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居然是个瞎子。

天曜从未听说过这件事，那位威名赫赫的女战神竟然无法视物，她是什么时候失去视觉的？

但他不知，凤泠虽双目无神，在外人看来是无法视物的，其实不然，她的五感早已不像肉体凡胎那般只能通过五官来感受。

所以她其实看得见，只是别人大多会以为她看不见罢了。

凤泠看着趴在地上的这条灵龙。

她刚才一直在想，这条龙应该是此间天地最后一条龙了。

而她，是最后一只火凤。

灵龙全身都是宝，这条龙通体呈冰蓝色和白色，可谓是真正的千年灵龙，他身上的水灵力至纯至精。

不过此刻被血染红，看起来狼狈不堪，甚是可怜。

他即使身受重伤也依然有灵气充盈全身，那素影要剥下他的龙鳞制作龙鳞铠甲，也是因为他身上的所有东西都可以使人延年益寿，长生不老，刀枪不入。

凤泠没有说话，伸出手放在天曜的额头上，为他注入自己的神力。

“神女？”

天曜感受到一股暖流从头部开始，迅速充盈了他的全身，这力量异常温暖，流通全身时迅速修复了他受伤的躯体，是他从未触碰过的。

不一会儿，天曜就感觉到自己已经可以变回人身了。

一阵灵力流转，他看着自己恢复人身的双手，单膝跪地又想向凤泠道谢。

她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拦住他的双拳。

“不必，我今日救你并非只是大发善举，这一切，都早已是命中注定。”

天曜因她右手的温润而短暂失神，可她说的这话却有些让他不明所以，莫非此事还另有隐情？

“恕小龙愚钝，不明白神女的意思。”

凤泠那双空洞的冰蓝色眼睛缓慢转动，微微一笑，天地便失色了。

天曜看着她那一头如雪白发，忍不住恍神。

“小灵龙，你多少岁了？”

天曜愣住，恭敬回道，“已过千岁寿诞。”

“千年……我早已不记得自己千岁时做了些什么，遇到了哪些人。我在那山上一觉睡了万年，小灵龙，你可知这是何滋味？”

他有些不知所措，的确，在神女凤泠的面前，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灵龙。

万年的寿命，何其磅礴。

天曜本甘愿为素影放弃飞升机会，谁知等待他的却是被她亲手剥了满身龙鳞，剜心剔骨，抽筋禁魄。

和神女为天下苍生所做的一切比起来，自己这点小小的儿女私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小龙不知。”

“吾…”，她停顿了 ，“我在此地沉睡时，不过也才两千岁，我将肉身化为那座小小山峰，镇压此地冤魂。万年的孤独，恐怕无人能感同身受。我还记得曾经偶然间神识苏醒，灵魂离体，神识看遍此世间万物生长衍变，却没有人能将我真正唤醒。吾沉睡前曾为自己卜过一卦，卦象说，只待命定之人将吾唤醒。直到今天你来到此地，你被素影抽骨扒鳞时，至纯灵力和血液四散天地，注入了吾早已化为腐朽的身躯，所以我才得以苏醒。灵龙天曜，你是命中注定要唤醒我的那个人，你可明白？”

天曜瞪大眼睛，嘴角的鲜血还没有擦干净，他根本没想到竟然是自己唤醒了神女。

“天曜，今天你遭此一难，是早已种下的因果。”

不知为何，天曜听见她口中说出自己的名字，竟然会感到心脏在颤抖。

“因果？”

天曜低头看自己这一身红色华服，眼眶微红，“我本以为素影是自己命中注定的爱人，我真心爱她，护她，甚至想为她放弃身为妖的一切，我愿意为了她放弃一身灵力，甚至放弃飞升的机会变成凡人，可她呢？她毁了我的肉身还不够，还想将我灭口禁魂，难道这就是我的因果吗？”

凤泠转身，声音像是百里之外飘过来一般，“素影种下的因，她自会偿还。你若执念太深，不能摒弃前尘，就算一身灵力恢复又如何？你终究只是一条小龙，无法飞升。天曜，你是世间最后一条龙了吧？龙族只剩你了，你不该执着于儿女私情和这些爱恨纠葛，潜心修炼才是你的正道，报仇不是。”

被她说得有些无地自容，天曜闭上眼让那滴泪落下，就像他心中对素影的爱，已经完全转为了恨，叫他如何放下。

“我的龙身被肢解封印，最重要的龙角和护心鳞片都不在了，龙鳞和龙骨也都损害严重，神女，被恩将仇报，这就是我的因果吗？”

“……”，凤泠沉默了一会儿，“不，小灵龙，天道公证，她欠你的，总有一天会还。不要再执着了。”

知道自己说不过她，天曜双手举于身前，红着眼眶对凤泠轻轻鞠躬。

“神女所言，天曜铭记于心。”

他说得容易，凤泠却知道此事不易放下。

她转过身来，走到他的面前，那双冰蓝色的空洞眼眸中什么也没有，让天曜的心脏噔噔地跳。

她神色温柔，望着他的脸，说:“你虽有千年寿命，心智却依然不够成熟，合该好好历经一番历练才是。吾观你天资聪颖，灵力五行为水，至纯至清，若你仍有心位列仙班，吾收你为徒，可好？”

天曜瞪大眼睛，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刚才那些大妖前来的目的就在于此，他立刻双手抱拳，噔的一下单膝跪地:“天曜愿意！师尊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心急的样子看的人想笑。

凤泠脸上又出现那让天曜慌神的微微的笑容，她伸手把他扶起来，手腕翻转间，天曜身上的脏污和衣物全都焕然一新。

“既如此，吾便在此宝地建一座琼楼玉宇，我们师徒二人也好有个容身之所，你便在此地潜心修习，待时机成熟，吾便放你下山，前去人间历练一番，寻找属于你自己的机缘罢。”

那之后，凡人都道广寒门门主素影真人屠龙归来，人间再无妖龙。

人人皆道有素影乃玄门之幸，她成为了玄门中最有威望的人。

然而龙主消失，妖族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有传言道，神女凤泠重现于世，却无人得一见，久而久之也就无人再提了。

却很少有人知晓，那龙谷的一处冰川之中，凭空多了一栋琼楼玉宇，住着师徒二人。

十年间，天曜只能用身体里残存的灵根吸收灵力，在凤泠的教导下，他学会了许多世间早已消失的高等法术。

每一天，天曜都在恨，他总是在梦里梦见自己找到了龙角和护心鳞，还有那些残缺的鳞片和龙骨。

凤泠一直都知道，但她没说什么，她不会再劝他了。

有一天，她突然想起来，教了他一门剑术。

后来她总是站在那楼台上看天曜练剑，他的剑意太过凌厉，只因他心中有恨。

恨意太浓，恐反噬自身。

凤泠每隔几天便会在龙谷内闲庭信步游走，此地灵气充盈，风景别致，有皑皑雪峰，也有青山绿水，甚是有趣。

天曜有时会跟着她一起。

他知道，其实这只是因为她在自己的封印里困了太久，所以这十年间，师尊总是喜欢一步一步地去丈量这天地。

天曜陪在凤泠身边已经十年了，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他都细细揣摩过。

凤泠多次强调让他不要过于在意对她的恭敬礼遇，她并非拘泥俗礼的人，天曜却从未改变过对她的态度。

他每天都会亲手做羹汤，为她端茶送水，陪她闲逛，他以为她看不见。

凤泠大概是收过徒，在教导他这件事情上有很多循序渐进的法子，让他受益匪浅，可他从未听说过她有徒弟，天曜也不敢问。

十年来，天曜学会了诸多法术，剑术也是精益求精，虽无法与她的剑术相提并论，却也已经达到上限了。

天曜不知道，也从来没问过这剑法叫什么，凤泠也一直没有说。

直到那一天的到来，天曜才知道这十年里，凤泠每天都在忍受多大的痛苦。

那天，天曜眼看着她走出琼楼，一步一步往龙谷之外的地方走去。

此地是雪山，她一步一个脚印，衣袂翩飞，身姿绝美。

天曜在雪中练剑，星星点点的雪花落在发冠上。

最后一式结束，天曜运气收功，呼出一口浊气，抬头看见凤泠白色的身影几乎与天地融为一体，唯有那裙摆边上的红色火焰可以辨别，让她如一团天火降落雪峰。

天曜的心脏又开始咚咚咚的响，他听力灵敏，总是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跟着她留下的浅浅的脚印，想要靠近她。

追上她的时候，凤泠正站在绿色草地和雪地的边缘，就像站在两个世界的衔接处。

天曜知道她在等自己。

他拿着剑缓缓靠近，凤泠那张动人心魄的脸终于又出现在他面前。

她樱唇轻启:“天曜，这是我收你为徒的第十年了吧？”

天曜拱手，“是，师尊十年教导，天曜学有所成，感激不尽。”

“龙，终归还是该遨游四海的。”

此言一出，天曜既惊讶，也觉得释然。

能得上古神女十年悉心教导，已是天赐福分，待他寻回龙身，再修养一段时间，飞升便不是问题了。

见天曜没有说话，凤泠也不恼，他有时是这样的，陷在自己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我教你的剑法，名叫弱水，是我的师兄，玄知所创。”

“弱水剑法？玄知上神？”

天曜的表情看起来很惊讶，凤泠疑惑:“你知道这剑法和他的名号？这剑法应是不外传的，你从何处知晓？”

“我曾在一秘境古籍中看到过此剑法的名字，那古籍早已只剩一半不到。我只知道弱水剑法威力无比，却不知它是玄知上神所创。玄知上神以占卜术闻名，没想到剑术竟然也如此精进。”

凤泠笑了，“你可知他的占卜术是同门师兄妹几个之中最差的，反而是剑术才是他的精通之处。遥想当年，我们痴迷剑术，誓要打造一套最强的剑法，为此还专门设立一个赌局，拔得头筹者可向其他五人提出任何要求。玄知师兄凭借弱水剑法拔得头筹，他要了我一片凤尾羽，萱妍师姐忍痛给了他一朵永不败落的冰幽兰……”

天曜第一次看到凤泠说起话来如此滔滔不绝，是为了那位远古上神，玄知。

天曜才知道，原来她排行最低，上面还有五个师兄师姐，玄知上神，萱妍仙子，还有几个大名鼎鼎的人物，都是她的同门。

天曜静静地听她讲述自己年少时的故事，原来不是收过徒弟才这么懂得教导之法，是当过好徒弟，依葫芦画瓢。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天曜心中其实感到很悲伤，因为她所说的人，全都成为了曾经的曾经。