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说话时的语气态度都很是平易近人，一点也不像传闻中那样冷酷凌厉、手腕狠绝。

但他毕竟是如今的北魏新帝，苏宜丹还不会傻到以为对方真的温和无害。

她悄悄瞄了眼陛下身后，还跟着几名身着黑甲的侍卫，以及一个面白无须的太监。

不过那太监低垂着头，想来是得了主子的命令，过来时没有声张。

认出对方后，苏宜丹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根本没听清对方问的什么话，半晌才回过神来，提起裙摆便要跪下行礼：“臣女见、见过陛下……”

可膝盖还没挨到地，手臂便忽然被人托了一下。

男人沉稳的力量传来，将她稳稳扶起。

“你还没回答朕的话。”萧寂言目光幽深，看不出丝毫情绪，“来了又不进去？”

苏宜丹自然不可能当他的面编排姚家的坏话，如实道：“臣女没有请帖，按规矩不可以进去。”

“何来规矩？”

他反问一句，竟是直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走向太傅府门口。

苏宜丹懵懵地踉跄跟上，很快便来到先前那名管事的面前。

那管事一见到她身前的君王，立即露出比先前看到齐满江还要谄媚讨好的态度，直接跪下冲萧寂言磕了几个头：“陛下！小的这就去禀报太傅！”

“不必。”

萧寂言冷冷吐出两个字，语气一冷起来竟真有些令人不寒而栗。

苏宜丹愣愣看向他的背影，竟模模糊糊想起灵德寺那日的神秘人来。

看到他要直接拉着苏宜丹进去，管事只能硬着头皮道：“陛下，我家小姐特意吩咐了一帖一人，不可坏了规矩，这位苏小姐没有请帖，按规矩来说……”

他说话时重音特地放在“我家小姐”几个字上，像是要拿出姚曾柔来撑腰。

毕竟十年青梅竹马的情谊，不管怎么说，人家都是更亲近的。

苏宜丹下意识想将手抽回来，才发觉对方力气之大，竟是纹丝不动。

萧寂言只淡淡道：“朕亦没有请帖，这么说，朕也不能进你姚府大门？”

苏宜丹还以为这位新帝会维护姚小姐的规矩，不禁愣了一下。

管事哪敢担这个天大的责任，吓得立即连磕三个头：“哪里的话！哪里的话！既然陛下发话，苏小姐，快请进！方才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多担待！”

他就差拽着苏宜丹往里去了，因而即便不想，也只能跟着走进太傅府，穿过两重门，才福福身故作感激道：“多谢陛下。”

不远处是一道雕刻着山水的白玉墙壁，绕过它，便是宾主齐聚的前院。

这回不需她用力，对方便主动放开了她的手腕，想来是不想被其他人瞧见。

苏宜丹甚至很贴心地让他先进，自己晚些进，免得引人注目。

萧寂言看她一眼，垂在身侧的右手微动，食指与拇指轻轻摩挲，似乎还能感受到女子腕间肌肤的柔嫩。

他没说什么，就好似只是顺手帮了个忙。

苏宜丹在石壁后等了一会儿，听到院子里宾客们此起彼伏的惊呼，随后直接整整齐齐地跪倒一地。

一阵行礼之后，她才悄悄地走进去。

那位原本从容坐在首座的尚书令齐满江也倏地站直了，目露异色地盯着门外走来的年轻帝王。

但到底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狐狸，他很快便收敛了神色，面色如常地拱手行礼。

姚存玉更是快步上前迎接，心惊胆战地道：“陛下，您没事吧？！”

“朕能有什么事。”萧寂言扫了眼垂首不语的齐满江，笑了笑，“倒是齐大人，不知从哪里听说朕身体有恙？”

院里的气氛瞬间沉凝，皆屏住了呼吸，看新帝与这前朝重臣之间的交锋。

齐满江不必开口，身边的仆人便扑通一声跪地，自个儿猛地扇着巴掌道：“恐怕是小人耳朵不好听岔了，递错了消息！小人该死！陛下恕罪！大人恕罪啊！”

响亮的巴掌声不绝于耳，没人喊停，仆人的面颊很快高高肿起，嘴角渗出鲜血。

齐满江并不求情，对他来说一个仆人不算什么损失。

何况姚家宴席，场面闹难看了难受的另有其人，又不是他齐满江。

一旁的姚存玉果然脸色发白，单是站在那里都有些手脚发软了。

萧寂言这才沉吟道：“罢了，今日毕竟是姚太傅喜宴，不得在府中见血。”

齐满江以为他要松口，心想新帝到底还是嫩了些，眼里掠过一丝得意，拱手：“多谢陛下宽宏大度……”

“卫昌。”萧寂言打断他话，冷声喊来近身侍卫，“将人拖远些，处理干净。”

那仆人立即面如死灰，被上前来的黑甲侍卫一把捂住口鼻拖走。

宾客纷纷挪动让出一条路，再看向最前方的男人时，目光里更带了几分畏惧。

能以非常手段夺取帝位，这新帝自然也不是什么好拿捏的泥娃娃。

齐满江虽然面上不动如山，可多少有些错愕，一时没能接上话，眼睁睁看着新帝绕过自己，在首座坐下。

“对了。”这时，萧寂言才仿佛后知后觉地问，“朕擅自作主，替齐大人清理了门户，齐大人可会有怨言？”

齐满江面上露出笑：“……岂敢。”

“那就好。”萧寂言轻笑，环视全场，“行了，都入座吧。”

后方停了半晌的丝竹鼓乐这才重新奏响，偌大的太傅府中清雅乐声不绝于耳。

身披彩绸的舞女从两侧无声入场，终于将宴席的气氛烘托出几分热闹。

年轻的帝王生杀予夺，俨然已是不可琢磨的模样。

若非隔着衣衫的手臂肌肤上还残留着男人掌心的温度，苏宜丹都要以为方才的接触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姚太傅的烧尾宴，大头自然是官场同僚，只有一些是姚曾柔请的京中好友。

十来个香衣华服的年轻女子聚在一起，便是一处花团锦簇，看着都热闹。

苏宜丹毕竟做了两年多凤命之女，这般场面大大小小也见过不少次了，如今已能从容面对。

尤其这些女客其实大部分以前都见过，甚至还有几个从前说了不少话，算得上相熟的。

那礼部尚书千金曹锦就是其中之一。

苏宜丹过来，她分明也察觉了，却只是微微一顿，便扭过头与身边人说笑，好似根本没看见她一样。

虽早就知道自己与这些贵女的身份终究不同，苏宜丹还是在原地愣了半晌，没想到人情冷暖变化得这么快。

待她走开，那礼部尚书之女曹锦才松了口气。

旁人便调侃道：“锦儿，你先前不是和那苏凤凰关系挺好吗？怎么都不打个招呼？”

曹锦急忙撇清关系：“哪有这回事，我与她不过点头之交，平日兴趣也合不来，姚小姐面前，你们可别乱讲。”

今时不同往日，以前苏宜丹是待飞的凤凰，现在却被打回原形。

倘若现在坐在龙椅上的是二皇子或三皇子，这里哪个人不得将苏宜丹捧得更高些？

可偏偏是萧寂言做了皇帝。

新帝继位，后宫空置，却没对苏家下达过任何旨意，可见不信那所谓的凤命之说。

毕竟但凡有恩宠苏家的意思，也不会让苏父替姚家筹备烧尾宴，平白损了人家颜面。

这就是根本没放在心上。

更何况新帝还有个青梅竹马在。

听说新帝派出百人仪仗队，日夜兼程赶往丽州、接姚曾柔风光回京的时候，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位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曹锦更是这么觉得。

她看向主位上坐着的女子，着一袭月华纹交襟织锦裙，动作时裙袖翩跹，好似流动的水波纹。

那料子比流光锦还稀罕，是外邦进贡的蚕月锦，皇家一年也只得两匹。

如今姚曾柔穿在身上，不是新帝恩赐还能是什么？

如此盛宠，不少人眼里都露出羡慕的神色，态度也就更热情了些。

一桌莺莺燕燕你一言我一语，此起彼伏的恭维声足足持续了半盏茶的功夫。

苏宜丹站在最边缘，原本是极其不打眼的，但不知为何，姚曾柔的目光还是穿过人群落在她身上。

“这位就是苏小姐吧？”姚曾柔清浅一笑，抹着淡淡桃色的眼角便微动，透出几分风韵。

众人默了一瞬，虽都猜到这两位会有交锋，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苏宜丹只得上前，福身见礼：“见过姚小姐。”

姚曾柔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唇边笑意不变，却迟迟不把人喊起来。

这么维持着姿势半刻钟，苏宜丹的腿都有些发颤了。

便不合时宜地想起方才在外面，自己那个还没跪下去就被免除的礼节——

陛下好像没要她行礼。

幸而这时外头传来一连串的鞭炮声，就要开席了。

姚曾柔才伸手虚虚地扶了一把，不好意思地道：“快起来吧，苏小姐姿容卓绝，我一时都看呆了。”

苏宜丹腿酸酸的，语气干巴地道：“姚小姐过誉了，您才是美如天仙、天下第一大美人。”

其他人自然连忙跟着附和拍马屁——

“就是，姚小姐不必妄自菲薄。”

“都说丽州的风水养人，今日一见姚小姐才知是真的呢。”

听到这话，桌上的气氛却是陡然一凝，都暗骂这是哪个不会讲话的二愣子。

人人皆知，新帝与姚曾柔之间虽是青梅竹马，但姚曾柔两年前嫁过人！她夫家是丽州映川县的！

听说她丈夫年关里重病死了，她随之成了寡妇，没多久萧寂言登基，便顺势把她接回京城。

这事大家都知道，可谁也不敢明面上提起，毕竟姚曾柔还想和新帝再续前缘，尽管当年她似乎是迫不得已外嫁，可这事不就是根刺么？

苏宜丹不由多看了姚曾柔一眼。

姚曾柔气质和她们这些未出阁的是有些不同，更丰润温和些，可能是嫁过人的缘故。

场上气氛沉凝许久，姚曾柔的笑意却没落下，瞧着很是大度：“从前的事，便不提了。”

其他人立即顺台阶下：“不提了不提了！说错话的一会儿自罚三杯啊！”

姚曾柔掩唇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知道不是有意的，和我客气什么。我许久不在京城，许多事物都生疏了，日后还要麻烦各位姐妹多多指点才是。”

众女便都笑起来，你一句我一句，气氛热热闹闹的。

席上只有这一桌女客，苏宜丹找了个空位想坐下，旁边的贵女却略带歉意地回头：“这里一会儿有人来，劳烦苏小姐换个位置吧。”

都开席了，哪还有人来。

苏宜丹听着这蹩脚的借口，心里叹口气。

不过来之前她其实就料想到自己的处境不会舒服，也看得出其他人刻意避嫌的态度。

“说起来。”那位吴小姐也在席上，冷不丁开口发难，“我记得苏小姐没有请帖吧？怎么又进来了？该不会是偷偷……”

其他人便也用眼神打量着她，好像她真做了那等偷鸡摸狗之事。

苏宜丹坦然道：“是陛下带我进来的。”

“什么？”众女一愣，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坏掉了。

“我说。”苏宜丹一字一顿道，“是陛下带我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