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仙妤日日陪伴润玉披星挂夜，她夜晚少眠，白日里除去食神府邸精进厨艺，还修炼不怠精进灵力，如此一来，短时还好，时间一久，精神便有些不济。

她身负修为，倒也不是非睡觉不可，但旧时习惯根深蒂固，这里的神仙许是因仙寿长久生活无聊，也会利用睡眠打发时间，仙妤早已养成习惯，哪里经得住这般熬。

是以，当她端着一盅羹汤自食神府回璇玑宫时，反应慢些，便没躲过自虹桥上呲溜滑下的小仙。

哐啷一声，汤盅摔在地上碎了八瓣，醇厚浓郁的食物香气令人口齿生津，不由可惜这淋漓汤水只能悉数喂给尝不出滋味的白玉地砖，而仙妤也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蹲儿。

这下彻底精神了。

“你！”见多日心血一朝被毁，她气急，翻身起来，小手一指，染了一抹天蓝的指甲几乎戳上对面小仙的鼻尖，盛气凌人道，“你是谁家仙童？怎的如此莽撞，弄坏了我熬煮好久的汤！”

被仙妤指着的女娃也不过十岁模样，穿一身男装，长得倒是粉雕玉琢。仙妤未将她认作男童，只因是从对方举手投足间分辨，且她声音细嫩。

那女孩手忙脚乱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虹桥太滑，我一时停不下来。我名唤锦觅，乃是栖梧宫内一颗普普通通的葡萄精灵。你的汤，我会赔……”

“原是火神家的，怪道粗手笨脚。”未待锦觅说完，仙妤一声冷哼，地图炮讥讽一句，挥手扫去地上狼藉，转身就走。

“哎，小妹妹——”锦觅心急，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想要补偿，但仙妤并不理她。

锦觅臂弯还挂着未派发完的红线，此时也顾不得了，脚步匆匆跟着仙妤便来到了璇玑宫，心里还在嘀咕，这小妹妹怎走得如此快，她快要追不上了。

“玉儿！”砰一声，仙妤一脚踹开了璇玑宫的宫门。

“‘玉儿’？”树下，正在与润玉对弈的旭凤玩味重复，“夜神大殿竟能容许这小书童脚踹宫门，目无尊上，如此称呼于你？”

仙妤暗恼，正待辩驳，身后锦觅终于追了上来，气喘吁吁，一抬头，看到旭凤如同看到救星：“凤凰！”

“‘凤凰’？”润玉学着旭凤语气，唇边言笑晏晏，“火神二殿，彼此彼此。”

那凤凰不由讪讪，转头对着锦觅，摆出声势，长眉倒竖：“锦觅，你又闯什么祸了？”

“……你怎么知道的？”锦觅心虚瞅一眼对她怒目而视的仙妤，“我打翻了这位小妹妹的汤……”

仙妤跑至润玉身边，拽着他衣角，愤愤控诉：“我紧盯着炖了七天的汤，本是给你的，现在全没了！”

“还有。”她转而看向锦觅，“谁是你妹妹，你今岁几何啊就叫我妹妹。”

锦觅伸出四根手指：“四千岁。”

“给我叫姐姐！”她疾言厉色，丝毫不给旭凤面子，“火神殿下不会包庇属下吧？”

“自然不会。”那凤凰摸着鼻子，深觉兄长宫内这小书童分外难缠，“你欲如何？”

仙妤下巴一扬，理所当然道：“她既打翻了我一盅汤，自然要赔我一盅汤。”

“就这？”旭凤失笑，不知仙妤比润玉还大，心想到底是小孩子，大手一挥，“锦觅，可听见了？你得赔人家的汤。”

“我本来就打算赔的，是这位……”她记起仙妤说她比自己大，但看着外表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小姑娘，这声姐姐锦觅实在叫不出口，又不知对方名姓。

“仙妤。”润玉提醒。

锦觅很自然地以为仙妤是“鲜鱼”：“是这位小鱼仙子没让我说完话。”

润玉给仙妤倒了杯茶：“仙仙，下次至少听人家把话说完，好不好？”

“哼。”仙妤将茶一推，冷着脸不答应。

这把恶霸伞才不会反思自己呢，她只会坚定指责别人。

“锦觅，听好了，汤要想达到我的标准，你可得仔细些。若敢敷衍了事——我就把你打回原形，酿、酒、喝。”

仙妤端着一副恶人相一番恐吓，小葡萄一个激灵，喏喏应了，深觉这小姑娘长得漂亮，但分外凶残，比那喜怒无常的凤凰凶多了，咄咄逼人，着实不好相与。

其实也是锦觅运气不好。仙妤对吃食向来看重，若无这一遭，只是撞倒了人，她其实并不会如此生气、斤斤计较。

待旭凤带锦觅离去，仙妤顾自饮茶、闷闷不乐。

润玉张了张口，到底不好意思提醒，仙妤随手拿的杯子是他方才用过的，只是那白玉般的面颊悄然红了三分。

将一杯茶饮尽，仙妤终于硬邦邦道：“锦觅的汤，你不要喝。”

“好。”不问缘由，润玉开口答应下来。

仙妤满意了，给他一个上道的眼神：“你的汤，我会再做一份。”

“好。”声音含笑，“我等着你的汤。”

说到吃喝，小姑娘打起精神：“正好改进一下食谱，星辉凝露和帝流浆还有么？”

“星辉凝露尚有，但恐不够，帝流浆很早就没有了，也一直没有采集。”

“真麻烦，那只凤凰可真能喝。”仙妤知道每次旭凤到访，润玉都会用星辉凝露煮茶待客，于是果断迁怒。

这两样东西说不上哪个更麻烦。星辉凝露夜夜可得，却每夜只得一点，很久才能收集到一瓶。帝流浆每六十年一次，唯有七月十五庚申之夜方可得，但一次就可收集到足够的量。

这两样东西如今对仙妤虽不再有太多效用，喝之如饮水，但到底比普通的水更好，不仅灵气逼人，用其煲汤味道也更鲜美。

润玉默算，道：“待到明年，便又是一甲子。”

仙妤又不高兴起来，花朵一样的一张小嘴儿轻抿：“要等好久。”

“我也可去月宫……”

“不必。”她打断道，“一年就一年，不是多珍贵的东西，用不着你求人。”

仙妤看不得自己养的龙向他人弯腰，更别提只是为了一盅汤。

但把帝流浆称作“不是多珍贵的东西”，下界那些翘首以盼帝流浆以涨千年功力的精怪们可都要哭了。

小姑娘跳下椅子，抬手拍了拍青年头顶：“且耐心等上一等，我会给你最好的。”

润玉抓下仙妤的手，指腹摩挲着对方腕上的红线。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会给他最好的。

记忆的最初，是母神将他带上天界。那时的他以为那会是幸福的开始，而荼姚为了巩固地位，也确实宠爱过他一段时间。但当她怀孕之后，一切悄然改变。

小小的润玉从退而求其次，再到一步退步步退，直到避居虹桥尽头暗林深处的璇玑宫，直到他于深夜行走满身孤寂。母神不再是他的母神，而只是旭凤的。

是了，旭凤本就是她之亲子，而身为天帝长子的润玉则逐渐成为对方的眼中钉肉中刺。自润玉逐渐长大，荼姚没有一刻不后悔当初自己的决定。

但这样的润玉，听到仙妤对他说，会给他最好的，他的内心不可谓不震动。

哪怕那只是一盅汤。

正因为那只是一盅汤，不过一件小事，一些生活中的小细节，仙妤用理所当然的偏爱强势破开了包裹着这颗孤寂已久的心的冰壳。

润玉张开双臂，将这具柔软单薄的小身体拢进怀里。也只有在仙妤维持着孩童模样时，他才敢放任自己，去拥抱他喜欢的姑娘。

“你留在我身边，就是最好。”

“这么容易满足？”仙妤眯着眼睛嗅闻他身上熟悉的应龙气息，眉间含三分倦意，白生生的手指软软勾着他腰间垂挂的星石佩，“你为龙，再贪心些也无妨。”

——比如搞搞事业什么的。天帝御座上的那个人，她不爽很久了。

仙妤说到最后几个字，语音已有些模糊。

却还不忘提醒：“值夜……”

那青年话语和缓如吹化严冬寒冰的一缕春风：“会带上我们仙仙的。”

话音落下，小姑娘已在他怀中睡熟了。

孩童身体柔软得仿佛没有骨头，又分外轻巧，正暖洋洋地在他怀里散发热量，丝毫看不出仙妤本体乃是一神兵利器，在蓬莱橙武中都算得上重。那颗小脑袋倚靠在他肩上，润玉低头便能看到她漆黑的发顶与可爱的发旋，粉嫩的唇嘟着，自然微张，几根调皮的微卷发丝黏在她唇角，被润玉伸手拨下，挂回耳后。

“若我再贪心些，想要的，便不止如此了。”润玉贪恋怀中温度，将仙妤更抱紧了些，“我一身清寒，无趣得紧，到时，恐你会不愿……”

说到这里，他复又苦笑。先不提仙妤知情爱而不通情爱，只说那与水神长女的婚约，便已阻了他跨越雷池的脚步。

润玉不是不想求父帝解除婚约，但……能做得到么。这事关天帝制衡之理，以防鸟族势大，其实他很清楚，婚约轻易解除不得。

他喜欢的姑娘对人心并不敏感，所以润玉用这卑劣法子，顺从、乖巧、示弱，以得仙妤的偏爱与亲近。

但这些……总不能让他满足。

润玉想清楚了。

他果然是父帝的孩子，润玉也非完全如他的名字一般温润如玉。仙妤所受之苦他从未忘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身为九天应龙，他怎会甘愿任人搓扁揉圆，又怎会没有野心。

——那该是六界一统、万世升平之盛世。

小姑娘在他怀中睡得天昏地暗，舒服得打起了小呼噜，到了值夜之时也没有醒。

润玉舍不得叫醒她，便唤来魇兽，抱着人前往布星台，在施法布星、采集星辉凝露时将她放到魇兽背上。

堆雪般的女娃娃趴在小兽背上安睡。魇兽晃了晃脑袋，张口吞下一颗蓝色的所见梦珠。

“吐出来。”一只白玉般的手伸到魇兽面前。

白色皮毛的小兽嘴复又一张，梦珠落入润玉掌心。梦中有二人，其中一人自是仙妤，另一人则是一长着龙角龙尾的男童。二人面对面躺在凉夜水潭边，仙妤正搂着他，一条腿不安分地搭在那条银光烁烁的尾巴上，二人头挨着头小声说话。

“鲤儿……”

润玉陡然捏碎梦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