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我相信你。可是，我是北渡的流民，父母都在流亡的路上病逝。我从小听着大宋河山如何之惨、大宋皇帝又是如何让他们掳去不得归还的故事长大。我更是看着北方百姓如何给金兵残杀虐待长大！而如今你又欺瞒于我，带兵在我安身立命的村寨中大肆屠戮，你让我如何信你？”

这回，轮到完颜洪烈安静了下来。他明知两人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幔，眼前的姑娘是什么都看不清的。可是，他却还是别开了目光，不敢再看她。

两相沉默许久，他终于听到蔺湘兰说：“如珠呢？还有，我的鞭子呢。”

“那天晚上你在临安不告而别，我已经将如珠接来我在临安的府邸了。”完颜洪烈一听这话，猛地起身，就要为她拿来，又说道，“你的东西，我分毫未动。只等你醒来……你要你的鞭子过来，是因为你要离开了，对吗？”

蔺湘兰点头，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起身就要离开，又不忘对着完颜洪烈说道：“我救过你一命，你现在也救了我。我们两清了，我自然要带着如珠离开这儿。”

“这如何是两清了？”完颜洪烈听了这话，忙抬手虚虚地拦了一下，说道，“姑娘并不想我相救。既然姑娘不愿，我又如何能说这是两清了？”

“那你要如何？”蔺湘兰听了这话，不由被他噎了一晌，反问道，“难道要你帮我做三件事，这才算是我们两人恩情相抵，互不打扰？”

“当然可以，你说便是。”

蔺湘兰：……不是我只是提议一下，我随口说的我没要你答应！

蔺湘兰缓缓吐出一口气，强压着胸口处隐隐约约的钝痛，说道：“王爷。我确实有三件事想要你做到。”

“你一定要答应我。”

完颜洪烈的目光闪烁了片刻，说道：“你说、你说就是。”

“如今我郭大哥、杨大哥和我的两个姐姐生死不明，我实在担心，所以我的第一个要求便是，你若是愿意，便去打听到他们的下落，他们若是活着，便想办法为他们找个好去处。若是他们身死……那也、那也请你将他们安葬。”

蔺湘兰说这话时，眸光中似有泪花闪烁。完颜洪烈一时不忍，走上前去，握住了蔺湘兰的手，说道：“这个好说。我定会答应你。”

蔺湘兰的手指被他圈在掌心里，不自在地动了动，到底没有缩回去，她说道：“第二个要求……前几日到牛家村来的宋兵着实可恨。打家劫舍，又放火烧屋，仗着自己是朝廷命官就作威作福。还请你……算了，你到底是金国的人，我不愿这般狐假虎威。等到时候，我自己去教训他们，再手刃了那段天德，为杨大哥他们报仇雪恨。所以，第二个要求便是请你为我请个郎中，好好看看我身上的伤。我受伤了，身上痛得很。”

完颜洪烈见她面色苍白，这几日她昏迷不醒，几乎粒米未进，更显瘦削孱弱，一时又是怜惜又是懊悔。伸手为她理了理鬓边碎发，说道：“好，这个也好说。我答应你。但你也得答应我，这几日留在我府上，好好养病。不要四处乱跑了。”

“王爷这是在对我提要求？”

蔺湘兰挑了挑眉梢，完颜洪烈不由苦笑：“不敢。我的意思是……不管在哪里，你都要好好养病。好吗？”

见蔺湘兰点头，完颜洪烈这才继续问道：“那第三个要求又是什么？”

他话音刚落，却听见蔺湘兰沉默了起来，过了许久，她才缓缓说道：“……不知道，我还没想好。”

“就先欠着吧。”

不知是否是完颜洪烈的错觉，蔺湘兰说这话时，眼里盛着狡黠的笑意，似乎是闪过一瞬细碎的微光。而在她醒来的这段时间里来，完颜洪烈只要见得蔺湘兰，便都看得到她是一副横眉厉目的模样来。此时忽而见她笑起来，完颜洪烈像是猛地捧住冰塑的雕像，又是欣喜，又是担心它就这样化掉。

于是，像是担心她反悔一般，完颜洪烈连忙应声道：“当然。当然好。你说欠着，那便先欠着吧。你好好在这里养伤，我就不打扰你了。”

完颜洪烈说完，竟当真不再打扰，只唤了一个侍女过来伺候蔺湘兰，便出门去了。

那派来被完颜洪烈伺候她的侍女看着并不像是中原人，倒似金人一般模样。蔺湘兰倒并不怎么芥蒂此事，反而跟这姑娘攀谈起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清露。”那姑娘一边忙着为蔺湘兰倒茶，一边又说道，“还有个姑娘叫白鸟，可惜她生了病，王爷便不让她来伺候了。说是怕过了病气给姑娘。”

“清露堕桂花，白鸟舞虚碧*。”蔺湘兰咂摸着这两个名字，不由得感叹道，“想不到，你们王爷竟然也懂几句我们汉人的诗？”

“这是当然。”清露眨眨眼，一副颇为骄傲的模样，说道，“我们王爷可是厉害得很呢。他不仅仰慕中原文化，而且更是善诗善书，我到现在还记得挂在王爷书房里的一句诗呢，好像是什么……玉龙衔尾夜深眠，马饮沙场战鼓边，还有一句是……自古雄图堪一死，空馀孤剑斗霜天！”

这姑娘说不惯汉话，如今咬着音节将这两句诗念出来，竟然刺得蔺湘兰心底一痛。

好一个雄图堪一死，孤剑斗霜天。

她想到那完颜亮也曾得意洋洋写下“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竟然难得地黯然。

而站在旁边的清露姑娘，一时也不知蔺湘兰为何神色变化如此之快，她嗫嚅片刻，只得告辞离去。

清露姑娘离去后，房中只剩下了蔺湘兰一人，系统这时候总算小心翼翼地开了口，问道：“你情绪不佳，可是因为你要执行的任务？”

蔺湘兰翻了个白眼，说道：“你也知道啊？”

系统不说话了。此时它心中，也隐隐觉得这任务交到蔺湘兰头上来，大抵是不对的。

这几个月的相处下来，系统早就清楚蔺湘兰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敢爱敢恨，嫉恶如仇。宋人流离，百姓离散，她见之则泣；惩恶扬善，斩奸除恶，她见之则喜。

这样的一个姑娘，让她去接近形形色色的反派，实在是太难为她了些。

*

三年又三年。人间冬尽春又还。

中都大兴府中的一座别院里，此时的蔺湘兰手中长鞭上下翻飞，足尖微微一点，在院落里那尚未消融的春雪之中留下一串足印，她展臂回身，长鞭一横，鞭尾便将廊檐之下那一串冰凌尽数打碎。

“几日不见，小姨的功夫就又厉害了许多！分明以前，你还是愿意教我功夫的，怎么现在却不愿意教我一招半式？”

蔺湘兰回头看去，便见如珠这孩子趴在院墙之上，探头探脑地向她望来。而此时天气尚未回暖，朔风一吹，冻得这孩子鼻尖通红。蔺湘兰眸光动了动，却还是朝她招手道：“你来了？快别扒着院墙了。大冷天的，快进来坐坐吧！”

如珠笑意吟吟，冲着她挑了挑眉梢，翻身一跃，便跳进了院子里来：“小姨还没回答我的话呢，为什么现在不愿意教我功夫了？”

“你这小孩……”

蔺湘兰嘴上怪了一句，到底却不再说什么，只是伸手摸了一把如珠的脑袋，说道：“怎么，完颜王爷为你找的那些师父，还不够你学去的？怎么还眼馋我的功夫呢？”

如珠这孩子现在随着蔺湘兰一起，到了这中都大兴府，当初蔺湘兰同完颜洪烈扯谎，说这孩子是自己的外甥女，于是如珠便也小姨小姨地这样喊了起来。

如珠如宝。蔺湘兰当时起的名字倒是当真没有取错，哪怕如珠只是蔺湘兰名义上的外甥女，完颜洪烈仍是爱屋及乌，待她像亲女儿一样，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地砸下去，这几年里养得如珠脱去了早些年瘦猴一样的模样，越发明艳动人起来。除此之外，完颜洪烈还记着如珠想要学功夫，就真的请了些武林当中的个中好手，来传授她武艺。

至于，蔺湘兰之所以不愿教她鞭法，实在是这些年来如珠越来越有几分骄纵的性子，活脱脱一个女版的小杨康的模样。蔺湘兰到底并非她的亲人，若是真的教会了她鞭法，她倒是有些担心……

不过、说起杨康……

想到这里，蔺湘兰的心沉了沉。当初牛家村生变，蔺湘兰确实要求完颜洪烈去找郭啸天等人，但是，让她意想不到的是，竟然一无所获，连一具尸体都没有。也许是死在奔逃的途中，也许是远离了追兵的侵扰。这一切都不得而知。

但寻不见尸体，蔺湘兰还能往好的方面来想一想。

也许他们还活着。

*清露堕桂花，白鸟舞虚碧：出自贾岛《咏韩氏二子》

*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出自完颜亮《题临安山水》

讲个鬼故事，存稿真的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