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木之船上，亡灵灯盏下的盘铃声响起，苍苍便知是有亡灵踏上了船。
“碧海悠悠，渡彼之魂下九幽……”
“往生之路不回头，尘缘不尽，轮回不起，执念放下得安息。”
她念着超度的咒语，彼时亡者便会看到她的样貌幻化成他们生前最爱之人，也就是说，他们以为在自己生命的尽头，是最爱的人送他们去往生。
待到亡者顺利到达九幽之地，他们曾驻足过的地方会留下钱财，有时多有时少，苍苍便是靠着这些钱财勉强混口饭吃。
每日来回三躺，日落便能靠岸归家，可近日不知怎的，渡船总是会有眩晕之感，苍苍心中隐隐不安。
当她踏月而归，远远就瞧见自家竹屋炊烟起，灯火明亮，她推门进去，见阿伍已做好热腾腾的饭菜，正等她回来。
“阿伍……”苍苍几乎是习惯性的脱口而出。
阿伍起身替苍苍解开墨色的外袍，转身挂在衣架上，道：“饭菜都好了，快洗手吃饭吧。”
听着他说话的声微弱，苍苍关心道：“你还好吗，还痛不痛了？”
阿伍弯唇一笑：“我没事，好多了。”
苍苍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一脸认真对他说：“阿伍你放心，那指环我不会再戴了。”
阿伍试探道：“那指环是用来控制我们这种下等奴隶的吧？你…就不怕我跑了？”
“我从没有把你当做下等的奴隶，你不要这样说自己！”苍苍在愧疚和信任的驱使下，慌忙开口，“其实，其实阿伍你不是我买来的人奴，我……我是在出船的时候发现你倒在岸边，看你还有口气，才……”
阿伍忍俊不禁：“那，苍苍你岂不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苍苍瞧着阿伍并没有多震惊的样子，恍然大悟道：“你！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可你怎么知道，记忆恢复了？”
阿伍摇头：“零碎的记起一些，只知自己被奸人陷害落入海中，其余大多都无用。”复又轻笑，“只是苍苍你好像真的不太会哄骗人，还是骗的不够认真，你这里哪像是需要一个奴仆的样子，况且又从不对我设防，让我得知你的处境并没有多好，没有多少活，却要多养张嘴，前后还那么费力的为我弄到籍契，我若是还看不出来，岂非睁眼的瞎子？”
苍苍有些挫败，不服地侧过脸，赌气道：“早知道就应该让你每天把地擦三遍，锅碗瓢盆洗三遍，洗完的衣服用嘴吹干！”
“怎样都好，苍苍，我们素昧平生，得你相救，万分感激。”
“你…不怪我骗你，骗你给我在这洗衣做饭？”苍苍有些受宠若惊。
“一份救命的恩情本就已经无以为报了，你为了替我遮掩身份又做了多少，让我如何能怪你，想来以后你做什么事我都没办法怪你了。”阿伍垂眸看她，在烛光的映衬下双眸晕着星光，更显得整个人温柔如水。
苍苍蜷起了手指，心跳地厉害极了，下意识闪躲着眼神掩饰局促，抬手道：“吃饭吧，我饿了。”
说着急急走向饭桌坐下，端起碗筷开吃了起来，阿伍则还是和往常一样，不疾不徐地夹菜，送入口中，再就一口米饭，直到吃完。
见苍苍一吃完，推开碗筷就要走，阿伍放下碗筷道：“苍苍，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
何止想过，她连做梦都梦到过自己可以自由，不受制于她的一双养父母做他们的钱袋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这世间又有谁能真的随心所欲呢，不过是痴人说梦。
她亲自打断自己美好的奢望，苦涩满上心头。
“我的籍契在我父母那里，他们不可能会给我。”她恹恹说着，“没有良民的户籍，我们连伶州城门都出不去，即使冒险出去了，城外匪患四起，还没等到投奔邻国，就得被抓走，要么做匪寇的奴隶，要么就成他们制蛊的容器。”
阿伍震惊道：“他们竟用活人养蛊？！”
“我也是听丽娘说的，要不怎么北边匪寇都乱成那个样子了王室都不闻不问，其中定是有所勾结的。”苍苍回忆道。
阿伍脸色变得凝重：“他们抢占村落还不够，竟还要用村民的身体养蛊贡向王族？”
王族得了蛊，再由手底下的人卖给人贩子，继而再卖向奴隶买主。王族既得了利益，自然就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匪寇便高枕无忧的在城外烧杀抢掠，只要不闹到都城来，王族只当相安无事。
“是啊…其实若我是匪寇首领，断不会一直偏安一隅，若我是王族，亦不会眼睁睁看着外患一日日壮大……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阿伍眼眸流转，思忖道：“或许王族早就有所防备，抑或是，城外村民若被欺压已久，揭竿而起不过是早晚而已。”
苍苍顿时瞪大了眼睛问道：“阿伍你也知道平宁军吗？”
“平宁军？原来已经出现了，难怪王室到现在都没动作。”他当然不知什么平宁军，只不过是了解王族和局势罢了。
“你的意思是，王室在等着平宁军替他解决匪患？”苍苍一时明白又一时疑惑，“不能吧，平宁军都只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他们都没有受过训练，甚至连像样的兵器也没有啊？”
阿伍解释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王族要么趁两败俱伤之际一举歼灭，要么趁胜利的一方元气大伤时杀个措手不及。无所谓输赢，王族总是占便宜的那个。”
苍苍听后愈发担忧起丽娘，她问道：“阿伍，你觉得，平宁军有胜算吗？”
“怎么了？”
“是……是丽娘，那日茶馆帮我打通官司处的丽娘，她入了平宁军，我好担心她。”
“别怕，即使是村民也有英豪辈出，即便是王族贵族也不是一定屹立不倒，我无法告诉你他们的输赢，为时尚早，不过……”
“不过什么？”
“若是你能够联络到她，或许我能够为平宁军略尽绵力。”
苍苍听到阿伍有办法，顿时眉目舒展，忙道：“对！传信的雪鸽，我们平日里都是用雪鸽传信，几日前它曾飞来报丽娘平安。”
“好，你尽管同她讲，我一定帮你。”阿伍轻抚苍苍的肩头宽慰道。
苍苍点头道：“太好了阿伍，多谢你！”
第二日苍苍便托雪鸽传信，向丽娘表明因由，希望她能告知她的所在和平宁军如今的战况形式。可雪鸽一去数日，竟没有一点回音，可她除了等待好像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一日比一日心焦，不知是不是因此，今日渡船，她尽驾驭不了船只，在去往九幽的途中沉碧海怨气沸腾，凶灵激荡，不慎翻了船，坠入海中。
幸而苍苍会游水，且不惧海水侵蚀，扑腾了几下便重新爬上了船，她趴在船板上剧烈地咳嗽喘息，船上空空荡荡，亡灵早已不知飘向茫茫碧海的何方。
“我……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我的控水之力竟然削弱了那么多…”
为了验证她的猜测，她不顾危险几次在靠近九幽之地的海域游荡，然而三次有两次皆不敌幽灵怨气，并翻了船落入水中。
难道，她再也不能够渡亡灵往生了吗？
“不要啊，这……我明明以清月之辉照过的海水滋养数月，应该恢复了啊…我，我若是做不了这营生了，那他们不是得把我卖了换钱啊！”
苍苍倒在船上崩溃地呜咽起来，她怎么就摊上了这样一对夫妇了呢，从小到大她都只能看着他们一家亲亲热热，连吃饭都不能上桌，她从小吃着剩菜饭长大，个子还没有弟弟妹妹高便被逼着出来挣钱，她哭闹他们就警告她，籍契在他们手中，在南厌，父母卖自家的子女都算不上事的。
好不容易，她好不容易适应了同鬼魂打交道，日子渐渐好一些，还遇到了对她很好的阿伍，连丽娘的事情他也能有办法，她以为自己终于看到了希望。
苍苍浑身湿透，发丝凌乱，失魂落魄地回到竹屋，阿伍正在屋里叠着衣服，见到苍苍一身狼狈，连忙上前，还没靠近便被苍苍厉声喝止。
“别过来！沉碧海的水你碰不得。”
“苍苍，你……”
“替我烧水，我要洗澡，什么也别问了，我没事。”苍苍双目无神，看也不看慌张的阿伍命令道。
阿伍眉头紧皱，看了又看苍苍，暂且确认没有什么外伤，只是身上湿透了，的确要先洗个热水澡，不然容易患上风寒。
“好，热水家中就有，我给你备好沐浴。”
木桶里热气氤氲，驱散了周身的寒气，苍苍在浴桶里抱紧双臂，靠在边缘无声垂泪，喉咙疼得越发厉害。
“苍苍，我煮了姜茶，你等会出来记得把它喝了，可以驱寒。”
阿伍在外间隔着门叮嘱，她见苍苍许久没有应，也不继续烦扰，径自走开给苍苍一些时间。
“别再对我那么好了，你让我怎么能舍得你啊！”苍苍哭得更甚，从前受了伤，或被欺负，大都是自己默默忍着，总会过去，久而久之会坚强许多。可一旦有人关心，心就不自觉地柔软起来，像个小孩子一样想要依赖。
想到此处，她不哭反笑起来，笑得很是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