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厌国伶州

少年自睁眼起整整半月都是混沌木讷的，不发一言，松散着发髻，落魄如被丢弃的小兽，倚靠在竹屋窗边，呆呆的望着外头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熠熠闪着蓝色星光的沉碧海。

而月氏苍苍，沉碧海摆渡之人，也是这竹屋的主人，每每日落时分，身披墨色外袍撑船归来，都能顺着这窗外一眼就能看见。

“我回来了，阿伍。”苍苍一进屋就会唤他。

“真是的，也不知道到底谁是主子谁是奴隶，把你买回来撞破了头什么都不记得就成了这副傻样子……”

“我可告诉你，从明儿开始你就得给我洒扫房子，煮饭洗衣伺候我，什么都要干，我花钱买你回来可不是把你当祖宗似的供着的听着没……”

“你怎么也不说句话，不会哑巴了吧？”

还是老样子，每每待她回到屋里，总是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少年愣愣听着，不回应也丝毫不耽误她一句接着一句，直到开始生火给他煎药才慢慢安静下来。

药材浓烈的气息在屋内萦绕，等盛着药的碗捧在他手里，惺苦的味道直冲鼻腔，还未进口他便被冲的咳嗽起来。这时苍苍已经在屋子的另一头烧饭了，噼里啪啦的听不见他的咳嗽声，否则又得念叨他如何如何娇气金贵了。

等苍苍做好饭菜端上来，少年已然乖乖将药喝个干净，便是剩下一口，待会饭桌上又得是一通喋喋不休。

“吃饭了，阿伍！哎，不错嘛，今天都喝光了。”

苍苍将他手里空药碗拿走，将他拉到饭桌前，又将筷子握到他手里，自己才到对面坐下开始吃起来。

饭菜谈不上难吃，但也能对付过去，或许是因为刚喝了药嘴里苦的没滋味，他总是吃的极少。少年虽然记忆有损，不知自己是谁，有什么过往，但凭着自己以往的心智，接连几日观察下来，他发现这屋子的主人虽然看上去话多脾气急躁，但却单纯率真没有丝毫城府，且交代他的事情他还是能办到的，至于阿伍这个名字虽然起的不用心且陌生难听，但称谓不过一个代号，暂且如此，待他身体完全恢复，再行打算。

苍苍吃饱喝足，放下碗筷便去烧水沐浴，她知道阿伍不仅吃的少还慢吞吞的，每次都是等她洗漱完才差不多放下碗筷，倒是从来没有质疑过自己的厨艺，反正她自小就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她的养父母就拿她当个赚钱的工具，不仅老是数落她是个赔钱货，十来岁的年纪就被赶出来撑船摆渡，赚到的钱一大半都要交给二老，剩下的细碎铜板也只够菜钱，除此之外，从来不顾她的死活。

等她沐浴完出来，准备收拾碗筷，没想到桌子上空空如也，再一看阿伍已经在外头照着她往常的样子在盆里洗着碗筷，生疏却沉稳，偶尔手滑也只是安安静静的重新拿起来冲洗，鬓角微卷的发丝垂在脸侧，衣衫粗鄙简朴，脸却生的如玉石一般精致好看，尤其还不言语，比那道观里常年供奉着金镶玉的神像差不了多少。

苍苍远远瞧着，他是那般的清瘦忧郁，总是不自觉呆住。

月华如练，星海璀璨，阿伍乘夜撑船海上，苍苍就卧在船中央，一边仰望孤月，一边任由从聚集着无数魂灵之海里，满上来的蓝色萤火绕在她周身。船尾悬挂的灯盏忽明忽灭，沉碧海的上空是没有星光的，星光都在水里，此刻万籁俱寂，只有阿伍滑动着船桨的水流音，苍苍很是欢喜。

这沉碧海通向冥界，苍苍一个凡人女子做着亡魂的生意，着实令人想不明白，即便她生来体制不惧怕沉碧海水对肉体凡胎的腐蚀，但海底水鬼的怨气极重，时间一长也必折损寿命。

阿伍心里想着却不知如何开口，他们直至午夜方才归去。

第二日清晨，阿伍从藤椅上醒来，听到与他仅一帘之隔的苍苍翻了个身，丝毫没有醒的意思，摆渡三日一休，今日大抵是到日子了，于是起身简单洗漱一番，便生火淘米煮起了粥。

苍苍是被传来粥米的气味香醒的，她迷糊的揉了眼睛下床，眼见着阿伍将盛着粥的碗端上桌，一时都愣了。

“吃饭了。”阿伍望向睡眼朦胧的苍苍，低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不失温和。

苍苍点点头，先去外头檐下胡乱洗漱了一番，算是清醒了几分，回到屋内，桌上清粥小菜未动，阿伍在等着她，心头莫名一暖。

“阿伍，等会吃完我给你收拾一下，今日跟我去一趟官司处。”苍苍边吃边说着。

阿伍停下手中的筷子，抬头问道：“什么地方？”

“登记户籍的地方呗，我把你…把你买回来还没上户呢，过两日户部的查起来，要是我拿不出你的籍契，非把我俩一起抓牢里活活打死不可。”苍苍头也不抬的说着，对南厌国残暴无理的律法习以为常。

阿伍没再开口，默默吃完碗里最后一口粥，对面的苍苍已经蹦蹦跳跳的去帘子后面换衣裳，他忙完后见苍苍拿着水盆和小刀向他走来，给他又是刮胡须，又是梳发，乐在其中的折腾一番之后，还不忘捧起他的脸欣赏，阿伍有些害羞的别过头去，

苍苍见状，不知从哪翻出一条头巾来，将他的头和脸遮的严严实实。

走在伶州的市集上，一片宽阔明亮，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不似沉碧海旁的竹屋，人迹罕至不说，天也因着永夜的沉碧海而总是阴沉沉的。

这是阿伍自打苏醒后第一次来到人前，加上本来就是喜欢安静的性子，所以跟在兴奋地东看西逛的苍苍身后，显得畏畏缩缩。阿伍走过半个街道，发觉隔着三两家铺子就有当街贩卖人奴的摊子，看的他皱紧眉头。

苍苍瞧出了阿伍的心思，警告他不要乱看更别多管闲事。

只因这里是南厌。

八荒境内有四大国，东藜，南厌，西启，北枭，苍苍便是生在南厌国，四国里常年战乱不断，王室外戚掌权，人奴贩卖最为猖獗之地，伶州更是在市集上公开买卖，从四国内坑蒙拐骗来的各种良民，男女老少皆有，脖子被一条条铁链拴在一起，头发蓬乱双目无神，全身赤裸着跪在街头呜呜咽咽，任人挑选，与牲畜无二。

人贩的手上没有鞭子，没有棍棒，气定神闲的坐在一旁转动着指上的银环。阿伍这才注意到，苍苍的左手的食指上也有这么一只，不仅是苍苍，稍稍留意游走在街头巷尾的人，就会发现几乎人手都会有这么一只银丝缠绕的指环。

跟着苍苍来到一处茶棚，已有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子等候多时，她见到苍苍，笑着起身相迎。

“死丫头，等死我了，这么墨迹！”那女子扯着嗓子嚷着，“亏你还是求我办事儿的。”

苍苍嬉皮笑脸道：“好丽娘，丽姐姐，我的错，东西都备好了吗？”

“你真是烦死人了，呐，拿好了！”

丽娘将东西拍在桌上，将阿伍给各人斟好的茶水都溅出几滴来，苍苍一边拿起籍契一边拉着丽娘都手高兴的直晃，心想着待会去官司处再掏些银两打点，籍契上的章就能盖上了吧？

“哎对了，丽娘，如今官司处那什么…”苍苍伸手比划了一下，“什么个价啊，我怕我钱没带够。”

丽娘一听拍了她一下，道：“我真服了你了。”然后比划了一个数。

苍苍顿时瞪大了眼睛，再次捏住丽娘的手，捂着心口期期艾艾：“哎哟喂，心疼啊！”

丽娘立时瞪了一眼坐在一旁看戏似的阿伍，又恨铁不成钢的转向苍苍，道：“差不多快去吧，一会当值的就得喝酒赌钱去了，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你按规矩来，应该没什么问题。”

苍苍诚恳无比的点点头，正准备拉着阿伍便往官司处去，丽娘拽着苍苍的衣袖欲言又止。

“嗯？怎么了丽娘？”苍苍回握住她的手问道。

丽娘神色凝重，撇了眼蒙的严严实实，眼巴巴的望着二人不明所以的阿伍，有些顾虑。

苍苍立马会意，转头道：“阿伍，你在这里坐好了别动，我一会回来。”

她似对待小孩子一般嘱咐着阿伍，看着阿伍乖乖点头才放心拉着丽娘往巷口隐蔽无人的地方走去。

丽娘见状白眼险些翻到天上：“你够了，这男人瘦瘦巴巴呆呆愣愣的，你还宝贝的跟什么似。”

苍苍倒是不以为意，含糊过去就开始追问起丽娘要同她讲的私房话。

“我……我决定入平宁军了！”丽娘压低声音，与苍苍相视的眼神颤抖却坚定。

“什么！你…”苍苍显然被吓到了，又气又急，“丽娘！”

“哎呀！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苍苍，北边乱成什么样子了，匪帮屠尽一座又一座村落，国君昏聩，那么多子民，一条条的人命，居然不管不顾只知享乐，我真的看不下去了！”丽娘抱着苍苍在她耳边说着，激愤又哽咽。

丽娘与苍苍相识多年，在南厌北边的小村落长大，因叔父一家靠着走私发了迹，他们一家也跟着沾了光，鸡犬升天一起从原来小村子里，来到国都伶州，继续做着见不得光的生意，自然少不得各处攀附，门路相当多，所以苍苍才托丽娘替她打点。

丽娘自小便如男儿一般，不是上树就是下海，不是骑马就是去打弹弓，加上被父亲教过一些拳脚，村里的小丫头被哪个小子欺负了都会找她出头，长大了身量与寻常男子比起来也差不了多少，搞得苍苍每每与她同行，都有种乱匪来了也不怕的错觉，极有安全感。

当丽娘亲眼所见自己从小长大的美丽村落，变得满目疮痍，尸骸遍地，而罪魁祸首却与王族勾结，至今逍遥法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匪帮变本加厉的发动更骇人的暴乱，心中悲愤不已。南厌国君如傀儡一般任由外戚摆布，之所以南厌国上下走私禁品和拐卖人口如此猖獗，便是背后有贵族的支持，其中的利益往来可想而知。

平和军便是北边村民们终于忍受不了压迫和残忍杀戮，揭竿而起自发组织起来的军队，没有像样的武器，也没有在校场受过训练，和有着精锐武器的匪帮根本无法抗衡，连王室都将其视为叛军，下令要将其剿灭。

苍苍能够理解丽娘，她想要为逝者报仇雪恨，想要被侵占的村落从匪帮手里讨回，可面对的敌人过于狠绝强悍，她仅凭一腔热血去拼，无异于白白送命。

“丽娘，匪帮可恨该杀，我同你一样深恶痛绝，但你别冲动好不好，平宁军让人敬重，但实在没有办法和匪帮那群有刀枪剑戟的亡命徒对抗，你先别去，我们一起想想办法好不好？”

苍苍急劝着，她自小没什么好友，丽娘是唯一一个对她好的人，她做不到看着丽娘去冒如此大的危险。

丽娘抹了一把眼泪，苦笑着说：“南厌王公贵族视人命如蝼蚁，你看即便是在都城伶州，都在公然卖人啊，你知道那些人都是从哪里来的，他们被买回去是什么下场，我们还能靠谁？还能有什么办法！”

“丽娘……”

苍苍抱住丽娘，万分难舍，她这一去，往后再见不知是何年月，也不知能否再见，她抬头仰望苍天，祈祷老天爷能给她们一条出路，能给千千万万的南厌国子民一条活路。

注：月氏（zhi）:西域国名，也做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