现了一件事。
这个房间里，恐怕只有唐淑晨一个人，不知道陈萧喜欢谁。
“慧穗姐，我们之前好像见过吧？”
听到有人叫她，林慧穗回过神，朝庆杏点点头。
“嗯……”庆杏眯了眯眼，“在哪里来的？好像又不记得了。”
眼见她惺惺作态，陈萧失笑，“你们仨不是一个院儿的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庆杏不理，反而说道：“我想起来了，我看过你的画，一排望过去，最……像你一样特别。”
这话不是夸她，林慧穗听得懂，她低了低头，“我——”
“隔行如隔山，”陈萧一把懒声打断她，慢悠悠地说，“艺术品嘛，看不懂很正常的，是吧陈兄？”
被点到名，陈左抬眼“嗯”一声，“我看过你很多作品的，林同学，”说着，望向林慧穗，“你每幅画在结构上处理得都非常特别，我挺喜欢的。”
林慧穗登时愣住。
她呆呆地盯着陈左，不可置信地回想：他刚才说什么？他竟然喜欢我的画？
“喂，有你不喜欢的吗？”庆杏推了推身边的陈左，语带抱怨，“每次和你看画展，哪幅画你不说喜欢？你知不知道，你看画的时候就跟个慈祥的老奶奶似的？”
陈左闻言笑而不语。
此时，林慧穗落下目光，又低了低头。
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陈萧了解，她的失落无关感情，而是来源于对自身存在感的无穷摇摆。
这感觉他也很熟悉，不就是陷入自我怀疑的深渊巨口么。
但与林慧穗不同的是，他只限于感情，尤其当他面对唐淑晨的时候，他是常客。
一天要去好多次，多到可以升级VVVIP每次消费都打八五折的程度。
出于一种同病相怜的心理，陈萧拍拍林慧穗的肩，苦笑着在心里感叹：他俩这组合想叫“失恋阵线联盟”都轮不上，“难兄难弟”倒勉勉强强。
“不过，”庆杏话锋一转，托着腮说，“学长看唐学姐的时候，眼神就不一样了。”
陈左但笑不语，庆杏便瞟一眼对面的唐淑晨。
唐淑晨专心致志干饭，未有任何反应。
庆杏又说：“也是，当局者迷嘛，旁观者才看得最清楚，”视线立即转向陈萧，“是吧，陈师兄？”
陈师兄？
陈萧噗嗤一乐。
以前不是都喊他“哥哥”么，分手之后连名带姓的，怎么人一多又成了“陈师兄”？
陈萧笑眼望向庆杏，“我要观，也是观美女啊，他一男的，”一脸嫌弃，转而又一笑，往后靠在椅背上，饶有趣味地看着她，说，“我对男人有兴趣的话，你这个旁观者，怎么看？”
他把后三个字说得很轻巧。
庆杏撩拨着头发，无视陈萧的意有所指。
“慧穗姐，你肯定还不习惯吧？陈师兄哪都好，就是太博爱，尤其对女性朋友，特别用心，自己女朋友嘛，倒是马马虎虎了。”
听她说完，林慧穗罕见地笑了。
“我不是他女朋友。”
“呦，吵架啦？”庆杏不看陈萧，反而盯着唐淑晨，“唐学姐，你快劝劝慧穗姐，你和陈师兄多年好友，他的脾气你不是最了解吗？”
唐淑晨刚啃完一条排骨，擦着手抬起眼皮，视线还未在庆杏脸上对焦。
旁边的陈萧却早她先开口。
他含笑看着庆杏，眼里闪过一丝顽劣。
“你，不是也很了解吗？”
他语调暗昧地说。
我真的不是爱写饭局，我就是好奇，这五个人凑一起待俩小时谁会把谁啃干净。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Chapter 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