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改道航行已经两日，亚玛听从罗的建议，每天至少会选出一个时间段去看望被囚禁在贵族居住区的莉娜。

他自然没有那么多机会再扮成“副船长”混进VIP舱，好在去过一次就记住了路线。

通常他只是敏捷地躲过仆人们死气沉沉的视线或耳目，蜷缩进刚好能藏身的角落，或干脆贴在窗外——需要一点技巧维持重心，最直接的办法是将身体的一部分，譬如一只手加一只脚，用冰沾连在舱外壁上，不过坚持的时间不可太久。

其实最多也就只能等到可怜的小姑娘在舱内刚好经过或看过来时招招手，只要能让莉娜清楚他一直在船上并且没放弃营救她，进而能使她保持希望、甚或悄悄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就好。

这样的结果是亚玛的手脚时常冻得红红的，呈现与当前海域气候以及舱内温度相矛盾的状态。

律师注意到之后并未多问，却还是适当收敛了为使他成为“见习律师”而施加的压力。

丢给亚玛的卷宗少了，吐槽或责骂也成正比减少，待在船舱里无所事事的时候，他有时被获准翻阅亚伯拉罕随身携带的手札。

——上面简短地记载了过去各类典型案例，均是律师曾关注过或直接经手的。

有些寥寥数行、有些则长篇大论。仅是字里行间平铺直叙的记载，竟就能使年轻人或心痛不已、几度哽咽，或义愤填膺、耿耿于怀，少有的几次最终能感到畅快，即便有也仍带有三分克制——大快人心几乎是不可多得的。

可他毕竟还是读了下去。

由于阅读速度没有那么快，或因为律师手迹潦草，或因为有些记载实在引发读者太多无法消解的困惑便不由得沉浸进去了，数天过去，他也只读完四分之一。

——东海的“桥上之国”泰奇拉狼，西海的“考古学之岛”奥哈拉，南海的索尔贝王国，北海的“白色城镇”弗雷凡斯王国……

这世上确有许多或必然、或巧合所导致的不公、不幸，或许某些巧合背后也包含着必然。他佩服亚伯拉罕即便知晓这么多残酷的事实、面对如此多困难、见识过许许多多阻碍，却还是经年地坚持下来，并手书一本厚厚的、载满心血的笔记。

然而到这一步，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读下去了。

放下笔记，名叫亚玛的年轻人走出客舱。

巨轮的前方，据说代表世间“绝对正义”的马林梵多伫立在大海对面，于酷烈的日头下发出雪花石膏般耀眼的白光。

再向前行驶，离近了便能看到气派的城堡式建筑上书偌大的“海军”二字。

眼下他所乘坐的轮船已经按预计抵达马林梵多，那么，如无意外，极地潜水号应该也已经到香波地群岛了吧。

他如今可是作为预定的海贼到访海军总部，且暂时“借”用的是别人的身份，还是如海贼船长提醒的那样低调些好。

虽说内心实际很想诘问甚至矫正一番：到底所谓的“正义”是什么。

-

-

船入港湾后，可见一队海兵跑向岸边列队，下级军官指挥船只靠岸和放下舷梯。

彼时甲板上已经站了不少旅客，或许因为初次见到真实的海军总部。

当似乎是将级的军官领着另外一队人马出现，白到刺眼的军服站在大海与蓝天之间，煞是耀武扬威。原本还有些骚动的旅客不约而同地噤声，突然间，不知从谁开始，欢呼声转瞬间点燃了甲板。

人们在为其心目中的正义形象而喝彩——那形象训练有素、秩序井然、高大威武。

白发年轻人陪同律师一起站在甲板人群后方，见此情境不禁讶然，近日盘旋在心头的情愫一时间亦仿佛受到动摇。

他此前短时间内接触的负面信息太多了，一下子低估了大多数人长此以往养成的对“正派”的向往。

……或许这世间终是好的一面占更大面，是不是？

“唔，居然派了个形象还算正派的人，战国想趁机立军威啊。”亚伯拉罕如此评价。

轮船长率先迎向登上舷梯的将军，一改之前咬牙切齿要找军方算账的态度，远远看来竟笑容满面。

“海军应该都算正派人士吧？”亚玛没明白律师的意思。

“海兵也是人，什么样的人都会有，说到底军方之中还是看实力说话，实力强的家伙里也有怪模怪样乃至行事出格的。如果用不太恰当的类比来说，就像海贼虽然普遍放浪形骸，不过偶尔还是会有几个长得‘人模狗样’的——就好比你喜欢的那个海贼。”

年轻人本来还在认真听他的见解，听到后来表情不由得僵住。

不巧轮船长好像提到什么事，朝船舱的方向指了指，正好就是律师和亚玛所站的方位。

亚玛低下头，用黑色的帽檐挡了挡很可能泛红的脸色，低声回敬：“也像大律师里也有您这样不修边幅的人吧……呐，话说一会你可别把我‘卖’了呀。”

“嗯？你这家伙虽然跟不着调的海贼不清不楚，但又不是海贼，我卖你什么。”

律师自然还不解内情，说着又引年轻人随他让开道，意在避开在轮船长陪同下前来的海军中将。

不过高于常人的阴影还是停在了律师二人头顶。

“富兰克林先生，没想到你也在这艘船上。”

“……唔，被认出来了啊。”

——话虽这么说，亚玛怎么听着律师的语调还是有些笑意，总感觉……还挺得意？

也对，任何人长期躬耕于某个领域，哪怕真地有人最终不是求名求利，可谁又不希望能够被他人知道呢。

“被人知道”这一状况本身不正表明，所作所为产生了与努力相当的影响力。

“想当初唯一声称要为‘海贼王’申辩的人，无论时隔再久，也很难认不出。”

……啊？

“哪里。我可不是‘唯一’，而是代表了众多法律从业者的意志，提出申辩。”

“话虽如此，除了你以外，也再无其他人跑到本部的大门前向战国元帅提那种要求。”

“我的身后有千千万万人，凯莎中将。千千万万人的自由与权利架在我的肩上。”

“嚯，那真是了不得的重量啊。”语带嘲讽，话锋一转却还是道：“但还请你理解，富兰克林律师：还有整个世界的正义背负在海军的身上。”

听着云里雾里的对话，似乎其间又夹杂了不得了的讯息。等到中将的身影从头顶刚离开，年轻人就没忍住面带震惊向身旁寻求解答。

“亚伯拉罕律师……？”

他的话还没有问完，就见已经提步离开的海军中将又转回头来，似乎目光也从墨镜后扫过亚玛的脸庞，最终还是定格在不修边幅的律师身上：“对了，杜鹃也已经被召回本部，或许会高兴见到你。”

“……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形，要使路过的客轮都被征召配合转运任务，还把诸位中将召回本部？”

“还不知道吗？”浅色短发梳成背头、露出高高的发际线，身高足有2米5以上的男人转身回到亚伯拉罕面前，从西服怀中掏出一份报纸递过来，“世界快乱成一锅粥了，大律师，你自己看吧。”

说罢扬了扬手，转身进了船舱。

亚玛还沉浸在刚刚得知的意外讯息中，等着律师翻开印有今日日期的最新报纸。他也好奇地凑过头去。

头版头条印着一张青年的面孔并一行大字：

“现白胡子海贼团二番队队长波特卡斯-D-艾斯即将公开处刑”。

“白胡子……怎么会突然……艾斯要被处刑？为什么！”

-

-

“你这孩子……居然还认得当今首屈一指的海贼团的干部嘛。”

回到客舱后，亚伯拉罕劝说亚玛先冷静下来，也表达了意外感。

“这小子好像比北海那位的悬赏金还要高吧……”

然而律师这些话就像耳旁风一样，从盘腿坐在地上的亚玛身边略过，后者在苦思冥想无果后，还是忿然提问：“为什么要处刑？为什么是公开？所有海贼被抓之后都是这个下场吗？”

律师沉吟了片刻，期间年轻人炯炯有神的双眼便一直注视他，无法忽视。

“从结论来讲，应当是这样。”

“‘应当’？”

“是的，海贼是世界秩序的异己和挑战者，不被容于秩序，只能存在于世界秩序之外。理论上对待这类存在时，为了确保秩序正常运行、统治继续被人们所接纳，必须消灭此类存在。”

“我听不明白。”年轻人坦白自己对中年人艰涩的话无法理解。

“打个比方，为了鸟儿能在笼子里安然并健康地度过一生，必须杀死飞到笼子外的小鸟。”

“无法置信！”

“笼子外的小鸟有诸多不确定性，除了被风吹雨打、忍饥挨饿和与其他猛禽竞争落败后反被捕食，最大的不确定性在于可能造成对笼子的存在合理性怀疑。这种不确定性造成的影响将是颠覆笼子的开始，接下去会造成一系列恶性连锁反应，包括：

“为了维持笼子内的平衡而投入的成本例如投食、喂水、维持笼子整洁等将失去原本的效益，为了确保之前的效果，可能不得不加大成本投入，造成公共资源浪费；

“一些原本就对于生活在笼子内还是之外就持摇摆模糊态度的鸟儿有可能会倒向笼子外，造成笼内平衡被打破；

“希望留在笼子里的鸟儿生活环境变得动荡，且有可能由于一段时间笼内公共成本增加，而一部分从事生产和消费的鸟儿试图逃跑，同时为了捕捉这些逃跑的鸟儿又增加了之前无需用到的成本，到了下一阶段可能结果就是笼内资源受损，乖巧的鸟儿也吃不饱，进一步加剧动荡。”

亚玛听得懵懵懂懂，对于背后的逻辑、事件演绎的过程感到理解有困难，却还是本能地想要追问：“所以？”

“所以说生活在笼子外的小鸟是造成一切不幸的开端。”

饱含困惑的沉默在此刻弥漫。

半晌只听坐在地上的年轻人说：“我不相信这是真的。直觉上就无法相信，而且我觉得你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也并不相信！”

律师反问：“那么你觉得该怎么处置海贼或笼子外的鸟呢？”

“……问题根本不在于笼子外还是笼子内，世界不是笼子，也不应该局限于内外差别。难道各人与各人的生活本来不就应该是多种选择？有人选择安逸，有人选择冒险，如果生于安逸的人发觉自己更喜欢冒险就应该出海，生在海上的人发现自己喜欢安逸就应该登陆——不该这样简单吗？”

“这样简单的选择在‘笼子’内也能实现……”

“不对！根本就不应该有‘笼子’，所有的选择共同存在的世界才是完整的世界！——海贼虽然不被官方所承认，可以不受官方的保护，但也不应该是天然要被消灭的存在；只要不伤害别人，自生自灭就可以了——不被承认的就应该杀掉吗？不被父母承认的孩子难道就无权活下去吗？连没有名字的石头都可以存在。

“杀人放火的人应当被论刑，偷东西也应该论刑，海贼如果杀人放火、偷东西，当然被抓到也该论刑，难道所谓秩序不该如此运行？如果没有杀人放火、偷东西，没有伤害别人，难道也要处刑？世界秩序应该是世界的一部分，而非由秩序划定世界的范围，让有秩序的地方是世间之内、秩序之外就不该存在于世吧！”

“秩序某种意义上就是划定世界范围的界线……”

“不是的！你才不这么认为呢！亚伯拉罕律师，如果你真地认为海贼在秩序之外，就不会想要为海贼王申辩了。既然要申辩，就说明你也觉得海贼王罗杰和世间所有人一样，应该得到法律公平的审判，至少要论清他的罪到底是什么——是杀人放火、还是偷盗、抑或伤害他人——才论刑吧？”

律师沉默良久。咧开嘴角，笑了。

匆忙地回归，可以说集合了各式说教和无聊的一章，我心里大概有点B数。

所以特地挑半夜发出这样一章来望不引起注意……总之明天还tm得加一天班，加完班回来继续写。

要不怎么说，在猫猫身边的狗勾才是快乐的狗勾；外面的世界太沉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