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一个午后。

清风来来回回，吹遍了整个小区的新枝嫩叶。

湿苔墙根下，蚂蚁们成群结队，搬运几颗白色米粒。

周围原本静悄悄的。

不知哪位邻居家里，有个小孩溅洒了一墙的钢笔墨水，被他母亲咧咧骂骂。

李桑宝静立在椭圆形的穿衣镜前。

骄阳被错乱交叠的树枝筛成碎点，透过摆着仙人掌的窗台洒落在她脚下。

她赤足踩一双粉毛兔兔棉布拖。

纤细的脚踝白洁细嫩。瓷玉瓶般的小腿，线条之优美仿佛出自某位景德镇名家。

加上腰肢细软又脖颈修长，早在李桑宝初成少女时，就被同学们赠予“背影杀手”的名号。

梳妆台上，银色的迷你英伦复古闹钟指向两点。

而下午三点，她有一场需要失败的面试。

床头架上并排垂挂着两套服装。

一套是表姐为了她下午面试亲自选购的黑色西装。

另一件是小时候妈妈离婚离家前曾穿过的一条灰色针织裙。

前者价贵质优，能显身材窈窕。

后者粗糙土丑，任谁穿也不会气质优雅。

李桑宝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没有半秒迟疑。

她想得很清楚，就算继续在家待业，也不愿去当一个狗仔。

然而表姐与父亲却一再坚持。

李桑宝头疼，只能妥协。

面对镜子，她微微叹了口气，捏揉下巴，忽地偏头，调皮一笑。

既然拒绝不了，那就“搞砸”。

想要成功难，想要失败还不简单么。

别人面试选商务风，她就选“中年人老干部”风。

换好衣服，李桑宝对着镜子左右摆弄，很是满意。

除了服装，把狗仔面试搞砸还要准备什么负向回答么？

李桑宝无从知道，也懒得知道。

她对娱乐圈一向漠不关心。除非是爆炸级别的超级大新闻，否则，她不闻不问。

时间差不多了。

李桑宝提眉轻笑，刻意选了个家里买鸡蛋送的土黄色帆布小包，斜挎到腰间，扭门出发。

刚走出楼栋大门，手机震响。

屏幕上来电显示亮起，李桑宝心中一紧，慌张应答：“表姐，我已经出门了。”

“我在路口的加油站等你，你赶紧过来，我送你去面试。”

视线一时间卡滞在膝盖处的灰色裙角，李桑宝调头往楼上跑。

“表姐，你等一下，我马上就来，等我二十分钟。”

“哪里需要这么久，最多十五分钟。”

匆匆忙忙套好西装，又把针织裙扭成团，塞进边角方正的手提包里。

李桑宝紧赶慢赶，抢在第十六分钟跑到了加油站。

表姐在红色轿车里，探出脑袋向她招手。

惶惶不安中，李桑宝俯身入座副驾驶，掏出纸巾擦拭冒汗的额角。

“我就说，我挑的这套西装一定适合你。”

嗯哈点头，李桑宝摇下车窗，转脸朝外。

“小宝，我也不怕你烦我，我在你这个年龄多么希望有个前辈能指点我，拉着我不让我结婚，逼着我考上公务员……”

表姐絮叨起来，停不下来。

目光往表姐那边飘了飘，李桑宝尬笑，脑子里仿佛飞进来一群蜜蜂。

“今天面试你一定要把握住，表姐是过来人不会害你，狗仔听起来不好听，但做的事并不违法的。具体的薪水，我没好意思问。但重点是娱乐圈，娱乐圈呀，你知道娱乐圈有多好赚吧。你先不管做什么，先进了圈子再说，再谈别的选择。听你姐的准没错，我以前……你这么久没上班，要不要我先给你点钱？”

听到“钱”字，李桑宝呆了呆，一双葱白细手横撑着在下巴底下，她翘起小指头含嘴轻咬。

“不用了，姐，我肯定能找到适合且喜欢的工作。”

表姐一笑，“说不定这份工作就是。一个老朋友最近突然联系上了，她说她们那里要招一个高个子身材匀称的女狗仔，我想你不就是么。”

“我也没这方面的经验，别人也不一定能看上我。”

“怎么可能，你可是重点大学毕业的，肯定比其他人厉害。”

李桑宝含糊应承，不敢多说什么，唯恐引发表姐又一波唠叨。

约莫二十分钟后。

表姐终于歇嘴，她把车拐进一个街角，停在一幢老旧的写字楼下。

下了车，李桑宝环顾四周，原以为周边繁华，没承想附近生活气息浓郁，菜场和幼儿园还有各种小摊小贩尽入眼帘。

表姐向她告别，末了，还旁若无人地大声说了个加油。

李桑宝干笑着目送。

被身着深蓝色制服的保安大叔核实后，李桑宝进入写字楼内部。上了22楼，她站在电梯里四处张望。

初看门牌上的各个公司名都是些正规的企业，时不时还有人进出。

而“风池工作室”则低调得多，不仅隐匿在走廊尽头，而且好一会儿也没见着一个人。

李桑宝提着手提包转向女洗手间。

更换“失败战服”完毕，李桑宝蹲坐在盖好的马桶上，整理折叠换下来的西装。

外面，洗手间盥洗处的镜子前，围拢了好几个身材高挑的女孩。

“你们说为什么要找身材好的？”

“我猜，可能需要穿晚礼服，这样可以混到晚宴里面去拍东西？”

来面试狗仔的五个女孩表面上相谈甚欢，实际上各怀心思，竞争意识强烈。

李桑宝担着心事，耳不旁听，起身推门往外走，刚踏到洗手间门边，却被其中一个女孩叫住。

“等等，请问您是不是……？”

顿步背对，李桑宝缓缓侧过来半边脸，“我想我应该不是。”

目睹到真人面容，女孩们不由扼腕，“看你的背后，我还以为你是那个模特呢。”

“是呀，看身材真的好像，不过你好像比她矮一点。”

从容地回身，李桑宝直面她们，淡笑道：“不是就不是呗，看你们这么失望。”

隐去惋惜没能长个漂亮脸蛋之类的潜台词，五个女孩含着歉意堆砌笑脸。

李桑宝主动自嘲：“至少我身材好呀，总比既没脸又没身材强多了。”

此话一出，气氛便开朗多了。

和她们一交流，李桑宝得知大家都是来面试狗仔的。

她一眼便看出这五人表层热络之下，是明争暗斗的微妙心思，遂如实表示自己巴不得失败。

可另五个人才不相信，只笑笑，内心不约而同地想：就凭你，想成功也成功不了。

面试开始，李桑宝排最后一个。

被前台小妹领着，绕过几间大门禁闭的办公室，李桑宝被带到风池工作室老大张风眼前。

张风一副典型中年居家男人的模样，长得十分不起眼。

他穿着卡其色的黑扣工装，正品茗着一杯绿茶，白瓷绿花的水杯上雾气缭绕，一对细长的眸子藏在镜片后面，像是在看你又像是没看。

李桑宝贴站在门沿，四肢紧绷。

张风依然喝着茶，动作悠闲，似乎这屋子里只有他自己，没有别人。

不由得吸了口气，李桑宝自行站到张风桌子前：“您好，张总，我叫李桑宝。”

张风略微动了动眼皮，依然没出声。

一个中年女人此时从外面风风火火进来，她朝李桑宝热情打招呼。

“不好意思，刚去上了个厕所。我是梅岚，可以叫我梅姐，由我来面试你。”

像看到救星一样，李桑宝冲着对方点头示好。“梅经理，您好。我叫李桑宝。”

扶着一张黑色真皮老板椅的顶部站定，梅姐也不说话，眼中带笑，俯着上半身紧盯李桑宝，上下左右，从里到外地打量。

被看得发毛，李桑宝尴尬地挤弄眉眼，考虑着要不直接说自己不适合？

“梅经理，我觉得我……”

梅经理抢在前面发问：“李桑宝，你觉得你今天这身打扮怎么样？”

“还行，我平时基本上都是这种风格。”

正中下怀，李桑宝巴不得对方认为自己的衣着品味低劣到无可救药。

张风抬脸弯唇，嘴角翘起一丝笑意。

李桑宝瞥见，当成嘲讽，认定面试失败这个结果板上钉钉了，不由暗喜。

梅经理梳着小马尾，穿着一身黑色西装，郑重其事地拿笔在笔记本上划拉了一下。随后，她倏地挺直身板，朝李桑宝伸手。

“恭喜，你被录取了。”

“啊！”李桑宝的手举到一半，惊呆。

梅经理把她的手抢过来，饱满有力地捏住，用一种同志般的热忱，上下摇了摇。

“为什么？”李桑宝目瞪口张。

梅经理张开嘴唇，正准备发声。

办公室的磨砂玻璃门一声晃动，两人转眼过去，张风的位置上已经没人，桌上的一只茶杯也跟着不见。

对此，梅经理并不感到惊讶，她轻轻按下李桑宝的肩膀，示意她坐到旁边的一张椅子上，然后自己也跟着坐下。

“你平时就这么穿？”

不明白这问话的背后含义，李桑宝顿了下，在点头和摇头之间盲择了前者。

“做我们这行，要能吃苦，有耐心。这一点，你姐姐担保你能行，我也觉得你没问题。”

“不是……您什么也没问，就要我了？”

“你问我答，能问出什么，直接上手出真章。你姐跟我担保了，我肯定要给她面子。”

“梅姐，您的意思是说看在关系上才要我的？”

梅姐站起身，着手收拾办公室，斜睨一眼笑道：“这话，你可不能乱说，我能在老板面前乱招人吗？我们招人也有硬性条件。”

李桑宝手掌拍额，恍然大悟道：“不会就因为我这身衣服吧！这身衣服真的很丑，我瞎穿的。”

捏着绛紫色抹布的一角，梅姐扬起笑脸。

“当狗仔的女生比较少，但并不是不适合。一般情况下，女生比男生更细心，而且女生跟踪女明星有时候比男生更方便。”

“梅姐，其实我对这行没多大兴趣。”

“你真的很适合，至少从外形上来说，完全是我们这行的天选之女。”

“这……”

脚掌抓地，李桑宝急巴巴说不出话。

走廊外，光线已暗，隐约传来人们下班时的闲聊声。

梅姐脱下西装，在燕麦色的短袖针织衫外面套上了件旧得发灰的夹克衫。HR气质立马消散，反而像刚收工的保洁阿姨。

关上灯，再锁上门。

李桑宝跟着梅姐身旁，心情焦灼，脸憋得发红。

“别急，小妹妹，听我跟你说。你的外形太好了，可塑性特别强，穿这么一身与你年龄不符又难看的衣服，居然不觉得突兀，反而很自然。但是，你别误会，我可不是说你漂亮。我是说你平凡，像变色龙一样，换个造型就能和环境融为一体，这样工作起来至少不会一下子被发现。”

被评论“长得不漂亮”的这层意思，李桑宝习惯性忽略，她只想尽快推脱掉这份工作。

“你长得有一米七吧，但是神奇的是，你站着也好坐着也好也不会显得很高。你说这不是优势是什么？”

“姐，但是……”

“但是什么？听你表姐跟我说，你之前的那些工作要不累死要不钱少，你爸还老念叨你。咱们女人要经济独立，碰到赚钱多的机会，只要能干先别管喜欢不喜欢，抓住再说。”

这些话说到李桑宝心坎了，她深深怔住。

胸前一挺，梅姐横起眉毛，一板一眼道：“我们这里公费出差到处跑，不算奖金和提成，一个月基本工资两万四千八，你看看吧，愿意不愿意？”

“什么？”李桑宝双瞳发光。

“如果你实在不愿意，我也不难为你，你自己考虑。”

“不算奖金分成，就有人民币快两万五？”

“对的！”梅姐不以为然道：“万一抓了个大鱼，你想提前退休都可以。”

李桑宝愣住，眼睫定着，瞳孔微转。

“但是架不住你不喜欢呀，不喜欢就不要干。钱再多，你自己不舒坦，没必要。”

电梯门开，梅姐向李桑宝挥手告别。

李桑宝追去，伸长胳膊拉住她。

“怎么了？”

“梅姐，我干我干。”

梅姐双手抱臂，挑眉轻哼。“你不是觉得这份工作不体面吗？”

李桑宝双掌合十，满脸笑嘻嘻。

“钱多就是最大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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